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子本色是詩人。1998年春,他寫了《開八秩自壽兩律求和柬》:
坎壈一生,常憂非命;渾噩經年,竟開八秩。患難備嘗,戰亂親更;能登中壽,亦堪自慶。才視襪線猶短,身較鴻毛益輕。勞體拂心,似天之將降大任;蕪年荒月,胡帝之不佑斯文。昔嘗自標獨行無侶,不期歸為小集團;今仍心許和而不同,甘作文學個體戶。七十之年,曾嘆臣之壯也窩囊極;今更耄矣,愈憾浪擲韶華不復回。聊占兩律自壽,竊盼好事賜和。拙句拋磚,不吝還玉,不勝感禱。
垂暮光陰更驟催,渾渾噩噩八旬開。廉頗老矣猶乘馬,陶潛歸歟獨舉杯。禿筆何從排憤懣,長歌不足振虺尵。一生顛沛非由己,浪擲韶華不復回。
懸弧恰屬綿羊歲,分合為時作宰牲。無得自然不患失,置之死地復逢生。播遷一世老方定,恩怨多端今乃明。仍有知心如許個,人間誰道乏真情。
我當時寫了《奉和滿子先生八十自壽詩》二首:
至今荷戟獨行俠,昔日稱名小集團。負軛鹽車窮朔漠,校書海隅遠文壇。辭章西漢夸雙馬,歌嘯竹林只七賢。聞道汨羅江里水,流經筆管見微藍。
集團有個又何妨,黨錮千年憶范滂。或有高升或退隱,孰仍前進孰落荒。睥睨市井獨慷慨,嘆息光陰轉杳茫。桑海孑遺康而壽,昂藏舉酒不窩囊。
我與何滿子先生過從不密,只是有事才通訊的朋友,見面機會不多,二三十年間,累計不超過十次。但我以為我和他的心是相通的。我讀他寫的書,文學評論研究可能沒有讀遍,但雜文集子差不多都讀了。詩有唱和,文有呼應,也勉強可以攀為文章知己了吧。
堅守“我是我”
上世紀90年代初,林賢治擬辦《散文與人》叢刊,囑我約些稿子。滿子寫來的是《如果我是我》。此文層層剝筍,步步為營,先講了在特殊年代里人們夢寐以求“如果我不是我”,即“寧不作我”的悲劇,指出“當人失去了自己,我不復為我時,所有的價值觀可以聽從擺布而隨意顛倒,現成的理由是‘吾從眾’”,“在神州大地一步一步地走向神經病大地”。滿子說:
我之所以為我,系于我有主體意識,我必須像忠實于人、忠實于世界那樣忠實于我自己。能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前,首先要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己”。于是我才能心安理得,以我是我而欣慰,才有“寧作我”的自尊的執著。可嘆的是,要做到“寧作我”,我行我素,寵辱不驚,雖千萬人我往矣,實在不容易,很難很難。易卜生稱頌孤獨者是最強的人,正是痛感于獨立特行之不易堅執。抗拒外力難,抱樸守素也難,何況生于斯世,還不僅僅是安貧樂道的問題,要守住“我是我”的防線,真須大勇者;能念茲在茲地提出“如果我是我”的自問,判定我該怎么說,怎么做,也已可算是稱職的“人”了。完全失去了“我”,也就失去了“人”,當然仍不是稱謂,而是實質。
是的,“如果我是我”,是一個嚴峻的命題。滿子以他的為人和為文完成了“我是我”的堅守。他的所謂“獨行無侶”,他的力求和而不同,他雖有“知心如許個”,卻寧愿背向文壇,作“文學個體戶”(以致他獲首屆魯迅文學獎后,所在地作協竟還說本地無一作家獲獎,因為他不是作協會員,不計在“作家”之列),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我行我素,言我所欲言。
滿子有個他同代人多半沒有的經歷,就是少年時練習過八股文。“從舊的營壘中來”,他深知八股文的精神就是“代圣賢立言”,兜來兜去耍弄四書五經上那幾句話,那訣竅就是孔夫子說的“述而不作”,是不必自己有什么見解的。滿子反對這種八股文精神,他反其道而行之。無論做學問,寫雜文,都有個“我”在,其獨立思考、獨立識見,同他獨立的人格精神不可分。近有論者評述也是去年逝世的詩人彭燕郊,稱頌這位同遭“反胡風”政治迫害的老詩人,具有“獨立的精神立場”,兩者庶幾近之,雖說各自表現亦有不同。
提倡打筆仗
滿子的筆管里流著汨羅江水,他堅執著屈原式的“發憤以抒情”或如他自己說的“排憤懣”,但他一般不止于情緒性的揮發,可怨可怒,而不忘“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文章學傳統。他也有情不能已的時候,矯枉過正或顯偏激,但仍然是言論生態的一環。所謂“深刻的片面”,某些情況下也許竟勝于平庸的全面,客觀上足以激發爭議,使真理愈辯愈明,至少聊備一說,打破官方主導超穩定的輿論一律或是民間輿論自發的一邊倒,有助于考驗乃至培育“異議正常”和“尊重(并保護)少數”的氛圍。他寫過《文學爭執還是訴諸筆墨明智》,提倡“打筆仗”,以解決文人論世評文的“參商”,申說此理甚詳。
滿子不止一次指點過我雜文中某些觀點的天真而近迂,那么他果然會相信這個呼吁能有多大的實效嗎?無非是要求擴大言論空間,減少行政權力和長官意志的干預,也不過是“不說白不說”,知其不可而為之罷了。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魯迅主動或被動打的筆仗,以致逼得魯迅“橫站”的,大體有文獻保存下來了。還有一些與魯迅無關的筆仗,近年也正由有心人拂去塵封。1940年代國統區的各樣筆仗,作為報人和學人的何滿子,都曾目擊或親經的。只是1950年代截止到1955年“反胡風”和1957年“反右派”致滿子落難時,實際上已經沒有雙向的“筆仗”可言,有的是指揮刀下發出的大批判,甚至假借法律名義以至直接訴諸政治暴力對“思想犯”的“實際解決”。后來的二十多年固毋論矣。因此“文革”以后,滿子似略無躊躇,就投入發言。以我當時的印象,他在1980年發表的《道德、時代思潮與愛情》對張潔短篇小說《愛,是不能忘記的》所作評論,分析透辟,邏輯嚴密,所見遠遠高于當時參與評騭的“正反”雙方,顯示了他厚積多年的功力,不因二十年的塵埋而稍弱。同年寫的《現實主義的小說和非現實主義的評論——近年來〈紅樓夢〉的研究現象一瞥》,次年為紀念吳敬梓誕生280周年寫的《吳敬梓是對時代和對他自己的戰勝者》,在當時都是發人所未曾發的讜論。后來他在文化批評中對相當大量市場化娛樂性讀物(以言情和武俠小說為主)的嚴厲指斥,也早在1982年《論庸俗》等篇中就已定調,而其觀點的形成則可在他一系列對中國古代小說的研究專著中溯其源流。滿子不是故步自封、抱殘守缺者,但他也不是隨時跟風逐勢之輩。他自然贊成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型,這卻不意謂他首肯市場經濟對精神價值的侵犯,更不會對諸多這類現象默不作聲。
評周揚與舒蕪
滿子自知他的處境。關于文化批評,他說,他寫出來的,不免是些“背時的”話頭,如現實主義和魯迅傳統之類,“很容易惹時下新才子的嫌”。其實,即使“現實主義和魯迅傳統之類”有其歷史的局限,但在勘破“新才子”們的真面目時還是夠用的。滿子有《文人活得很累》一文,說:一種是為爭當大眾情人而累,一種是為兒童強裝大人而累,一種是為不甘寂寞沒話找話而累,此外,還有為無故尋愁覓恨而累,為窺風測向而累,為制造轟動效應而累,為趕新潮而累,為炒自己炒得不露痕跡而累……總之是魯迅所說“借革命以營私”的變種,爭做官場或商場的幫閑而已。滿子活畫出這路人的體態和眼神。魯迅雜文“砭錮弊常取類型”,滿子也正是這樣。
對周揚和舒蕪,滿子的態度可以說“糾纏如毒蛇,執著如怨鬼”矣,他就此為文既是作文化批評,也是作社會政治批評。固然,這里有圍繞胡風一案的恩怨,但更要看到,在這里,被點名的個人是作為一種社會角色的符號甚至是“等而上之”者的代號而存在。他的《宜粗不宜細》一文,對所謂“宜粗不宜細”作了自己的詮釋:“評論人物的是非功過,包括文人的是非功過,要從歷史這本大賬來評衡,不管其人從別的方面說來有這好那好,主要的和基本的就要看其人在應肯定的或應否定的歷史中所起的作用如何?這也是‘宜粗不宜細’之道。”“如周揚,說好說壞的都有。但從歷史作用論人物,十七年(邵按,即指從1949年建國至1966年“文革”)中的一條‘左’的文藝路線最終導致文藝荒漠,作為文藝負責人的周揚的功與過,正面或反面就可一言而決。否則,叫什么歷史唯物論,叫什么以歷史觀點評價人物?全是廢話。”不是強調區分本質和主流么?不是要區別九個指頭和一個指頭么?這真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更可以說是“快刀斬亂麻”了。
當然,滿子也無意叫周揚負他所不能負的責任。他只是點名點到周揚為止。他在《與邵燕祥議點名》和《以良知呼喚同代人的良知》兩文中,一再說到曹禺名劇《日出》虛寫了一個滿臺陰影無所不在、迄未出場卻是全劇關鍵人物的惡霸金八,始終沒有露面,然而呼之欲出,滿子指出劇作家這一極具匠心的表現手法,較之“關鍵人物都應直寫其名”的主張,可以說是另一路的“史筆”。
滿子1998年寫過一篇《同感于李輝和綠原》,因二人文中只寫了受害者一方而未及一語于加害者,受到求全者的責備,滿子為之辯護時回憶說,1983年某次他和已故的聶紺弩爭辯胡風冤案中“交出私信”的責任時,紺弩說世人專門責怪猶大而不問總督是不對的。“他說這話當然另有一番感慨。我復述了赫魯曉夫的故事(,說那時,以及還是‘格魯吉亞化’的當時,誰敢責怪總督呢?只有責怪猶大來泄忿”。所謂猶大,不過是總督的代號,正如“四人幫”在人們心目中早就成為封建法西斯主義及其體制的代號,并不限于“王張江姚”四個具體的人了。
捍衛魯迅
滿子對于貶損魯迅的人,無論是操“文革”文風寫官樣文章的“幫忙”文人,還是從另一邊鳴鞭示警的小文人,都不吝其疾惡如仇的健筆。前者如提倡所謂雜文只能以“歌頌”為基調而不宜進行“批判”的“新基調雜文”論一伙,其實是不值一駁的;后者則如有一人竟說魯迅后期是“病中魯迅”,是“魯迅后期感染的‘新基調病態’,帶來一場歷時半個世紀的雜文的悲哀”,這個加之于魯迅的破壞雜文的罪名不小,而其根據就是魯迅晚年對中共的同情和“對蘇俄革命的全盤贊同,奮力歌頌”。此人欲抑先揚地說:“作為一個思想家,一個學者,一個雜文家,特別是作為中華民族魂的代表,他是否可以根據中外歷史規律而預測蘇俄的發展,從而對這新生事物的吶喊有所保留,有所警鐘(原文如此)呢?以他的膽識才智,完全應該是可以的。可惜他沒有。”這就成了大張撻伐的理由。滿子在申說魯迅后期雜文成就的同時,也把這樣胡說八道的苛責(時髦說法是酷評)保留下來,可算得“立此存照”吧。
滿子于魯迅后期雜文中,格外推許《病后雜談》、《阿金》、《題未定草》諸篇,以為哪個雜文家能寫出這樣的一篇,就堪千古不朽。看得出滿子也是一直朝這個方向努力的。他的雜文以文化批評居多,其社會批評或融入文化批評之中,或有確實按捺不住的激情,如談血親交班,權力挪用,流氓當道,外行領導,也多用魯迅筆法,“奴隸語言”,痛快淋漓后面有隱喻曲筆,嬉笑怒罵之中是興觀群怨。
勘破新才子的真面目
滿子作文化批評,因有堅實的文史根柢,雜家的旁收博覽,常能舉重若輕,揭隱發微,觸及要害。試舉一例。針對一種指批評者與盜版者為合謀,說一個謀作家的財、一個毀作家的名,共同扼殺文化的妙論,滿子轉引了一個《黠妓斥盜》的佛經故事,起了四兩撥千斤的作用。寓言有趣,錄如下:
昔有一娼,姿質平常。
性擅魅惑,艷幟高張。
雅善辭令,風流名揚。
顛倒眾生,蝶浪蜂狂。
收斂夜度,纏頭盈箱。
子弟沉迷,父兄怨悵。
鄰舍側目,視為禍殃。
群起咒責,驚動街坊。
此娼積怒,強自包荒。
愛儂戀儂,是彼兒郎。
爾輩詈罵,于儂何傷。
乃甚矜持,得意揚揚。
忽有一日,遭逢強梁。
細軟被劫,痛徹肝腸。
怒火填膺,怨忿盈腔。
兼懷夙嫌,罵槐指桑。
痛詬盜賊,又誣善良。
謂鄙己者,與盜同行。
里應外合,謀害嬌娘。
意在為己,構一屏障。
義形于色,冠冕堂皇。
從此天下,誰敢平章。
如此黠妓,天下無雙。
這個黠妓把指責她賣笑的鄰人和盜竊她賣笑所積財富的強盜一鍋煮,來堵指責者之口,滿子說他“盜一下版”,稱發上述妙論的文人為“黠文人”,“不亦宜乎!”
其實早在幾年之前,此“黠文人”還是個小文人的時候,滿子和拾風就曾對他進行批評,緣于他在為學生講課中,不知是一時失言還是處心積慮,指責巴金在“文革”中表現軟弱云云(大意如此,原話還要難聽),而他在運動中卻正是大批判組的紅人,大有得便宜賣乖之概;彼時居高臨下,此時還是居高臨下,彼時所居者是權勢制高點,此時還仿佛要占領道德制高點,滿子和拾風忍無可忍了,但他們的文章,也不過是教他怎樣做人,可惜這不是他所需要的,便如對牛彈琴了。
筆法直追魯迅
有報人的雜文,有學人的雜文,前者多為時評,后者近文史隨筆。滿子作為雜文家,他融報人雜文和學人雜文于一爐,指點時事,針砭時弊,不限于就事論事,常能揭示沿革,理清脈絡,且如梁啟超“筆端常帶感情”;而于書評序跋,敘事懷人,則往往擴大視野,縱貫古今,感發深廣,而又迫近現實,拷問時流,筆法直追魯迅。
在他的《論〈儒林外史〉》、《中古文人風采》、《中國愛情與兩性關系——中國小說研究》等學術著作中,同樣毫無八股氣與學究氣,既見其學養沃厚,復見其思維活躍,視角獨特,且是面向當前來發言。
何滿子先生的學術專著和雜文隨筆,文體多樣,異彩紛呈,而貫穿其間的是一派浩然之氣,憎愛分明,心口如一。這使我想起他對尼采的評論,摒棄了尼采的超人理念和權力意志說,以及非理性的狂悖之后,推崇尼采對奴隸道德的徹底否定,對陳腐秩序的抨擊,對麻木的庸眾的惱恨,滿子說,“這種人格力量和叛逆精神都值得珍視,特別在封建陋習尚未蛻盡的今日中國更是如此”。早年的魯迅從尼采那里取得了沖擊舊勢力改革國民痼疾的精神力量,師從魯迅的滿子也該是從這一渠道接受了尼采的一些影響——屬于積極方面的影響吧。
紀念滿子先生,文字俱在,其人不遠。讓我們清點他的精神遺產,化為我們的精神財富:這一定是無私的先生所樂意看到的。
(選自《先生之風》/丁東 主編/中國工人出版社/2010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