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饒事件”過去已半個多世紀,隨著一些檔案資料的披露與當年知情者的回憶文章面世,人們逐漸對這件曾震動黨內外的大案有了更清晰、具體的了解。
高崗1954年8月自殺身亡,饒漱石則因涉及“反革命集團”案被捕入獄,1975年春死獄中。本文根據有關資料談饒漱石與“饒、潘、揚”案的幾點情況。
楊尚昆的記述與《毛選》有關注釋
《楊尚昆日記》和楊的《回憶高饒事件》(原載《黨的文獻》2001年第一、二期,后者作為《附錄》收入《追憶領袖戰友同志》一書)提到:如果不是“鬧翻案”和涉入潘漢年和揚帆一案,饒漱石不至于被捕和開除黨籍。
楊尚昆1955年3月19日日記載:
最后中央全會一致通過:
(1)(略)
(2)同意饒漱石不出席代表大會;
(3)同意不開除饒的黨籍,只撤消中央委員;
……
11天后的4月1日,即全國黨代表大會閉幕第二天,也就是陳毅在潘漢年找他后立即赴中南海將潘的材料轉交并報告毛澤東的那一天,楊尚昆在日記中寫道:
12時,羅(瑞卿)、陳(毅)、譚(震林)等同志來西樓匯報逮捕饒漱石的情況,并決定陳麒章同志去參加此案的研究工作。
晚間有晚會,主席和康生等同志均出席,康生情緒甚好,向我說:他很高興,所以來看戲了!
4月3日,潘漢年被捕,揚帆則于4月12日被正式宣布逮捕。
楊尚昆4月4日日記載:
今天召開第七屆五次中央全會。主席親自主持。議程:
(一)、(二)(均略)
(三)、批準逮捕饒漱石和潘漢年。
……
今日五中全會上,空氣十分緊張,大家都大吃一驚!
不要把壞人看成好人!這一教訓十分重要!
也就在這一天,饒漱石被列為“饒、潘、揚反革命集團案”的首犯,此案成了驚天大案。
幾十年后,事實證明“饒、潘、揚‘反革命集團’是完全搞錯了”(楊尚昆《追憶領袖戰友同志》第309頁)。
隨著1982年后潘漢年、揚帆先后平反,有關懷念和贊美潘、揚的文章紛紛見諸報刊,并有了電視連續劇《潘漢年》。僥幸生還的揚帆也撰文自述這場磨難。這樁大案被人稱之為“共和國第一冤案”,記述此案的著作《共和國第一冤案》出版時,時任公安部長的王芳還為此書寫了序言。不過,在楊尚昆的《回憶高饒事件》出來之前,一直以“饒、潘、揚反革命集團”命名的這一案件,后來卻省去了饒漱石的名字,只提“潘揚冤案”。
這也就難怪《縱橫》2001年第一期《我所知道的中央專案組“二辦”》一文中,作者楊成武提出疑問:
……現在,潘漢年、揚帆的“內奸”一說已得到平反,而饒漱石與潘、揚錯案引起的糾葛,仍未見到有什么新的說法。
事實上,在《縱橫》文章出現之前,中央雖沒有專門為饒漱石作出復查結論,但在1986年8月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毛澤東著作選讀》第436條注釋中作了這樣的表述:
……饒漱石……上海解放后,任中共中央華東局第一書記和上海市委第一書記,在這期間,他直接領導潘漢年等在反特方面的工作,由于潘漢年錯定為“內奸分子”,饒漱石在主持反特工作中的一些活動被錯定為內奸活動,他因此而被認為犯有反革命罪并被判刑。
只是,看到這條注釋的人不多。雖然以注釋作為一種平反的方式也曾有過,但既然這一“完全搞錯了”的冤案是由法院作出判決廣為公告的,如今單憑一條注釋代替平反不免令人困惑。對待同一案件,饒漱石是以包庇潘、揚的罪名判刑的,結果被包庇者大張旗鼓平反,而包庇者則只是悄悄地憑注釋來平反。
陳麒章給陳云的信
至于“饒漱石與潘、揚錯案引起的糾葛”,至今在公開發表的文章中沒有能述其詳者。前文引用楊尚昆1955年4月1日日記中提到的陳麒章先生是這一“糾葛”的知情者之一。
陳的情況,與高崗最后一任秘書趙家梁先生相似,1953年初為饒漱石的政治秘書,也是饒的最后一任秘書。高、饒事發后,他繼續留在饒身邊兼顧觀察饒的言行。“饒、潘、揚反革命集團”案出現后,他參與公安部對這一案件的偵訊,具體在饒漱石專案組行動。
1993年冬,筆者在北京采訪了陳麒章先生,了解了許多鮮為人知的歷史細節。雖然陳麒章對饒的為人自有其看法,但這并沒有妨礙他在“饒、潘、揚案”問題上對饒漱石實事求是的公正態度。
陳麒章參加了中紀委對潘漢年問題復查工作的全過程,并起草了有關潘漢年平反的文件。1982年8月13日他又就饒漱石涉入潘、揚案一事給陳云同志寫了一封信,全文如下:
陳云同志請轉中央:
在潘漢年、揚帆的問題相繼澄清并分別給他們平反恢復名譽之后,過去認定的那個“饒漱石、潘漢年、揚帆反革命集團”自然不能成立。上海解放后,饒漱石在指導該市對敵斗爭中發生的一些問題,究竟能否構成饒的反革命罪,自然也成為疑問。饒漱石以前歷任黨內外重要職務,將來寫黨史時,是免不了要提及的人物。他究竟是不是反革命分子,有必要實事求是地弄清楚,而且現在也完全有條件弄清楚。我建議中央責成有關部門,對饒漱石一案進行復查,盡快作出結論。
饒漱石在1955年4月1日被以反革命罪逮捕后,從1955年4月至1958年由公安部門負責偵訊兩年多,后來長期關押在秦城,1965年前后移交最高人民檢察院提起公訴,1965年8月30日由最高人民法院終審判決。判決書確認:“被告人饒漱石犯有嚴重的反革命罪行,他在上海工作期間,利用中共上海第一書記和華東局第一書記的職務,采取兩面手法,不僅重用了內奸分子揚帆,把中統潛伏特務分子胡均鶴安插在上海市公安局內,而且在揚帆等人大量使用特務反革命分子的問題被揭發后,中央、華東公安部一再向他提出要徹底處理時,他仍然不予置理,使這一大批特務反革命分子猖狂地進行反革命破壞活動,達5年之久,嚴重地危害了人民的利益。”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懲治反革命條例第13條的規定,判處饒漱石有期徒刑14年,剝奪政治權利10年。隨后裁定假釋,移交公安部門管制、改造?!拔幕蟾锩逼陂g,據說饒漱石被重新收監,后來不知何時病故了。
從復查潘漢年、揚帆問題所接觸的材料來看,對饒漱石在上海那些問題的定性,顯然有問題。判決書上認定饒漱石犯有反革命罪的理由,是很牽強的:
第一,在公安部偵訊的兩年多中,對饒的重要歷史關節進行過詳細查證,始終查不出饒在歷史上有投敵叛變和充當內奸的事實;
第二,關于使用胡均鶴的有關情況,在中紀委關于潘漢年同志的復查報告中說得很清楚:已查明這屬于公安工作中的錯誤,不是內奸分子掩護特務反革命分子的性質;
第三,已查明,饒漱石對于上海公安局使用胡均鶴等人過程中犯的錯誤,負有直接的領導責任,但是也查明:1、在1951年3月以后,由華東公安部盧伯明同志為主組成的清理小組,對上海公安局所用特務進行清理,饒漱石并未加以阻撓;2、羅瑞卿同志原決定,如上海公安局對胡均鶴處理不便,可將胡調到北京。后來市局未執行此指示,仍留胡在上海工作。據1955年潘漢年、揚帆、王征明(原市公安局政保處長)等同志被捕期間的口供及當時向盧伯明同志查詢,均證明后留胡在上海的事,與饒漱石無關;3、從1952年初起,上海市公安局改由許建國同志任局長,以后盧伯明同志也調去任副局長,以后揚帆同志已不能左右全局工作。而胡均鶴在1951年華東公安部派人清理市局使用的特務之后,仍被留在市局做特情派遣工作,直到1955年他被捕時為止,為時又達3年之久。饒漱石則早已于1951年底就離開了上海和華東,他離開之后那幾年使用胡均鶴等人和使用中發生的問題,怎么還能算在他賬上呢?
第四,從華東局上海市委檔案上查到,陳毅同志當時對“以特反特”的方針也是表示贊成的,對使用胡均鶴的事是知道的。另據揚帆同志說:市局使用朱志遠等幾個特務骨干分子(是我黨叛徒),劉曉同志也知道,劉并說過“像朱志遠這樣的人可以用”。
饒漱石已死,其妻早已改嫁……我認為,像這樣的事,不論其家屬有無要求(指提出復查的要求——引者),組織上都有責任作必要的澄清。
此致
敬禮!
陳麒章
1982年8月13日
這封信發出后陳云是如何處理的不得而知;《毛澤東著作選讀》那條注釋與此信有沒有關系,也待知情者說明。
陳麒章的有關回憶
在對陳老的采訪和與之長期通訊中,他還告訴我一些有關此案的人與事。根據采訪記錄與陳給筆者的信,整理出以下三點:
1、劉曉談朱志遠。
據劉曉說:三十年代朱志遠叛變后,劉曉還留在上海。有一次劉在馬路上碰見了朱志遠,當時劉曉很緊張,因為他知道朱是叛徒。但朱這次放過了劉曉,并沒有為難他。所以后來劉曉說:這個人沒有完全背叛,還可以用。
2、關于胡均鶴。
胡均鶴,1907年生,原中共黨員,出席過黨的“六大”,曾任順直省委書記,其妻為抗日英雄趙尚志的妹妹趙尚蕓。胡1932年被捕叛變,成了大叛徒,投靠國民黨,成為中統特務。日本人來了,他又投靠汪精衛、李士群特務系統。但是以后潘漢年做他的工作,與我們建立了情報關系。上海解放前夕,重操中統舊業的胡通過潘漢年與我黨接上關系,到華東局駐地丹陽見到揚帆,揚報經中央社會部同意后,將胡引見給饒漱石,饒即交代揚帆將胡帶去上海戴罪立功。胡均鶴等人在上海市公安局幫助我們破獲了許多國民黨潛伏電臺和大批隱藏特務。利用胡等當時叫“以特反特”,華東公安部和上海市公安局對這個問題一直有爭議。華東公安部不同意,認為這樣使用國民黨特務太危險,搞不好會把我們的隊伍搞亂。為此爭論很大,潘、揚事件出來后,有個說法,說是包庇了國民黨隱蔽特務三千三,就這樣把胡均鶴抓起來了。但抓起來的胡一直不承認他是潛伏特務,說自己確確實實想贖罪,過去叛黨,所以現在要立功贖罪,沒有干過壞事。即使判了刑,胡均鶴也一直在申訴……潘漢年、揚帆平反后,胡均鶴也被重新做結論,平反釋放后按離休干部待遇,工資定為15級,一直到1993年3月病逝。
使用胡均鶴等人,陳毅、羅瑞卿都知道,也同意,饒離開上海與華東后仍繼續使用,可出事后,賬則全算在饒漱石頭上。隨之牽連了3000多曾從事公安與地下工作的同志。
3、當時“饒漱石專案組”的結案報告。
經過兩年多的偵訊,“饒漱石專案組”寫出了結案報告(內容與給陳云信中所述大致相同)。后來公安部把饒、潘、揚三個專案組的偵訊報告合寫成一個給中央的結案報告,在報告中加了一句:“實際上是一個反革命集團”。
就此,陳麒章先生回憶說:
這在我們這個饒的專案組的報告中是沒有的,所以至今我問心無愧:我們這個組堅持實事求是,沒有瞎上綱,也不搞牽強附會,查清多少就說多少。
在公安部領導聽取饒專案組匯報案情時,陳麒章根據查到的上海市委常委會議記錄本,如實說明饒在會上向市委提出“以特反特”方針時,陳毅參加了這次會議,也表示過同意。后來陳毅在另一個地方講話時,也講過“以特反特”問題,并沒有否定這一方針……陳麒章為此當場挨了批評:時任公安部副部長兼饒、潘、揚大專案組負責人之一的徐子榮打斷他的話,說:“陳麒章同志,你怎么這樣看問題呢?”言下之意是說怎么能把陳毅扯進去?
關于“饒漱石鬧翻案”
楊尚昆在《回憶高饒事件》一文中談到:原來所定不開除饒漱石黨籍的決定,由于在全國黨代表會議期間發生了意外,所以才改變了對他的處理。這意外的變化除了揚帆案件和潘漢年的交待外,還有一條是“饒漱石鬧翻案,激起了眾怒”。
據楊尚昆3月16日日記記載:
看五年計劃文件和關于高饒問題文件。
4時(下午)去看康生同志,同他談了約2小時,他對高饒問題的報告,表示同意,他認為在政治上是嚴肅的,組織處理上是寬大的。唯他對饒為何企圖翻案表示不解,他認為不是什么鐵托問題引起的,而是饒的一套手法,很可能是知道高自殺后的手段。(《楊尚昆日記》175—176頁)
在這以后的3月19日日記記載表明此時仍不開除饒的黨籍(見本文第一部分),這說明“鬧翻案”并沒有置饒于絕地。
那么,所謂的“饒漱石鬧翻案”和處理上的“發生意外”是怎么一回事呢?除楊尚昆文章中所說的外,陳麒章先生補充如下:
1955年3月初,饒在家聽候處理。有一天,他家里的“紅機子”電話響了(饒停職反省期間,他家的“紅機子”未拆除),這本是中央機關39局(電話局)試打各戶“紅機子”,饒不知情,產生錯覺,以為他的問題可能很快解決了將恢復或分配工作,因而情緒激動,向其妻和陳麒章發牢騷,說:中央還是相信他的,他沒有反黨,是陳毅有意挑起要報復他。饒還指責陳麒章“充當了陳毅的打手”……
陳麒章當時負有“每周寫個‘饒漱石情況簡報’送交中央辦公廳”的任務,楊尚昆還曾當面交待陳麒章“有重要情況可以隨時到中南海,直接向我匯報”(《回憶領袖戰友同志》301頁)。于是陳隨即將饒這一情況詳細給中央報告,在當時政治氣候下饒妻也寫了內容相似的報告交給楊尚昆。全國黨代表會議期間,二人的書面匯報被作為會議資料散發給與會代表。剛聽過毛澤東講“階級斗爭形勢嚴峻”的代表們立即把饒的“鬧翻案”同“以特反特”問題聯系起來,認定饒的活動已超過內部矛盾范圍,屬于敵我矛盾,于是對饒的處理陡然“升級”,“發生意外”了。
這就是楊文所說的“饒漱石鬧翻案”和“意外”。(作者附記:此文寫出后,曾經陳麒章先生看過。)
(選自《炎黃春秋》201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