你是我的讀者?你也是寫作者?你遭遇出版危機?你和我同感?你和我不同!
我的出版遭遇更痛楚,更精彩。不,我獨一無二。你說,好狂好自戀,誰還記得你!
有人記得我。甚至當我不記得我。
從茫茫新浪微博冒出個@挖海龜,說一直存著我的《這次你演哪一半?》,那是上個世紀1988年我發在《收獲》的中篇。故事講作家“我”(就是我)給女友帶孩子,給孩子當爸爸,同時還是絕望的戀人。挖海龜剛到豆瓣網做數碼編輯,在實體出版社時一直想出這書,進了網終于能實現了,說要把《收獲》雜志自己打字供網上出版使用。
“千萬別打!”我對@挖海龜說,我4G(移動電信)+4D(四維空間)地在美國地下室作坊對北京海龜說:“你手中的雜志文本落后了!”
小說在雜志發表不久,我就流浪了,趴在誰家桌邊我修改整部小說的結構,出了繁體版,然后法文版是根據繁體版譯的。二十五年過去了,小書埋在我的陰森地下室庫房,從旮旯里找出來,抹去灰塵,翻開來,看著書裝訂縫隙的糨糊舊痕。居然沒把這本小書扔掉,也是扔不動了。扔掉了忘記了太多的自己了。看看自己寫什么來著嗎?我還在意出版!管它是實體版還是數碼版。
我正在所有出版方式的深度沮喪之中。我都做了:實體的,數碼的,數碼畫+聲音的,DIY——我自己動手做。我的實體書賣得不好,很不好,比如你知道的《我》,爛在庫房。我做的中文多媒體數碼版被蘋果折磨,八個月做了一版又一版還不能上架,我就差凡高最后一手沒有做:對著自己開一槍。
但是,誰能不被一個突然從虛無里冒出來的@挖海龜攜帶著一本舊雜志舊文字感動呢?你能嗎?于是我趕緊4G/4D回答:“我復印我手中的修定版我航空郵遞你,繁體字并且是一百八十頁,你不要自己打,到街邊請個打字工打,我支付。哦,美國和中國之間郵件非常慢,航空會慢出地球到月球飛行時間,一點不夸張。請慢慢等。”(誰的遺囑寫得這么啰唆?)
我的回答被@甘云119看到。她是位在成都的IT女俠。當我自出版iPad繪本英文版之后,我遭遇在中國看不到歐美都能夠看到書的奇怪問題。她從網上下載資料研讀,她分析是因為中國沒有進入美國信用卡支付系統,中國和歐美iBook市場是分割的,于是中國買不成看不到。遙遠川中女諸葛分析得頭頭是道,我倆便成了網上至交。她幫著我管理并發送中國數碼公司給我做的書的免費兌換數碼條給新浪好友,并且教得到數碼書的人如何兌換,如何下載。
“你丈夫律師斯蒂夫的辦公室一定能夠掃成PDF文件吧?”川中甘云遙問美國我。
“?”
“做成PDF,從信箱點過來,無須航空郵遞。不過街上孩子如今誰認識繁體?我幫你打吧,就是慢點哈。”(我發現川中甘云愛用“哈”語氣助詞。)
斯蒂夫把書帶到辦公室,請助手掃成PDF。文件太大,分四次掃,工頭斯蒂夫自己一次一次傳我的信箱。接下來我又請辦公室那邊掃“自序”。因為書前自序表達出我為什么要修改結構和我個人的情感轉折,我的寫作流浪是明知自己要脫離中國光環背景的。對于中文盲斯蒂夫和助手,那只是三頁他們無以辨認的象形文字,而他們手中的繁體書的頁碼是各自內容,各自從1算起,我又用iPad拍張“自序”畫面,遙送十英里外的辦公室,請洋鬼子們看圖不識字地掃PDF,然后我分次傳給川中甘云。
好友紛紛現身:“我認識繁體!”“我打一部分!”“我也打,因為想看你的書。”
@童年沙龍寫來:“先讓我用軟件試驗繁體轉中文。請等著我。”她是在上班路上看手機。
半小時后,童年沙龍把轉好的一頁送過來并分析:“轉一頁只需十秒鐘,但是百分之二十五的錯字,要對照PDF原件修。看來做法律文件PDF清晰度不夠,建議找臺灣出版人要出版用的PDF。”
出版社早就沒影了。這繁體本是孤本呢。
新浪好友立刻分頭抄——分頭打。你打我打重復了,立刻再分工,各自多少頁到多少頁。
這些好友的新浪雅號有點怪頭怪腦?@一桶迷糊,看上傳的照片,身段妖邈,衣裙超酷;@信陽湘妹,人在信陽,如何湘江,攜帶身世?@甘云119后綴119就是代碼吧,她是IT人。我的新浪粉絲——好友不很多,八萬多點,比上億大腕明星,我們是滄海一粟。
也許你不新浪?也許你根本不微博?你要是在中國出版界我哀怨你!你要是美國作家,如今出版人——代理人根本不搭理你!
如今美國出書,特別是新作者,代理人、出版社不是看書稿而是先看您Facebook多少好友,Twitter多少隨從,你和各種網的關系如何,你會不會利用網?換句話說,您要是不會在網的各種社交媒體做自我推銷,您就把寫作當作自虐自戀自逍遙全自宅好了。過去作家要是嘴皮子特好特人緣或者特別扭,就得推銷員似的跟著代理人到各地旅行累死賣書,但是,美國旅行簽字不靈光了,因為作家簽名的地方實體書店在關門之中。
美國兩家最大連鎖店,Borders,Barnes Noble,前一個有家分店離我住的地方開車二十五分鐘,我愛到那里看攝影集、畫冊,特別是繪本書,喝咖啡吃三明治,在飄渺音樂聲里混上大半天。三年前這家分店倒閉了。晚上開車路過,夜色中那一處黑洞洞的兩層樓散發莫大的格外凄涼。而它周圍的藥店和衣服店快餐店依然長春。后一家大店Barnes Noble追趕潮流,自開發數碼閱讀器Nook,戰略設想是有著大小出版社供貨,可以和亞馬遜網的Kindle拚搏。Nook基本完蛋了。一年半前Barnes Noble宣布減縮全美分店,我附近一家分店書,書減價百分之八十招貼糊滿了大玻璃窗,并且呼喊賣掉所有的書架!這家書店的隔壁是一家有機食品連鎖大店,雅痞白領熙熙攘攘,推著吃食進進出出,沒有幾人來搶幾乎是白得的書!我也不進去。我已經好久不進書店不添新書架了。
有好幾年了,我讀周末版《紐約時報》書評有趣的書,立刻上亞馬遜網,買精裝本是運輸免費,兩天運到,比跑書店更方便更快還便宜。好多書我從Kindle購買,立刻下載。亞馬遜還有自出版業務,不審內容,交稿,繳費,幫你設計封面;還可以做按需求出版,就是說,讀者買一本印一本。我這樣買了幾本書呢。有的作家玩自出版,火出半邊天的比如Dance With Dragon,直接電子書,賣出幾百萬冊,鏟除中間環節——代理人,出版社和實體書店,作者版稅高達百分之七十。
《紐約時報》商業版去年的時候總結說:美國的代理人—出版社—實體書店的一條龍(恐龍吧?)出版制在歷史滅亡中。
雖然,做出這個總結的美國報業自己也在飛快絕滅之中。牛逼報紙比如這份一天一出版的《紐約時報》說法跟不上世俗—時速—網速的出版變化。而亞馬遜的數碼書銷量在最近幾年連續翻倍增長之后,目前(當你讀到我這時)速度放慢了,不增長了,因為讀電子書的讀者飽和了。做電子出版物的大戶比如iPad也如此,Nook能不完蛋嗎?讀者市場的需求量決定命運。
在游戲、電視、網絡閱讀短文和短信碎片瞬間(“時代”“世紀”這類詞太飄渺不夠靠譜),“讀書人”究竟還有多少?握紙媒讀者是一種最后的貴族姿勢嗎?舉著Kindle和大鞋底(三星大屏手機)讀書的,比如您,是不是時裝的遺老遺少?
又不過,美國的獨立實體小書店和二手實體書店眼下有一點喘息機會。因為總有小眾市場的需求。就比如我(跟你比我簡直不能算讀書的人)。我在網上找到一本中世紀中東教會史,跟網上書商定了書,書郵遞來了,您猜怎么著,書店和書商跟我在同一個城市!賬單里附一串花哨的手寫字:“致以特別之謝!”我是個保不住密的人,我必須得悠住自己,不到寫完小說,我不找上門看那位書商,呵呵。
我還有心思笑!
上來就跟你說美國,而不是說我遭遇的悲慘與決絕,因為死到臨頭我也笑,我的心地還算善良,想免了你浪費自己哀嘆自己,以為就你活在悲慘世界。我先張開天下潮流大網,堵住你傾訴中國書店倒閉(!)中國網書爭相低價擠壓出版社及盜版之徒哎哎哎。
天下出版業全都艱難,讀者和書寫者同處歷史轉型4D/4G十字路口。
但是,中國出版業還有某些特別?
我給出版社頭兒寫信,信件原標題是“閱后即焚”。有關《我》的出版和后繼問題。頭兒遺憾出版后市場反應不理想,主流評論界集體噤聲,同時對現在中國的純文學圖書市場大嘆苦經,一本新書上市,市場的機會可能就那么瞬息即逝的十幾天,一開始起不來,很快就只能被新品擠到后臺;除非有新的話題或事件(影視或獲大獎)出現,再也難以出現轉機。
我報告他我繼續用《我》在做的:
1.《我》帶語音帶畫的數碼版,正引起豆瓣注意;
2.《拍花子和俏女孩》繪本小說iPad版“出版”(英文),中文多媒體在審查中;我如何做這書的文章,上《紐約時報》中文網,這也是間接宣傳,對吧?
3.《拍花子和俏女孩》繪本小說中文紙媒版,大約下個月出版;英國《衛報》在征集“國際童書”,英國翻譯在等書出版送去;這也是間接宣傳,對吧?
4.書出成兩卷(造成更多經濟損失?)卻讓讀者不斷地問:第三卷什么時候出?!(我和德寧討論過,我有大綱,我繼續想,寫不寫,怎么寫得好看……)
我想說,我用各種方式保持創作,我疑問自己是不是真在創作?是不是值得你們的珍惜?作為一個工匠,我還在別的行業做事,我從來都希望投資人賺到錢,至少保本,這本書賠了爛掉,我感覺慚愧,我做錯了什么事?我還沒做到位?
——我請問,多少“作家”這樣想事?
我不是中國特產的“專業作家”,但我和中國出版業打交道也很多年了。最近十多年里為出版書,我和國家出版社、地方出版社、品牌編輯和二渠道結合、二渠道最大腕、出版業最大個人投資老板,以及不同年齡的第一線編輯,從“30后”到“80后”都有實在接觸。最近為了另一本我的書的封面設計,我給中國一位出版業資深朋友打電話,他說剛去書展回來,說我已經太幸運了,能遇到的幾位編輯,都是異數!目前中國編輯狀態是,有些書進書店了編輯沒看過稿子。
我也不是一只被嬌慣的作家鳥。現在我替小編作業寫書的前言后語,上世紀末我一個一個地教新聞記者如何寫網絡出版詞句,我跟你寫著字,同時在一個個詢問拿到免費數碼條的人(六塊錢就是不自己掏!買衣服吃飯六塊錢您眨眼嗎?):你有iPad嗎?你有安卓系統手機嗎?請到App Store下“多看閱讀”(免費的)然后……做所有這些我一分錢不掙,我倒貼,你+你們,看我流落江湖多自賤!?我是杞人憂天,憂自己,憂所有。
我的信件標題是“閱后即焚”,因為我非常害怕小編,遠比怕出版老板和總編怕太多了!就我對中國出版業的一點觀察,好多文學碩士和博士生好像不愛文學?美術編輯做外活遠比干工資活出彩。是不是一旦鉆進國企出版社當編輯,就是偷奸耍滑,油鹽不進,也炒不掉了?你也許比我更知道業內風景,中國國營出版社要養退休,還得養優雅的混混?你不知道,我不知道,在出版業績的壓力下“聰明的編輯”是怎么混日子的。出版業大腕跟我嘆息,百分之八十的編輯靠少數能力高的編輯混(這是新聞寫作法,我引用的說法三來源以上),國營出版業不完蛋天不容啊——業內腕嘆息。
我也害怕老編輯的,缺少新手段,基本不回信。(沉默是金?出版是文化也是商務,有來有往是這個世紀的禮教,收到稿子了?收到畫了?)我替人家難,想到人家忙各種稿子,打字慢,我打國際長途談文字,一處處談字;我怕的新編輯基本都有現代聯系能力,有各種器材,有回信的良好教養(雖然不一定細節),但是我無從知道編輯對一件產品是什么個人感覺!作者和編輯的碰撞,是產品的第一至關的環節。還需要我勾畫接下來的操作流程嗎?第一編輯修字,第二編輯再修(修錯了作者和第一編輯碰撞好的,哦,再修回來就是,反正是發工資的活計),校對——三校,下廠,紙張,裝訂,封面,請原諒我錯亂少環節,我看實體出版一道道環節我充滿對古典手藝的敬意并恐懼:一個環節錯了全完。而最大的環節最重要的環節,是把一件做好的產品如何推出?這好像我接觸的做電影產品。
比起電影制作,書的制作還是比較簡單的吧,做出書只是產品的第一道環節,推產品是更重要的。但是我觀察到,往往推書部門關系單薄,《中國圖書商報》?就是鋪它十家二十家報紙有什么用嗎?我上新浪本是《我》的宣傳妞推薦的,然后,她自己都再不跟進,再不出現新浪。會打字會上網的編輯沒有誰上新浪推書,做完自己這一塊,其余的不是我的事?你們全都比我優雅?!
編輯難而苦,小桌子擁擠稿件,內心告訴自己,做編輯是臨時糊口,寫出自己的小說;在告訴自己,為才盡力;在告訴自己,平庸之徒策劃躲著吧;在告訴自己——要我替編輯們漫畫?我看編輯內心是世上最不平庸的!為作者和讀者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小心地伺候著,每當我看到編輯寫出的一個長篇甚至一個靈透的短句,我都膽戰心驚,我極其汗顏!
再給你看一封最近我寫的信?再給你看一封我寫作圖和印刷的信(全是干巴巴技術詞匯)?再給你看一封跟翻譯討論英國編輯也毫無市場感的信?再給你看一封……你要看了,會以為我天天在干出版,而這都不過是不得不打交道的技術信中的極少一部分。要是我把跟蘋果來回來去討論數碼技術問題八個月的信也給你看看,也許夠一部科幻中篇?要我引用最近美國公司招人的一些最基本條件?比如,想成為一名社交媒體經理(圖書推廣部門),需要展示你對Twitter、Facebook、Pinterest、Google+、HTML、頁面搜索引擎優化、關鍵詞分析的熟悉程度。求職范例:“坎耶·韋斯特剛發布新的系列時裝。你在這兒可以看到它們。如果你需要在Twitter發消息推廣這一系列,你會怎么寫?”申請銷售的要做一段視頻。
我敢斗膽進言:傳統出版業的老少師父,你們好累但是你們也要再學點什么吧?以便在末日里捧住比我更珍惜的大掙扎的老行業?
讀到此,你為我深深倒吸冷氣?我在自焚?我不想出版了?就不怕人家生氣潛規則我?呵呵,大不了不出版了。美國圖書館人早就指點我,多少好書不斷被扔掉,賣一分錢都賣不掉送不掉!中國出版人最近剛指點我,就是一個業績超好的出版社,一年回收紙漿的書是一座宴會廳!天下回收紙漿的“書”,綠色環保從我(并你)做起吧。
想好后退無路,自燒棧橋,出入4G/4D,空無更從容,實體出版和蘋果大帝,你們不尊重我,我體貼你們。
何況我有小小小小小眾——我有@她們。在幫我把一篇舊作繁體打簡體的好友,好像都是女人,地域和職業,加拿大金融,海南房地產開發商,大連電視臺新聞部主管,上海會計師。離你我討論內容最近的是童書編輯,剛剛自費到國際童書市場轉一圈兒回來;有的她,這一刻給你寫著,我不知道人家是做什么的,我又不是獵人頭的。@,定冠所有她們網名之前,好像星云女騎士,用@做4G/4D飛翔先導儀器。而我那部將要簡體再出土的舊日小說里,我寫到沉睡的女武神——這是怎樣的四維際遇?
@甘云119繁體打簡體說:“這就是我一直記得的那個小說!讀到時上高二,現在女兒上初二。”
@Bile:“一邊打一邊讀,啊,你和情人在小說里被外面敲門聲堵住,我也經歷過,打著字我又心跳。”
@鼠兒媽:“你寫孩子周末去學琴,好幾年我在琴室、棋室、英語、數學的門外,在車里等孩子的時候拿本書讀著。你故事里寫的80年代的物價和現在不同了,但是故事里寫的‘二十四孝的父母’完全完全地沒有變化。”
我呢?這些年我有什么變化?什么地方完全沒有變化?
就看她們在為我繁體打簡體的這本書的我的開場白吧:
原諒我。
在上場之前,讓我說一句將要扮演的角色之外的心里話:我不情愿演派給我的角色。
我的“自報家門”,會比節目單上定要注明的演員名字多著好些字,它只是不會出現在開始,而是印在書的最后。不看也沒有關系。每一部小說都是自編、自導兼自演全部角色的一出戲。戲比自己更是自己!并且,這本書中所選的《這次你演哪一半》又是一部結構特別的小說,既提供了作為作家角色的我的故事,也有作為故事里的作家在寫的故事里的我……
我不想演生活派給我的角色。
就在生日的那一天,寧靜地討論未來的生活,得到面對面的回答:
“……應該是公平競爭,但就是不公平的,你在大陸,所以容易引起國際上的注意,如果嫁給我,你的有利條件就可能失去,你失去了事業上發展的最佳可能性,以后會不會覺得心理上不平衡……。”
我明白你說的是真理。只是,這個真理由你來說,是殘酷和疼愛都到了極致。
我以為我已經不會哭了。那一刻的感覺是:心里有一片很整齊、很緩慢的淚,安安靜靜地往下流,而自己這個人,站在一片細雨的邊緣。我不能說我痛恨寫作,我喜歡寫!
不說了,要說的,都在小說里寫了。這是報應。
《這次你演哪一半》在大陸發表前,有幾遍結構不同的手稿,這次在臺灣出版的,和在大陸發表的,結構又大不相同。那是在《收獲》雜志發表之后的一個傍晚,在一個聚會上,當朋友們熱衷于政治民主的話題時,我和一個批評家聊了幾句關于小說結構的閑話,于是,當天夜里決定了修改結構的原則,第二天,重新剪裁已落入讀者眼中的整部小說,憑剪子和膠水,做著電腦的活兒。我相信這樣大動一下會好一點,也知道這樣干活很傻。外邊在物價飛漲,有些極好的作家開始棄文經商,……但我很快樂我能有一個機會把現在這樣一個更好一點的效果呈現給讀者!
我在大學里學的是戲劇導演,因此演過許多角色。著名的:《茶花女》——瑪格麗特;易卜生的《培爾·蓋特》中的綠衣公主——山妖;我也演過小孩子、小市民和老婆婆。我得感謝為了在劇院里和演員工作所受的演員訓練。我有了尊重自己職業的痛切體會:不論心里那一時懷著怎樣的悲苦或瘋狂,站到舞臺上,必須全身心地投入角色之中,要對得起這一次買票前來看戲的觀眾。
每一出背熟了,演熟了的戲,每一次,都是新的開始。每一次開始之前,我們都將每一個既定的環節重新審視,默默地,找尋新的感覺,以生活中的舊的私人經驗,為新的這一夜呼喚靈感!每一次都是精神抖擻地登臺!
何況,有一位又一位的編輯,為我的一遍又一遍手稿一字字看、校,提供他(她)們的訓練包括個人生活的經驗……還有一道道程序……猶如化妝、燈光、音響師們,烘托我作為一個角色露彩。哪怕舞臺再小,出現的時間再短,我們全都盡力!
開幕前,不作為未來角色,再說一句:只有我知道,你最喜歡的戲劇人物是意大利戲劇的小丑,而我,最最看重的,是莎士比亞全部巨著中,小丑,這個角色。
張辛欣
1988.10.23
在二十五年前這個自序里提到的評論家是黃子平(如今在哪兒做什么呢?),自序里說的那個聚會是在美國大使官邸,他們在討論“新權威主義”(戴晴眨眼跟我俏皮笑的模樣仍然好清晰)。小說里批評我活得簡直不像人是一個機器的插圖畫家,是真人,是我的大學校友,兩年之前走了,肝癌;故事里我的戀人也是真的,三個真人構成一位,真是一位海龜呢,真的離我而去(我是第一個寫出海龜形象的嗎?)。故事里的媽媽,在真實里,退休了,故事里的我于是當爸爸的那個一年級的女孩,成年了,到加拿大學會計,書中她七歲,二十五年過去了,現在三十二歲,當孩子媽媽了?
我,還是那樣的,我認真捧手藝,但是流浪世界江湖了,我更知道每一處臨時地攤每一位偶然駐足的觀眾都值得我全心珍惜,努力地賣藝。我的手藝更多了,那時我做舞臺,我是廣播主持人,我是電視主持人,都是國家級的,寫作是業余的;《自序》之后的我,仍然做廣播(國際級的);我繼續電視(電視劇導演了,過去稀罕這種玩意!我還當無名槍手寫狗屁電視劇三天一集一萬兩千字一萬塊,稅后);我打字了(二十五年前的書有我的手稿字);我畫畫了,從油畫到小人書,我學會Photoshop,我DIY數碼繪本多媒體,我自己畫自己寫自己說自己一頁頁貼到一起發表iPad英文版;我視頻;我網絡;我再無千人百人團隊,我獨自在地下室干;對照《自序》,我不那么愛寫作了,有其他手藝要練要學,而一次次地先當最底層碼字奴隸,接著還幫人家賣票——發工資,累死我人家全都無所謂。
寫著,讀著,我的你的思維,在向四面同時發散?就好像古董伍爾芙的意識流?但是,她和現在的我們比,那時候一切多么慢于是更從容?她那時的出版條件如何?她的出版商是誰,賺錢還是賠錢?她的作品一年賣掉幾本?只是她的小圈子讀?
我寫著并遙看在幫我舊作打新字的新浪好友,我想到,也是伍爾芙說,女人無法寫作的原因之一是因為無收入養活自己;而現在她們都是職業婦女?都受過高等教育?她們全都識繁體字——于是都在中年以上?
我的4G/4D異眼能夠看到她:她得把繁體版PDF打印出來,放在電腦旁,用周末用和孩子和丈夫相處之外的“自己的房間——空間”幫我繁體打著簡體。我想到安徒生童話,囚車中走向刑場的女孩加緊編制哥哥們的羽毛衣,讓被魔咒鎮住的哥哥們披上神奇羽毛再次變回人形,而如今這時,童話主角是被@引導的她們,天下各自角落,噠噠噠,噠噠噠,手中鍵盤輕微地清晰地連續地響著,她們在天下到處為我之舊作編一件新衣裳!就為了讓“我”再一次出土成人?打著這些字,淚嘩嘩往下流,我得停手,摘下眼鏡,抹去又抹去眼淚,在孤單地下室繼續寫——打給你。
孤魂我在變成什么“人”?
海這邊PDF工頭斯蒂夫聽說十分感動,他覺得,這好像意大利文藝復興時代,不僅是貴族養活藝術工匠,還有悠閑的城市公民。她們究竟是誰?她們不僅是讀各種高雅書的最后的忠實紙媒讀者,她們滑雪、騎馬、驢友天下,到北非,到尼泊爾,她們會做天下各種各樣的菜,托著美食各自網上示照片,@妹們手好巧,用打字PDF各自做實體書!文件夾別在一起的,帶封面的,線裝訂的,背包的,@一桶迷糊把自做書搜到一起,用手機軟件排版,用新浪長微博工具貼出并給魔幻意味提示:一本書的二十五年穿越。
孤魂之我,在@女神們合力的翅膀中,在分崩離析的碎片之中,
無形之我,
在聚合
呼嘯
過氣的《收獲》版居然有用!那部小說里用到瓦格納《女武神》的總譜,用音樂動機表達女性內心自我復蘇時刻,但是在孩子眼中不過就是練琴的材料。二十五年前繁體字版的印紙簡陋,PDF不夠,于是我掃成三百點jpg圖傳給豆瓣的@挖海龜(她也做分頭打字并做最后校對)。jpg圖背面的字浮現出來,但是五線譜圖仍不清晰。瓦海龜說我用手描吧。噢,那得多細的筆!天下誰描五線譜?突然,她寫過來:哈哈。收獲舊版很清晰!就它。
而巨神蘋果居然也有不混賬的時候,我DIY的中文多媒體全版繪本小人書成功上架了!我做成一個天下第一!
噢!寫到這里分明是一部迪斯尼片,咱們這片的結尾如何處理?
我跟打字各位要求:請把你真名、學歷、籍貫什么的告訴我,告訴讀者,比如@信陽湘妹——你住信陽?但你是湖南人?
請你想像著看,就像電影到最后,正片結束,字幕出現,演職員表(如今還包括電腦技師),她們的真名和她們的一點真實出現了,別在意看紙媒不能滾動(按她們回答我的順序出現)——
@信陽湘妹:我叫尹衛紅,中國移動通信河南移動信陽分公司基層營業部經理。爸爸媽媽都是湖南耒陽人,爸爸是建國前參加革命的軍人,十幾二十歲離開家鄉,一生都在懷念家鄉湖南,現在均已離世。起這網名是紀念父母親。在風云變幻多媒體時代,不變的是愛文學精神不滅的往日情懷。
@一桶迷糊:我叫趙紅,女,1965年生,安徽人,大學中文本科,工作簡歷:海南群藝館——進出口貿易公司——金融機構——房地產。
@鼠兒媽:我叫王晨,出生:1969,單位:上海瀾郡裝飾設計工程有限公司(服務了12年的單位新名稱),戶籍:老杭州人轉新上海人,學歷:專升本會計師。
@甘云119:我叫甘云哈,做會議音視頻、遠程會議系統的項目集成,最近剛接瑞典一款會議電話的代理分銷。
@滿小丫:我叫黃小滿,湖北人哈,1985年生,像甘云姐一樣是IT商務女。代理IBM服務器。喜歡你寫作的手法及風格,甘姐給我推薦了你的很多書。
@Beiliu:我的信息:江蘇揚州,大學,目前照顧家庭為主業,無穩定工作。姓名就不留了,喜歡安靜生活,見諒。
@童年沙龍:我大學讀外語,在北京的一家童書出版社當編輯,并參與數碼書英文語音制作。我在做一本書,心里是為兒子做,等兒子長大能看到媽媽做過什么。
@挖海龜:我叫王清宇,大學中文系,在鳳凰聯動、磨鐵等做過。想進國營出版太難了,當民營出版的編輯很辛苦,而許愿的出版分成總是落空,進數碼界至少IT工資高平面編輯一倍。我把大家打的校完了,明天交上去,你和豆瓣走合同,我做網上如何推的策劃。
@大連美奐:我叫劉東明(原名劉牮,爺爺起的,過于生僻,工作后改了),從明朝起,祖祖輩輩蟄居京城,玉泉山下運河邊,正宗老北京人。1963生,1981年考入東北財經大學,工商管理碩士,電視臺新聞頻道制片人,記者,主持人。
@阿老阮:就叫我阿阮吧,姐需要時招呼一聲我就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