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月詩歌獎的評選中邂逅了許敏的詩,在幾百件初評作品中,有些作品只看幾句就會被淘汰,有些作品只看幾句就會被保留,語言的質感、光澤和詩意密度常常一望可知。初評第一輪選出六十位詩人作品,第二輪選出十五位詩人詩作進入終評。全程匿名評審,許敏提交的《紙上的村莊》、《在夜風中返鄉》、《春天的樹》三組詩獲得一致贊成進入終評。當然,獲得一致通過的還有其他大概六七位詩人的作品。非常容易看出,他們的語言老練、沉穩,有自己穩定而獨特的風格。評選結束才發現,有很多其實是名氣頗大的詩人,他們的寫作在當下詩壇也具有鮮明的辨識度。相比之下,許敏是其中名氣較不響的,雖然他也參加過青春詩會,也獲過不少其他獎項,可是實在是由于孤陋寡聞,事實上我之前并沒有耳聞過他或讀過他的作品。
他的作品結結實實地打動了我們,但最后的評選依然很艱難,至少在五位獲得提名獎的詩人中,各有千秋是評委們最真實的感受。詩歌并不是體育競技,可以在某個規定的共同尺度下一較高低。審美在更高層面上牽涉著價值觀和主觀趣味,所以,很難說許敏的詩歌因為高于其他詩人作品而突圍,而是說,他以藝術精純為基礎的詩歌探索體現出的當下意識,獲得了評委更多的共鳴。
必須承認,許敏的《風吹浮世》、《獻詩》一開始就如此深地把我的心切開,以至于我想把他們推開而不能。我要認真地沉淀之后才能理解這種感受。正如組詩題《紙上的村莊》所標示的,許敏的詩歌很多是圍繞著村莊展開的。但是,他的村莊、鄉土卻一點都不“土”,他在語言的運用上比很多寫后現代城市的詩歌“光鮮”多了。最重要的是,我認為,他以詩歌的方式,在村莊的主題領域中,深切地進入了當代的精神難題之中。事實上,他使得村莊主題被提升為一種村莊詩學,他的寫作已經不能僅僅從修辭技巧的層面上予以討論。像“雪被弄臟,湖水在天上掛著”、“風一次次地把目光,刮到樹上,碰出聲響”、“總是把柔軟的春天別在笑意的嘴角”這樣的句子都輕易地顯示出詩人純熟的語言技巧,但技巧背后深沉的詩學倫理,才是我更關注的。
許敏并不生活于村莊的現實中,他的心靈卻生活于精神返鄉的迫切性中??墒枪枢l的獲得,卻非輕而易舉。人的安居沒有那么便宜,正如海德格爾所言,“詩人的天職在于返鄉”,所以,他的全部作品主題便寓言性地體現為鄉關何處是的“返鄉”追問。
風吹浮世
真不忍心去看細雨中的那張臉
雪被弄臟,湖水在天上掛著
大地依舊荒涼,依舊寒冷
你經過時,恰好有幾只羊被剝了皮
倒掛在光禿禿的樹上
風似乎凝固不動,不掙扎,不恐懼
赤裸的聲音是一把刀子
一下一下去捅這個世界柔軟的心
“雪被弄臟,湖水在天上掛著/大地依舊荒涼,依舊寒冷”,這是許敏對返鄉之途精神荒景的重要發現。臟了的雪,倒掛的湖水之外,許敏還引入了一個帶有宗教性的意象——羊皮,羊皮書記載過《出埃及記》、《啟示錄》等圣典,但詩中羊皮不再用于傳遞經典和啟示,恰好有幾只羊被剝了皮/倒掛在光禿禿的樹上,無辜的羔羊生存于倒掛的世界秩序中,而我們正目擊這一切。我以為,這是許敏對當代精神荒原的寓言呈現。
事實上我們會發現,村莊書寫,并不是一種孤立的現象,它在當代事實上還是一種暗涌。村莊一直存在著,而村莊的文學敘述也是代有傳承,那么,今天的村莊書寫,何以突然又興起呢?閻連科寫“丁莊”,劉亮程寫村莊,雷平陽寫他的“土城鄉”,徐俊國寫《鵝塘村紀事》,譚克修寫《還鄉日記》,而今,又有許敏寫《紙上的村莊》。
村莊寫作的暗涌,其實關聯著當代的精神難題。村莊,作為鄉土最重要的居住單位,對于它的反復摹寫,事實上關聯著當代人的精神難題。伴隨著現代化和都市化的過程,鄉土常常成為文學現代性返觀的對象,正如陳曉明所說,鄉土“也是現代性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只有在現代性的思潮中,人們才會把鄉土強調到重要的地步,才會試圖關懷鄉土的價值,并且以鄉土來與城市或現代對抗”(陳曉明語)。換言之,“鄉土”總是作為“城市”、“現代性”的對立面或替換性價值出現的。也就是說,村莊寫作的勃興,某種意義上正是現代性危機的精神癥候。當人們越是深切感受到城市的危機時,鄉土或村莊越是作為一種替代性價值被使用。然而,當人們回首村莊,卻發現已經處于一種倒掛秩序時,鄉關何處是的追問便成了一種時代的聲音了。
過往的中國文學故鄉敘事中,提供了兩種重要的類型:其一是由魯迅代表的,可以稱之為“孤獨者”的故鄉寫作;其二是由沈從文等人代表的,可以稱之為“懷鄉者”的故鄉寫作。作為一個現代啟蒙者,魯迅有一種眾人皆睡我獨醒的孤獨——活在時間前面的先知的孤獨。因此,當魯迅用一種啟蒙現代性內蘊的線性時間觀返觀鄉土時。“鄉土”便呈現為現代、文明、進步、精英相對的前現代、愚昧、落后、庸眾等一系列有待改良的面貌。在魯迅的一系列小說中,鄉土顯然不是審美價值的源泉,而是一個有待拯救的所在。今天,我們不難發現魯迅故鄉敘事背后的二元對立框架和精英心態。然而,孤獨者的故鄉敘事是無可異議的中國文學現代性開端,孤獨者雖有俯視庸眾的優越感,但也有為蒼生舍身的悲劇感。這種現代啟蒙價值論,對于一個幾千年積重難返的國家和文化,自有不可替代的作用。魯迅之后,這種“孤獨者”的鄉土寫作鮮有后繼者,原因在于,“孤獨者”的精神資源在文學被革命壟斷的時代不再成為可能。八十年代新啟蒙文學又重構了自我跟鄉土的關系——鄉土在尋根文學中成為精神根系之所在,而不再是被審視等待拯救的對象。
倒是“懷鄉者”的鄉土寫作在魯迅之后開枝散葉,蔚為大觀,發展出諸種可能和變化。在懷鄉者那里,鄉土同樣是有別于都市、現代性的所在。只是,由于懷鄉者往往并非無條件認同啟蒙現代性,鄉土在他們眼中并非匱乏、落后的代名詞,而是散發奇奧幻魅的自在之地。身處現代性勃興的都市文化空間中,那些出身鄉土,又尚未在城市空間中獲得充分認同的作家,他們的身份危機往往是通過“懷鄉”去解決的。“鄉下人”沈從文正是通過小說為湘西賦魅,同時獲取自身面對都市知識分子的文化自信。沈從文式的詩化鄉土與其說是對化外之境的如實描繪,不如說是通過湘西寄寓他對某種理想心靈樣式的向往。無論是愛情還是人物,這種在小說中為鄉土詩化復魅的實質,其實是都市空間中為鄉土招魂的過程。懷鄉病最重的往往是去鄉者,而去鄉最遠的大抵是居于都會的現代價值反思者?!皯燕l者”遠不止沈從文,八十年代的張煒,九十年代的韓少功某種意義上都是在為鄉土的自在之力復魅,雖則他們的“懷鄉”動機跟沈從文并不相同。
跟詩化懷鄉不同,懷鄉者故鄉敘事在九十年代又有新變化。賈平凹的《廢都》可謂提供了一種頹廢式懷鄉。在九十年代的文化語境下,在市場價值將八十年代啟蒙價值沖擊得七零八落之時,賈平凹通過《廢都》預言一種時代的裂變,同時緬懷一種傳統文人式的生活趣味?!稄U都》的頹廢美學將懷鄉之“鄉”上推至一種前現代的文人生活范式。頹廢既是現代性的重要面相,又跟啟蒙現代性是如此格格不入。所以,賈平凹也一直承受著由于頹廢式懷鄉而遭受的啟蒙現代性批判。在此過程中,賈平凹的鄉土寫作倫理,也悄然由頹廢而轉為見證。賈平凹也許不愿再堅守一種頹廢式的懷鄉書寫,但在某種后發現代性強烈地改寫著鄉土生存倫理之時,他深深意識到“詩化”不再是鄉土寫作的合身衣。賈平凹的寫作于是漸漸轉化為見證鄉土倫理的破敗,這突出體現于他的《秦腔》。成長于鄉土的賈平凹,在新的存在面前,已經無力虛構詩意鄉土作為自我的審美資源;可是,他同樣無力像魯迅一樣扮演現代意義的仲裁者——承擔孤獨又享受著孤獨的意義補償。這方面有相似表現的是閻連科,他的《丁莊夢》在現實事件和超現實虛構的結合中,追問鄉土心靈的變異。在價值和意義日漸成為真空的時代,在一片千瘡百孔的鄉土上如何還鄉,于是重新成為一代作家噬心的話題。
在追尋故鄉的精神過程中,當代作家們共同的困境在于,他們既無法理直氣壯地站在魯迅那樣的孤獨啟蒙者立場,也無法像沈從文那樣站在將鄉土詩意化的立場上。所以,鄉土注定重新成為中國文學不斷被返觀的對象。鄉土既關涉著精神的故鄉,可是回首又恍然若夢,每個人都在遭逢著逐漸喪失故鄉的過程。無地徘徊的焦慮,如何入詩,正是在此種背景下,我偏愛許敏的“村莊”詩歌。
可是且慢,難道僅因為許敏詩歌寫到鄉土、村莊,就值得推崇么?當然不是。如前所說,他不但寫村莊,而且把村莊提升為一種村莊詩學,這才是他的獨特所在。
與雷平陽相比,他們的寫作都在“詩歌地理學”上大放異彩,雷平陽的地理顯然包含了對文化云南的再造,他要用詩歌寫出山川、河流與神同在的屬性。雷平陽特別眷戀的是河流,乃至于整片云南大地。相比之下,許敏的詩歌地理則縮小到一個很具體的人居單位——村莊,這一點很像徐俊國的“鵝塘村”。
一方面,許敏要為村莊復魅,他的詩筆觸及村莊一切與人類古老情感相關的風物。他寫村莊的麥垛、稻田和雪,他寫泥土的心跳和螞蟻的呼吸,寫桂花、槐花和油菜花,寫麻雀、燕子和一只掠過水面的鳥……他寫“和爺爺一樣活得有耐心”的棗樹,他“用體內珍藏的這滴墨水/書寫對故鄉連綿不絕的愛”。在《大雪覆蓋的草垛》中,“大雪來得瘋瘋癲癲”,“祖母開門與大雪撞個滿懷”,祖母給牛欄抱草,大雪覆蓋的草垛,在祖母的照料下安安靜靜,“像只安詳的綿羊”。你會發現,他的心中,村莊仍是一片萬物有靈之地。這樣的詩行,在《晾衣繩上的露水》、《一匹馬拉動的秋天》、《槐花在夜色里閃著微光》等詩歌中表現得特別突出。
但這只是真實許敏的一面,他的筆下,并不都是這樣美好,在“雪被弄臟”的浮世上,他并非盲目地在為村莊復魅,他還真切感受著浮世的艱難。這在上面引到的《風吹浮世》中已經可以看出了,所以,許敏的村莊詩歌,在更深的層面上觸及了返鄉和信仰的艱難,在無地徘徊中的摸索前行——正是我們的精神境況。我特別推薦的《獻詩》:
風一次次地把目光,刮到樹上,碰出聲響
村莊,鳥巢一樣。樹頂的星群,像一個內心
緊抱信仰的人開始平靜下來。那些白日里
穿越林梢的麻雀,斑鳩,灰喜鵲,白頭翁
它們都到哪里去歇息,它們把夜晚交給了螢火蟲
一粒,兩粒,三粒……有著這么美而易親近的距離
仿佛漂亮的卵石露出水面,所有的燈火都黯淡下去
而我是村莊唯一的孩子,杉樹一樣舉著自己
手握青草,持續地高燒,把夜晚看成是一垛堆高的白雪
這首詩呈現了許敏村莊詩學的信仰維度,樹頂的星群,如我們內心的風暴,我們都被卷入其中,如何去緊抱信仰并獲得平靜,這是我們的當代任務。我們能做什么呢?或許正是“手握青草,持續地高燒,把夜晚看成是一垛堆高的白雪”。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