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久聞江湖傳言有梁溪惠某收藏巨聯,非兩米以上不達標耳。大凡文物收藏者總不免獵奇嗜好。猶憶曩昔龔定庵、陳介祺先后以重金所得漢玉印“緁仔妾蛸”之遭際,不勝唏噓。江南自古文人薈萃,收藏之風,亦由來已久。凡金石書畫、名碑法帖、古籍善本,天下文物半在江南。或謂藏家皆有所珍秘者,若吳平齋之“二百蘭亭”,瞿子雍之“鐵琴銅劍”,鄧邦述之“群、碧”兩宋版,吳湖帆之“明清狀元扇面”,森森玉立,蔚然威風。所渭學有所專,收藏亦當如是也。以今日之言,即為“專題收藏”。蓋天下美物多矣,豈可見好愛好,當有所選擇,有所專注也。
辛卯歲暮,惠君邀我梁溪之行,我與惠君雖未稔熟,卻與乃兄永康過從甚密,其亦以富藏明清狀元書畫稱譽江南。在惠君月西軒中,得觀所藏巨聯數十件,雖非驚心動魄,亦可嘆為觀止。猶為感動者,惠君殷勤展示,若農夫樂耕,不嫌其煩,而每對佳作,則如數家珍,欣喜若狂,真情率性,畢露無遺。從書法箋紙到朱記裝潢,從流傳有序到所得之經歷,亦品亦鑒,娓娓道出,可見惠君于此之用心。“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昧”。深情一往,樂在其中!
先睹楊鄰蘇行書,野柯爛漫,氣健意新,老筆縱橫,墨沈淋漓,洵碑帖結合之化境,亦楊氏之異數。
莫子傯篆聯,亦稱佳構。鄰蘇稱其篆書學《少室碑》,取法甚高,固已傾服之矣。張舜徽《藝苑叢話》云:“咸同間之能書,自以莫鄙亭為一大家。真行篆隸兼擅其長,而篆隸尤有名。下筆則剛健有勢,知其沈潛于古者深也。”鄙亭為西南名儒,落筆自有煙霞,此之巨作,穩健大雅,而意趣逸宕,得之洪北江、鄧完白之外,湘綺樓評之“篆分入圣”當非虛譽。
清中初,“翁、劉、梁、王”四家備領風騷,書名顯著。雖未盡得,僅夢樓一聯足可為“代表”。夢樓早年學董,雅韻欲流,晚歲獨于張即之用力尤勤,識者論其有傷雅致。此聯似書于“轉型”變更之間,墨暢氣凝,雖巨作而不失書卷氣息。
說起夢樓書聯,惠君益是眉飛色舞,頗有一言難盡之意。多年前嘗于1994年版《朵云軒藏品集》中見到此聯,因生“暗戀”。后竟邂逅于拍場,力舉未得,失之交臂,自此心心念念,弗能釋懷。越數年,又重逢滬上某藏家齋中,翰墨因緣,信未了也。葉德輝嘗言:“銘心絕品,過眼煙云,渴想夢縈,而必盡吾有,此必不可得之數也。”(《游藝卮言》)然世有“心想事成”之言,當必有“心想事成”之實,自是幾經波折,終以重金得歸篋中,惠君雖非豪客,卻常有豪舉,此正收藏家之性情也。月西長物,煙云供養,其間甘苦自非他人可以道出也。
月西軒得意者當屬伊汀洲隸書巨聯,推為之最。碑學諸師,汀洲與完白、未谷三家堪稱分隸鼎足。馬湛翁跋伊墨卿字卷云:“予觀墨卿八分,下筆凝重,實宗梁鵠;其行楷則宗平原,而行以篆勢,轉見瘦勁,以視完白、安吳,殆有雅鄭之別。”于汀州書法推之如許。曩觀汀洲分隸,不免有畫字之憾,故素所不喜,今見其巨制,雄渾高古,氣度超拔,非止迥異矩習,更能法度澄明,雖未盡善,卻自凜然獨立,足可震懾百世。汀洲書之偉岸,不見此巨制則不可知也。有清一代書風流變紛迭,書家多于點劃之本體經營,似乾嘉之學,皓首窮經,反隅于小。汀洲則可戛戛獨造,氣雄勢奇,不惜摒棄文人審美雅格,儼然立馬蒼崖,一望眾山之小,遂成為絕響。劉融齋《書概》有云:“靈和殿前之柳,令人生愛;孔明廟前之柏,令人起敬。以此論書,取姿致何如尚氣格也。”故惠君取其巨,豈可視之“獵奇”,其審美取向,頗堪玩昧。
惠君之視野不惟“大家”,尤關注“名不見經傳”之善書者。若余石湖行草巨聯,老筆紛披,道美飛逸,儼然大家氣象,可謂余氏書法中之罕見者。此公乃清季“落魄文人”,暮年隱痛,揮之不去,蟄居石湖,惟以臨池遣興,其書雖具云間意趣,難免鶴囚樊籠,未得超脫。然此一聯,有如神助,惜不多見。
尚有英煦齋、包安昊、曹地山、陳蘭圃、吳意齋、何道州、鄧群碧、張大干等等,翰林學者,畫苑名流,皆有可觀。
惠君欲將所藏陸續編輯出版,初集所收自乾嘉以降凡百件。阮蕓臺力倡碑學,鄧完白、包安吳、康南海推波助瀾,自茲書風一變,巨聯榜書,或正形勢于此間,蓋時代之使然。廟堂氣象,浩然恢宏,已非一味書齋清供之雅。由是集可一窺書法流變之跡,亦無疑為書史填補一大空白也。
健寨硯弟是主持本書的編輯,十多年前我們曾在出版部門共事,對于書法的認識亦頗能同調,他與惠君都約我作序,因將月西軒讀聯印象瑣敘于此,聊紀鴻爪,非敢言序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