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回顧歷史、口述歷史、反正歷史一類的文章越來越受到歡迎,與之相對應的是在影視界泛濫的戲說歷史,這是一對悖反,或者說是文化的分流。戲說越多,歷史的真相被歪曲被毀滅被掩蓋的就越多,越需要更多的人把歷史的真相呈現出來。
我們這一代,包括上一代和緊隨著我們的下一代,已經習慣于歷史教科書的講述方式,習慣于文以載道、正史為先的思維模式,對歷史的把握慣于粗線條,慣于非此即彼的分類方法。這不是我們的錯誤,是教育的問題。
在教育沒有得到反思、沒有改正之前,我們總要有些人站出來,盡可能地讓歷史回歸原來的面目。事實上,任何一次思想的啟蒙,歷史都是一塊板磚,用以砸破漆黑的屋子,透進光明,也用以砸開包裹于歷史真相的果殼,使之鮮嫩、使之鮮活。
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野狐禪不失為一種精神。
在趙焰的新作《野狐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中,有一篇《徽州出了個“老憤青”》,那個中了魔咒一樣的楊光先是不可能出現在正史中的,他有著斗士一樣的莽撞,像堂吉訶德一樣提著“彈劾”的矛,近乎瘋狂地刺向他所不適應的一切,直至把他憤慨的對象挑落馬下。問題在于,當他取而代之時,就暴露了一個致命的死穴——他本身就是個中看不中用的銀樣镴槍頭。所以,趙焰說,“楊光先是‘老憤青’,又更像是一個‘暴民’——其實專制制度不僅僅出暴君和暴臣,更層出不窮的,是各式各樣的‘暴民’”。讀到這里,有些歷史常識的人都會拍案叫絕,因為歷史走到了今天,竟然走出了一個華麗的圓!甚至,我們可以從中看到“文革”的源頭,看到今日網絡暴民的并不孤單。
如果僅僅是梳理出這些,“野狐禪”仍然和時下的娛樂八卦沒有本質的區別,趙焰的初衷顯然也不在此,他像一只松果上不停鉆研的蟲子,鉆入松果的目的就是為了叼出果仁,趙焰在這篇文章中的題旨就在于對“憤青”的反思,“楊光先的故事告訴我們:一、‘憤青’不是年齡,而是情緒;‘憤青’往往在大旗之下,懷有不可告人的私利和目的;二、‘憤青’們的危害性遠甚‘芙蓉姐姐’和‘鳳姐’們的‘三俗’;三、‘憤青’的本質是認知水平差,對常識缺乏,很多‘憤青’受過高等教育,卻未必比賣菜的老太太更懂常識;四、一個國家的‘憤青’越多,說明這個國家和民族的理性能力越弱……”
透過這樣的文字,你可以看到文字背后那個習慣微微仰頭向天,習慣于微笑著沉默,卻突然用爆發力極強的幾個字洞穿人心的作者,沒有與這個世界的不可調和,沒有橫眉冷對,有的只是溫情和包容,卻在溫情和包容中滲透著中國傳統文人的憂思和犀利。
胡適先生說過,“做學問要在不疑處有疑”,胡適的后半句是“這才是進步”。在胡適和魯迅之前,關于《西游記》的作者眾說紛紜,但沒有一個過硬的理由能夠說服他人,使之成為主流觀點。胡適抱著懷疑的態度,接過魯迅傳遞的材料,既懷疑又考證,最后才得出吳承恩的結論。我覺得,趙焰的文字就是懷揣著“有疑”的進步。在他之前的“晚晴三部曲”(《晚晴有個曾國藩》、《晚晴有個袁世凱》、《晚晴有個李鴻章》)中,尤其對李鴻章的客觀分析,沒有停留在“大清裱糊匠”的心路剖析,而是把他還原為一個血肉鮮活的具體人,放置到大開大合的歷史風云際會下去觀照,所以才會親切,所以才不會生硬,所以才有這洞察人心的力量。
在《野狐禪》這個系列文字中,依然延續著趙焰的這種人本意識、懷疑意識、責任意識。《呂碧城與蘇雪林》這篇不長的文字,包含極其豐富的信息。對歷史上這段蘇雪林罵魯迅的懸案,趙焰沒有給出確切的解釋,但他提供了蘇雪林的身世、家境、從文目的、本身才氣,這里,呂碧城就成了蘇雪林的參照,對比之下,孰高孰低讀者自然會有自己的判別。
歷史就是這樣,當我們接受了傳統的正史教育之后,突然發現,許多真相往往并不在正史之中。這也難怪,后世的修史者和當世的記載者往往因為種種原因,會有意忽略甚至扭曲某些歷史事實,如同人工的運河,讓歷史的溪流在傳承中改變其固有的航向。史者崇尚的“不隱惡、不虛美”只是教科書中的教條和理想,“信、達、雅”也只是治史者自欺欺人的座右銘。在這樣的被逼迫中,梳理歷史往往必須借助野史。
好在,中國的傳統文人有個記筆記的習慣。這些筆記的作者或者本身在隱退江湖之前就是廟堂之人,比較接近政治的核心,甚至本人就是某一事件的親歷者,或者是長久浸淫于江湖之士,信息極為靈通。于是像李漁《閑情偶寄》、周密《武林舊事》、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張岱《夜航船》、袁枚《子不語》、沈復《浮生六記》、余懷《板橋雜記》等等,不但含蓄間接透露了許多被掩埋的歷史真實,而且作為正史的補充,也讓歷史在正史的古板面孔之外,平添了搖曳和生動。
這也是《野狐禪》的迷人之處,讀這樣的文字,你會不由自主地羨慕趙焰。他學的是中文,而且是在上個世紀80年代讀的安師大中文系,那個時候,那個學校,那樣一批教授還會不由自主地把考證之類的知識流露在教學中,在這樣的學風熏陶下,做起《野狐禪》這樣的文章,他自然駕輕就熟,而且觸類旁通。其次,沒有辦法不羨慕趙焰老師的學問龐博,任誰都知道,做這樣的文章,沒有充沛的資料支撐,就像當下很多短平快的高樓大廈,樓是高了,未必成為大廈,更談不上成為地標性的、經典性的建筑。趙焰在文章中對各種資料尤其是野史的信手拈來,讓人不得不想起他創作的小說《無常》(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春之俠》中天下第一劍客駱一兵的女兒之所以能舉重若輕,還是那句話“腹有詩書氣自華”。前段時間,我應命寫作了一本關于中國傳奇和神話的小書,切身體會到占有資料和閱讀豐富是多么重要,我曾專門就讀書和寫作以及時間的關系,向趙焰老師求教,結果發現,他那樣的苦讀、他那樣的博雜、他那樣的勤奮,我不但與生不具備,后天也沒辦法學會。于是只好對他仰視,做他忠實的粉絲。還有,沒有辦法不羨慕趙焰出生在徽州這塊寶地。徽州人的生活方式、徽州人的豁達胸襟,徽州山水的侵染,徽州水土的滋潤,徽州史料的相對完整和豐富,合起來就是一汪大水,讓趙焰老師暢快地游于其間,并將其中的精神吸收至體內。甚至在他主持策劃的《橙周刊》中,都能清晰看到趙焰的氣質。
所以,《野狐禪》的意義就在于秉承并且滲透了一種精神,一種獨立思考的范式,也許可以稱之為“趙焰精神”,我以為是可以的。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