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大利 1945年生,江蘇徐州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中國文聯全委會委員,中國美協理事,中國美協中國畫藝委會委員,中華文化促進會常務理事,中國國家畫院院務委員、程大利工作室導師,榮寶齋畫院程大利工作室導師。曾任中國美術出版總社總編輯、人民美術出版社總編輯。自1992年起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曾多次參加全國美展,部分作品獲獎。1989年獲中日水墨畫交流展一等獎;1992年赴馬來西亞藝術學院講學并舉辦畫展;1993年訪問德國,參加中國藝術家赴德作品展;1995年在南京舉辦荷花系列——程大利水墨畫展;1996年在江蘇美術館舉辦悠悠天地間——程大利山水作品觀摩展,2000年參加文化部和中國美協主辦的百年中國畫展;2004年3月在德國舉辦個人畫展;2005年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程大利山水畫展(中國美協、中國美術館聯合主辦),同年獲黃賓虹獎和第二屆中國畫油畫風景展佳作獎;2007年在江蘇省美術館舉辦程大利山水畫展(江蘇省文聯、文化廳,中國美協聯合主辦);2008年以來曾參加北京國際美術雙年展等各項大型展覽。作品被中國美術館、故宮博物院等多個美術館及博物館收藏。出版有《程大利畫集》多種,出版《賓退集》《師心居隨筆》《師心居筆譚》等。主編《敦煌石窟藝術》22卷、《中國民間美術全集》等獲國家圖書獎,《童規》等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
在我看來,程大利先生是當代畫壇少有的具有士夫學者品質的藝術家之一。之所以這樣說,是基于兩點:一是先生的人品為他周圍的人所敬重;二是先生的學問常為同道所認同。其敦厚樸實的長者之風和淡泊從容的氣象乃至數十年如一日沉潛治學的精神更使我輩景仰。有人說程大利先生是個文人畫家,可我覺得從文化立場、文化態度乃至藝術狀態等多方面說,先生更是一個如孔子所說的“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的“士”。在中國傳統文化里,“士”這一名詞,表明的不僅僅是知識分子的職業屬性,更在于一種獨立自主的人格。近代以來,讀書治學之人雖有從傳統士大夫到現代專業知識分子的社會地位的轉換,但我相信,獨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無論傳統抑或現代,其本質是相通的。在程大利先生身上,既有傳統士大夫的人文情懷,也有現代知識分子獨立思考,這一切使得他的藝術,在洞悉傳統筆墨的同時,兼備包容與開放的現代精神,為傳統文化在當代的創造性重建,做出了活生生的見證。
在傳統文化的語境中,學問的積累與人格的養成密不可分。程大利先生也是如此。先生早年在沛縣的時候就在古典文學、藝術史、西方哲學等多方面下了深入細致的功夫。可以想見,在那個風雨如晦的年代,先生這種“側身天地更懷古”的舉動需要冒多大的風險。但是以古為師、以心靈與古人對話的閱讀過程在一開始就涵養了先生“獨立蒼茫自詠詩”的文化情懷。從《周易》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到《孟子》的“浩然之氣”和“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這一切都在程大利先生心靈深處產生強烈的共鳴,也使先生明確了人生的道路和操守的原則。清人王昱說:“學畫者先貴立品,立品之人,筆墨外自有一種正大光明之慨。”因此程大利先生后來雖然以畫知名于世,但他早年這種在讀書立品上做的功夫在某種意義上說卻是他藝術發展的前提和基礎。
長期以來,程大利先生從事的是美術出版工作。繪畫在更多時候是先生在忙完繁重的編輯工作和社會事務后的一種休息與享受。美國學者列文森曾以“業余精神”來評述中國傳統文人畫家及其藝術理想,如米南宮以書畫“自適其志”、倪云林“草草數筆,以解胸中逸氣”,乃至董其昌的“以畫為寄”“以畫為樂”等等,我們都可以窺見其相同的旨趣。顯然,這種旨趣對程先生有著至深的影響。但是與明清以來的文人畫家不同的是:程大利先生并不滿足于書齋化的文人情趣。同樣的,以追求個體生命的安適來理解中國藝術的精神也是片面的。莊子的逍遙游也不可能是在一個封閉的小宇宙中自得其樂,而是一種昂揚和獨立的激情,以及將這種激情凈化后的內在超越。也許程大利先生正是有感于明清文人畫的頹靡,所以努力地去尋找那種蒼茫沉厚的藝術感覺。先生在南京生活多年,看慣了桃紅柳綠的春雨江南,但他的內心卻更喜歡那種滿目荒涼的戈壁沙漠。因此程大利先生曾多次西出陽關,沿絲綢古道,一路閱讀昆侖之莽、帕米爾之奇。從先生早些年的西部山水畫如《此地可聽胡笳聲》《帕米爾黃昏》等作品中,我們可以讀到一種悲壯與蒼涼的歷史感。其意境宛如唐人邊塞詩,在朔風黃沙中,隱隱約約的,我們似乎可以聽到那個時代的金鼓聲與馬蹄聲。這是怎樣一種慷慨豪邁的感覺!然而,在慷慨豪邁之余,程大利先生的這批作品也透露出一種孤獨與苦澀。我不知道這對先生而言究竟承載著什么:是藝術探索中的困惑,是人到中年對生命的嘆喟,還是進退之間的苦惱,也可能這些都不是,而是一種天性的自然流露。可有時候我總覺得程大利先生的內心世界一定是孤憤的,有種傳統士大夫“憂以天下,樂以天下”的情結。正如清人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提出沉郁為詩騷之旨,從孔子到屈原再到杜甫、范仲淹,其所謂沉郁者,不都是憂國憂民的拳拳之心使然嗎?
從西部山水畫系列之后,程大利先生的繪畫逐漸進入了一個全新的境界。這一時期先生走了更多的地方,在對自然山水的親證中,進入了心手相應、物我兩忘的狀態。如《太行深處》《蒼山夕照》等作品,在風格取向上仍沿著沉郁蒼涼的路線,但筆墨已漸趨于自如。用筆如唐人狂草頓挫屈郁,用墨則逾顯華滋,潑黑、破墨、積墨并用,在水墨漫漶中,大有解綱缊而辟混沌的氣概。章法上則多采取全景式構圖,大山大水,給人以崇高壯美的藝術感覺。黃賓虹說北宋人畫“筆酣墨飽,興會淋漓,不經意間饒有靜穆之致”,程大利先生的這批作品庶幾近之。其筆墨的瀟灑和氣象的嵯峨,共同傳遞出的是渾厚華滋的藝術風貌。而這背后,又豈非先生博大的胸襟與堂正光明的人格力量使然。
顯然,在程大利先生的藝術探索中,對傳統的學習發生了巨大的作用。黃賓虹、李可染乃至古代的荊浩、范寬,還有龔賢,都是先生主要的取法對象。然而與我們這個時代許多以模仿、剽竊古人為能事畫家不同的是,程大利先生所研究的是傳統的精神和筆墨的規律,并進一步站在時代的立場上去理解和闡述傳統,正如西哲伽德默爾所說:“傳統不是我們繼承得來的一宗現成物,而是我們自己的產物。”(見《真理與方法》)只有像程大利先生這樣,將時代精神灌注于傳統之中,以一種大氣概去理解和改造傳統,才能創造出更精彩的筆墨語言和藝術作品,也才能真正延續傳統的命脈。在這里不得不多說幾句的是,對于傳統文化,近百年來的文化思潮,正如著名學著林毓生先生所說:“總是在復古、反古、西化、反西化或拼盤式的折衷這一泥沼里打滾,展不開新的視野,拓不出新的境界。”(見林著《中國傳統的創造性轉化》,三聯書店,1988)。事實上,任何的簡單的“國粹論”或者“西化論”,都不可能推動文化的真正發展,更遑論建構中國的現代文化。而唯有對傳統進行深入梳理,同時對西方文化符合中國之用者,吸收之后加以消化,如是則借古以開新,創造性的發展傳統文化,方為可期!在這一點上,程大利先生的藝術探索過程,為世人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范例。
有意思的是:正如人們津津樂道黃賓虹中年到晚年由“白賓虹”走向“黑賓虹”一樣,程大利先生近年來的藝術風格也出現了巨大的轉變。然而與黃賓虹不一樣的是,程先生不是由白到黑,而是反其道而行——由黑走向白、由濃郁走向了淡遠。用筆也漸趨內斂,用墨則更加簡淡,讓人感到有一股清氣存在于空明有無間。這一時期對程大利先生影響最大的古代畫家是董其昌。董氏筆精墨妙、古淡天真的藝術風格為先生所醉心,其標舉的沉靜安祥的藝術境界更使先生神往。但我認為,程大利先生的淡遠清曠來源于他對天地山川精神的體悟,與董其昌那種精致的書齋情趣并不完全相同。清人惲南田說:“川瀨氤氳之氣,林嵐蒼翠之色,須澄懷觀道,靜以求之。”先生近作正可謂參入了“澄懷觀道”四字的精髓。所以程先生近作的靜穆之感絕不會流入枯索,淡遠的筆痕背后,仍可見活潑的風致。在這里,程大利先生宛如一個太極高手,對陰陽動靜把握得恰如其分,以“和諧”作為藝術最后的指歸。而“和諧”正是天地化育的規律,也是傳統文化的最高境界。
我自從學于程大利先生以來,對先生近些年的藝術探索,每多觀感。竊以為,程大利先生近年來的畫作,從面貌上說是有從繁到簡、由重到淡、自黑向白等幾個方面的演進,若從精神境界上而言,程先生的藝術方向在一步步的向傳統美學品評體系中的“逸格”邁進。這種“逸格”本質上說是一種天地自然之境,黃休復在《益州名畫錄》中說:“畫之逸格,最難其儔。拙規矩于方圓,鄙精研于彩繪。筆簡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作品之逸背后為作者心境之逸,正是因為畫者的“性情疏野,襟抱超然”,遂能將自己的精神與天地山川的化育融為一體,從而創造出具有“逸格”品質的藝術作品。由渾厚華滋而至虛靜沉逸,我們已經不難發現程大利先生的藝術境界已經陡然提升。如果說,程先生數十年來在學問藝術上種種探索與努力,其收獲的是在于知識與技術層面,而他近些年來的思考與探索,則進入了更高的精神境界,完成了精神世界的飛躍。我以為,程先生早年、中年,踐履的是儒家剛毅進取的精神,發憤忘食,樂以忘憂,始終以繼承和弘揚畫學為己任。及至60歲以后,程大利先生精神生命對莊禪精神中的平淡與逍遙有了更多體悟。而這一兩年來,程大利先生真可謂進入一切放下、平常,真正體會到禪家所謂“太虛廓然洞豁”(參見趙州從諗《無門關》)之境。
“師心居”是程大利先生長期使用的一個齋號,可見藝術之于先生一直為心學而非手業。這樣看來程先生近年來藝術風格的轉變抑或是其心境變化的必然結果。由崢嶸而歸于平淡從深層次說又何嘗不是其人生境界的提升呢?程大利先生藝術和人生的道路艱苦卓絕,其對傳統文化自覺選擇和九死不悔的追求狀態令我們感動。借用王國維的話說,從“望盡天涯路”到“衣帶漸寬終不悔”,經過多年的奮斗拼搏,到現在,先生的心境和藝術大概也都有那么一種“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的欣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