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現代課堂教學的技術依賴問題”的對話

[摘要]現代課堂教學的技術依賴，是教育信息化過程中出現的現象，有其必然性。在現代信息技術日趨深入影響教育發展的當下，此問題已經引發人們的廣泛關注，只有從理論和實踐層面都給出合理闡釋才能消解縈繞在人們心中的困惑。文章從現代技術發展的規律以及當下教育發展的趨向出發，給出了現代課堂技術依賴的原因、應對的方法和途徑，并將現代教學環境與傳統的進行了對比，試圖給出合理性闡釋。

[關鍵字]信息技術；教學環境；課堂教學；技術依賴；現代技術；技術異化

[中圖分類號]G40-057 [文獻標識碼]A [論文編號]1009-8097（2013）01-0013-04 [DOI]10.3969/j.issn.1009-8097.2013.01.003

當下，多媒體教室、網絡教室等現代化的教學環境已經開始在各級各類的學校中逐步普及，在這樣的環境中，教學過程必須有技術的支持，否則，就無法正常開展教學活動。有人將這種現象稱為現代課堂教學的技術依賴。最近，通過在線聊天軟件，我們就此問題進行了討論，現將討論的內容和過程，仍以對話形式呈現給大家。

謝娟（以下簡稱“謝”）：顏老師您好！我是山東師范大學的謝娟，去年教育技術博士論壇時候見過您。我看到您的文章：新技術怎樣才能帶來好的教學效果，想就此請教您幾個問題：（1）您如何看待課堂教學中的技術依賴問題？（2）對“突然停電就無法進行正常教學”“多媒體出現故障就被迫中止教學活動”“課堂教學就是教師播放課件的過程”等等的抱怨，您覺得問題出在哪里？（3）“好的教學效果”的必要前提除了“嫻熟”地運用技術的能力和良好的“價值取向”之外，還有哪些是需要我們深入思考的？我最近在關注現代課堂教學中的技術依賴問題，希望能得到您的引導與啟發。非常感謝！

顏士剛（以下簡稱“顏”）：你一下提了好幾個問題，不知道從哪個開始。我想還是需要把問題情境簡單介紹一下，才好回答你的問題。

謝：問題情境是這樣的，在一所高等院校里，領導們去聽一位文科老師的課，這位老師使用PowerPoint演示文稿講課。教學過程中，教室突然停電了，領導覺得無妨，讓這位老師繼續講課，但他卻表示沒有演示文稿，無法再進行下去。領導們覺得這是不負責任的表現，怎么停電了，沒有演示文稿，就不能上課了？以前沒有多媒體的時候，老師們也可以滔滔不絕地講，不也很成功嘛！然后，我就想，這到底是老師準備不充分，還是他過于依賴技術了？抑或是因技術依賴而疏于備課？

顏：哦，明白了。我是這樣理解的，人總是生活在一定的技術環境中，在與環境相適應的過程中，也適應了其中的技術，進而被技術所改變，這在哲學上被稱為“人的技術化”，現代人如此，前人也如此，差別在于所處的技術水平及其進步程度有差異。人在特定的技術環境中生存，其價值觀念、生活習慣、行為方式，也是跟技術環境相適應的，教師是人，當然也存在被“技術化”的問題，其教學行為習慣、教學理念和教學方法也會受所處的技術環境的影響。這位老師所設計的這堂課，顯然設計之初，就考慮了多媒體環境，需要在多媒體技術支持下才能順利實施，當沒有了技術的支持，他無法再進行下去，是可以理解的，不涉及態度問題，也跟“他是否是個負責任的老師”沒有關系，主要是原來的教學過程和教學環節是設計好了的，一旦打破，短時間內一般都無法換一個技術環境再繼續下去，尤其是下面還有人聽課，肯定會很緊張。至于是否“疏于備課”，我覺得談不上，“停電”是個意外事故，是偶然因素，如果沒有停電，他是可以正常上課的，那時候我們肯定不會質疑他“疏于備課”。至于“技術依賴”，那肯定有，但是這個問題，得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如果一個人在一種技術環境下可以把一件事情做得很好，離開這個技術環境就做不好，我們不能因此認為他“技術依賴”，只能說這種技術是他做好這個事情的必備條件。

謝：我覺得，不論什么教學習慣，如果老師心里有知識框架、有講課提綱，即使停電，他也是可以照常講下去的。

顏：那倒是，但是教學過程肯定會受影響。我覺得他不是不能講下去，而是不能按照預先設定的方式和步驟講下去。我們在準備每一堂課的時候，都有一個預先的教學設計，上課時，一般都是按照這個教學設計所給出的教學方案進行的，如果停電了，必須改變教學方案，所以他才無法進行下去。從這個角度來說，這個老師是有責任的，他應變能力不強，不能在兩種技術環境下自由“切換”，也沒有充分考慮“停電”這樣的意外情況而準備另外一套“應急方案”。但是這個要求有點苛刻了，畢竟“停電”是偶然的意外，很少發生，沒有做“應急方案”也是可以理解的。

謝：既然他可以講下去，即使不按照之前預設的步驟，純粹使用講授法也是可以的，更何況領導還說，反正是理論課，就直接講吧。他變得無所適從，仍然表示無法繼續，結果領導很生氣，他也受到了嚴厲的批評。

顏：脫離了應有的技術環境，不能按照預先的設計繼續講課，一定也不會講得好，講不好，領導也會不高興，還不如不講，這或許是那個老師當時的想法。如果這位老師是個年輕老師，沒有在黑板粉筆環境下上過課，從他走上講臺就一直在多媒體環境下講課的話，他出現這種情況，更是情有可原的，沒有必要因此而承受過多的批評和指責。

謝：在多媒體環境下備課，就可以依賴技術的存儲記憶功能，而忽略教師自身的知識儲備嗎？是不是長期使用多媒體課件的老師，記憶力會下降，或者干脆就是因為有了多媒體課件，他們變得懶惰了？

顏：這個問題很好！跟它相關的問題很多，比如，技術發展會不會影響人的智力？一個記憶力很好的人，他就一定聰明嗎？這些問題都還在討論，需要深入研究。但是長期使用課件的老師記憶力在一定程度上會下降，倒是有可能的。不是因為他們變得懶惰了，根本原因是工作方式跟以前不一樣了，我們知道人的習慣是很難改變的，習慣于在黑板粉筆環境下上課的人，剛開始接觸多媒體環境，也很難適應，反過來，像這位老師這種情況，也同樣很難適應。

謝：那我們應該如何應對這種狀況？

顏：應對？在實踐層面，或許只能要求老師們具有更多的適應性，兩種技術條件都熟悉，能夠自由“切換”。但這種要求其實不合理，也很難實現，能否適應兩種技術條件，是因人而異的。一般年齡稍大的人適應多媒體環境的能力比較差，除了學習能力的原因外，更主要是習慣了黑板粉筆環境。想改變教學習慣和理念而適應新環境確實很難，年輕人容易適應新環境除了學習能力強之外，主要還是因為頭腦里沒有舊的“條條框框”，比較容易在新環境中形成個人的教學習慣和教學理念的。對于年輕人而言，既然已經適應了多媒體環境，再去讓他熟悉黑板粉筆環境，是沒有必要的，也違背當代教育的發展理念。針對這個問題，采取各種保障措施保證多媒體環境的正常運轉是更合理也更具有可操作性的辦法。

謝：我們可否認為不具有這種適應性，就是教師的職業技能不過關？

顏：我認為不能這樣講。如果一位教師習慣了多媒體技術環境，并且常年在這樣的環境中從事教學工作，教學效果也沒有問題，那么因為偶然的停電，不能繼續講課，顯然不能認為他不是個合格的教師。同樣的道理，對熟悉黑板粉筆環境的教師也是如此，不能因為他們不會使用多媒體環境就認定其不合格，這是荒謬的、沒有道理的。這兩種技術條件，孰優孰劣，其實沒有可比性，因為都可以成長出非常優秀的教師，也都有經典的教學課例。

謝：既然都可以成長出非常優秀的老師，為什么還要學習使用多媒體環境！習慣了多媒體技術，就被它“俘虜”了，離不開了。我想不明白，可能我比較悲觀，有點反技術了。

顏：是這樣的。可以這樣說，現當下的每一個人都是被技術所“俘虜”的，都是“技術化”的人。我們，現在的所有人，都已經離不開“現代技術”了，這是當下人的歷史命運。

謝：那可怎么辦！以后的課沒法上了，我現在就很反感使用多媒體，自我感覺，那個東西，會阻礙我自由的思考！我寧愿去聽演講，聽優秀的老師使用傳統方法講課，覺得那種形式特別好，沒有任何課件，全憑知識儲備和個人智慧。

顏：如果使用多媒體會阻礙你思考，那是因為你對多媒體不夠熟悉，還沒有完全適應它所營造的教學環境，如果熟悉并適應了，就不會影響思考。就像我們剛開始在計算機上寫論文，一邊打字一邊構思，一定是影響思考的，因為總是需要去想“這個字”或者“那個字”應該怎么打，但是等我們熟練了，實現“盲打”以后，就沒有這個問題了，現在我們通過軟件在線聊天，你打字的時候，肯定沒有影響思考吧，道理是一樣的。你確實有點“反技術”，跟技術悲觀論的觀點很像，但是技術悲觀論已經被揚棄了，兩千多年前“老莊”的技術思想就是反技術的，但是并沒有阻礙技術的發展，現在也是如此。我們不應該去反技術，而應該采取更理性的方式“揚長避短”。

謝：還有一個問題，現在的學生喜歡多媒體教學嗎？這些教學技術的應用，是否有利于培養學生的思維和品行？

顏：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喜好，教師和學生都不例外。教師會有自己喜歡的教學方式和教學環境，學生也會有自己喜歡的學習方式和學習環境，這是正常的，我們不能強求其改變。但現在的問題是，經濟條件好的學校，教室已經配備了多媒體環境，經濟差一點的，也開始逐步配備，這個趨勢不可阻擋，誰也改變不了。尤其值得關注的是，現在的孩子，就成長在這樣被“技術化”了的環境中，他們已經開始習慣這樣的環境了，在將來，他們也會“離不開”這個環境，對他們來說，沒有“是否喜歡”的問題，因為他們就生活在其中，會逐步形成與之相適應的學習方式和習慣。對你而言，我建議，還是要去適應。至于運用現代技術，是否有利于培養學生的思維和品行，目前還沒有看到站得住腳的負面的研究成果，需要更深入的研究才能更好地回答這個問題。

謝；去適應，是否就意味著某種“進步”？我還不能說服自己。

顏：在教育史上，造紙術和印刷術出現之前，孔子的杏壇講學、逍遙學派的“散步教學法”或許就是那個時代最好的教學方式；之后，造紙術和印刷術發明以后，批量印刷教科書成為可能，班級授課制才產生了，擴大了教育規模，教學效果也得到了提升，這個時期的教學方式和習慣，是被廣為認可的。現在，有了多媒體技術，跟前面那次技術進步是一樣的，顯然也是影響教育的技術變革，因為我們無法否認直觀教學的優越性。這里，還需要注意的是，技術進步改變的不僅僅是教學過程和教學資源的形態，教學目標、教師的行為習慣和理念，也會相應的發生變化。

謝：直觀教學的優越性當然無法否認，尤其在中小學的情境教學中，非常有必要。但對于大學課堂，上課成了看屏幕，播放PPT課件，我想，這不利于培養學生思考的習慣。

顏：那是老師的問題，他態度不端正，多媒體給他提供了偷懶了方法。但我們不能因此而認為多媒體環境或者網絡技術環境就不適合高等教育。對于想偷懶的老師，即便沒有多媒體技術，他也可能十幾年講一個教案，多媒體技術不是他偷懶的根本原因。

謝：對，是老師的態度問題。所以，問題的矛頭又指向了老師，我們到底應該如何看待多媒體技術？

顏：當然，首先要去適應，然后在新環境中探索更合適的教學方式和教學方法。我給研究生上課，就選擇網絡多媒體環境，也使用PPT，但PPT不是知識的載體，而是講課提綱，它還可以起到提示、提醒的作用。提出問題，然后分析，大家一起討論。

謝：我也喜歡討論，不喜歡被灌輸，我覺得討論的形式更有效，更能引發思考，但是討論也那么需要網絡環境嗎？

顏：需要，非常需要，我上課時基本離不開它。討論的過程中，如果遇到一些不太熟悉的觀點和人物，就可以隨時到網上查找資料，非常方便、快捷。對于多媒體環境、網絡環境，其實就是怎么用的問題，

謝：怎么用？您說的一定不是技術的使用方法，而是適度使用，用到恰到好處？

顏：是的。我們應該在新的教學環境中，逐步養成與之相適應的行為習慣，進而實現教學方式和教學理念的更新。

謝：我最近看了一些批判“教學技術化”的文章，我覺得，我們應該重新認識教學的本質，也許從根本上端正了對教學本質的認識，可能會更好地適應技術環境，我一直覺得，現在的教學，離技術太近，離教學太遠。

顏：為什么要這么說！為什么要重新認識教學的本質。教學的本質并沒有改變，也不會改變，倒是教學目標，一定會隨著技術的發展，而發生變化。

謝：教學的目標會改變？！教學目標不是已經規定了的嗎！

顏：回到你剛才提到的那個關于“記憶力”的問題，我們現來簡單分析一下。

謝：好。

顏：在現代社會之前，尤其在農業社會里，人類積累的知識和經驗有限，并且會在很長的時間內（幾代人）都是有效的，有用的，不過時的。因此，所謂教學，就是背誦前輩的知識和經驗，教學目的，就是簡單的記憶（在很大程度上可以這樣理解），教學方法也就可以是單一的“灌輸”，能背誦就達到目的了。在這個時期，如果一個人的記憶力特別好，會被認為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

謝：我在波茲曼所著的《童年的消逝》里看到過類似的論述，確實像您分析的這樣，但是他們也強調理解，強調博古通今。

顏：是的，強調理解，但是如果不能理解，也要先會背誦，我國的私塾教育，就一直是這樣的理念。但是，現在這種認識已經過時了。信息時代到來，知識爆炸，大學生在畢業的同時，所學知識有很多可能就過時了！

謝：那些知識應該是技能吧？有很多思維方面的知識，是永遠都不會過時的！

顏：不僅僅是技能，有一些知識也過時了。這個時候我們就必須思考，我們應該教學生什么？當你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你就會發現，教學目標顯然要發生變化，簡單記憶前人的知識和經驗，就不可以了，因為它們會過時，并且很容易就過時了。哪些東西不過時呢？你提到的思維方面的知識，確實不容易過時，還不僅僅如此，還有基本知識、基本技能，還有科學方法等等。

謝：科學方法好理解，確實不會過時，基本知識指什么？

顏：基本知識，不太嚴格地講，可以這樣理解，就是那些屬于某一學科或者某一領域的最為基礎的東西，有了它，人們才有對話的基礎，才能一起工作、交流和研討。比如，語言學里面的語法、句型、構詞法；初等數學里面的混合運算規則和自然數、偶數、平均數等基本概念。

謝：哦，明白了。但是以前我們也教這些內容呀，關于方法的教學也有啊。

顏：沒錯，是有的。但是以前我們過多地看重知識，很少關注方法，并且強調知識的系統和完整性，學生學習了很多“繁難偏舊”的知識，雖然也關注方法，但是并沒有凸顯出來。從2000年前后開始的第八次基礎教育領域的課程改革，設置“過程與方法”這個維度的課程目標，就是為了凸顯“方法”在信息時代的重要性。推薦我的一篇文章給你看：《“整合”還是“變革”——信息技術影響課程的階段性考察》，這篇文章從文化哲學的視角比較系統地分析了信息技術影響課程的過程。

謝：第一次聽到技術改變教學目標的觀點，感覺很新穎。一定好好拜讀您的文章。我曾試圖從教師專業技能的角度，來尋找解決技術依賴問題的策略，請您提點建議？

顏：我覺得你對技術的理解好像有問題，如果僅僅把技術理解為那個“對象化的物”的話，你這個問題是有意義的。但是，那樣會帶來更多的問題，無法解釋，也無法解決。比如，黑板粉筆是技術嗎？直觀教具是技術嗎？顯然都是，我們也都把它們擺脫掉？顯然不能。所以從現在這個意義上講，你剛才提的那個問題，本身就有問題。

謝：哦。我現在明白了。原來一直以為技術只是工具手段，不涉及意識形態，現在看來，要重新認識海德格爾的技術觀。

顏：其實，你說的技術，是“現代技術”，你想擺脫的也是“現代技術”。而事實是，我們的社會已經是“技術化”的社會了，我們也已經被“技術化”，或者正在被“技術化”，根本擺脫不了。

謝：那可怎么辦？

顏：去適應，就像剛才提到的，在現代技術所營造的教育環境中，探尋、設計好的與之相適應的教學方法，我們只有這一條路。

謝：但問題是，好多人并不認為是現代技術出現了問題，而是教師的能力或者態度出了問題。我一直關心的那個問題，仍然沒有解決。

顏：你說的這個問題，其實是在現代技術所營造的教育環境尚不穩定、尚未完善的情況下出現的問題。解決的辦法，不能是擺脫，而是給出更穩定的舉措。首先，我們應該綜合各種因素，設計現代技術支持下的符合教學規律的現代教學環境，然后重新建設，而不是在現有的教室條件下進行局部改造，建設好了以后，再通過各種措施保證其正常運行，讓“突然停電”這種類似故障的發生率降到最低。最后在這種教學環境中，探索合適的教學方式和方法，有了合適的教學方法，新的教學理念也會逐步形成。

謝：嗯。是這樣，但是我們能保證它不出現故障嗎？！

顏：當然不能，但是不能因為可能出現故障，就選擇放棄。我們都生活在現代化的城市小區里，水電入戶，還有其他相應的生活設施，生活在其中，相比農村生活要方便。但是，誰又能保證水電永遠都沒有問題，偶爾停電、斷水，是正常的，但沒有人因此而選擇放棄。最多，在家里備點水和蠟燭或者準備個應急燈。

謝：嗯，我好像明白了，是這個道理。無法擺脫，只能適應，然后再尋求更合適方法。謝謝顏老師這么耐心的引導我，我差點就進了死胡同了，我要好好理理思路，有問題再向您請教！

顏：不客氣！難得你對技術哲學這么感興趣，教學相長，有問題我們再討論。

編輯：小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