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時代并不與經濟時代或者政治時代同步,沙皇俄國時的文學就是一個最典型的例證。我國也是這樣,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就開始發生劇烈變化并且取得輝煌成就的詩歌,也說明了這一點。而其代變之快,迅速經歷了朦朧詩、現代詩、后現代詩乃至目前持續了近十年因現代詩、后現代詩并存并且都面貌模糊的“無面目”,是大大領先于時代的變化的,雖然也有某些同步的跡象可尋。
張建新是一位“老”詩人了,他在朦朧詩迅速衰落現代詩崛起時開始詩歌寫作一直到現在——在我看來,他的詩尤其可以被看成是自現代詩崛起到目前中國新詩發展史的一個縮影,或者一個標本。這不僅因為他是一位有影響的詩人(這說明他的詩達到了一定的高度),更在于他各個時期的詩歌作品,比較典型地體現了上述期間中國新詩的特征。
最早主要哺育張建新的詩和張建新所寫的詩,當然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就迅速崛起的現代詩——我所使用的“現代詩”或者“現代詩歌”,是哲學性質上的,而不是時間性的。雖然任何時候都是泥沙俱下,當時許多見諸報刊的“現代詩”都是徒有其表,而無現代哲學性質,但張建新的詩是很快就具有現代哲學意味的。這也就是說,他寫出的是真正的現代詩,那時他是一位二十多歲的電工,由此可以想見他的勤奮與敏悟。比較典型的這種寫法和性質的詩有寫于2008年的《在青林寺或不在青林寺》:
我比雪晚一些抵達
進入青林寺 首先
要進入到一場雪中
我是人群中的早起者
一行遺留和消失的腳印
見證了這些,也見證了
雪仍在身后落下
鳥群在樹枝上落下
我在早課的經聲里落下
題目“在青林寺或不在青林寺”就是現代哲學性質的,詩中所包含的到達并非到達、早起者并非早起者等這種看似矛盾悖論但其實是斬釘截鐵的判斷,也是非現代哲學而不能為的。這種看似矛盾悖論但其實是斬釘截鐵的一系列判斷,使這首很短的詩擁有了豐富的思想內涵。形式上這首詩也完美得無可挑剔:包含著幾個斷裂和跨跳卻仍然流暢;直接說出的方式卻不妨礙意象的圓潤與飽滿,不妨礙詩獲得“客觀”的意境。
在寫了一段時間的現代詩后,張建新的詩發生了變化,而且這種變化一直持續到現在。發生了什么變化?后現代詩顯然給了他影響。中國的后現代詩比較復雜,有多種面貌,但它們作為“后現代”,共同點是思想上平面化,形式上口語化,美學性質上粗俗化。現代詩寫得比較成熟的張建新當然不可能全盤接受這樣的后現代,他將后現代詩這些因素引進自己的詩但有節制,并且因為他的根本是現代詩,一開始進入他血脈和意識的“現代”,本能地對抗引進的“后現代”,這種對抗后的妥協,就形成了他的詩歌的獨特面貌:一種現代與后現代雜糅的混合體。
他這種混合體的特征在我看來主要有以下兩點:
1.形式方面,現代詩強調意象的建構,注重通過意象“自動呈現”來暗示。語言具有鮮明的書面語特征。結構主要是并列式的。后現代詩不注重甚至反對意象,不“自動呈現”,不暗示,而是說出。語言是口語或者口語化。結構依賴于線性——我們知道,線性結構就是事件的自然次序即單一方向延伸的次序,所以,我認為后現代詩和其后“無面目”的詩中的相當部分的結構和敘述方式,其實是小說的方式(小說的語言為什么都是口語的或至少是口語化的?這就是因為它要敘述,而敘述的本義就是說),即用小說的方式來寫詩。
張建新則保留意象和書面語,但保留下來的意象接近物象,也就是說只具有微弱的意象性質,從而向后現代的“扁平”靠攏;結構則是多條線的并列(有時也只是單一線性的);保留下來的書面語因為意象的微弱而不足以暗示(不足以暗示就意味著語言的附加意義即非字典意義減少),因為表達方式由充分暗示改變成說(即也引進了小說的方式),變得“透明”而近于口語,而且有時他也引進了口語。
小說敘述方式的引進,決不只是引進了小說的敘述方式,因為敘述是與被敘述的內容結合到一起才體現出其方式的,而這個敘述與被敘述的內容結合到一起的過程,在寫作中就是作者想象的過程。那么,小說的敘述方式與被敘述的內容結合到一起的過程,就必然是小說式想象的過程。小說式想象是什么?是對社會因素如何互相作用的想象。所以,后現代詩和張建新這一時期的詩,社會因素甚至直接的社會生活中的事情,都占據重要的和突出的地位。
2.美學性質上,現代詩推崇崇高,追求崇高;后現代詩消解崇高,追求粗俗,甚至粗鄙、低俗。張建新這時期的詩仍然維護崇高,但也一定程度上世俗化,或者說日常化。也就是說,他將后現代詩的粗俗替換成了世俗或者日常。
這也是我為什么認為他這一時期的詩是混合體的原因和理由。
鑒于這本詩集中幾乎都是這種詩,并且以上所述特征都比較明顯,就不舉例了。
張建新這種混合體的詩,優點是保持張力但同時相對明暢,直接呈現人的生活但仍具有總體象征性,從而持有“高級讀者”需要的余味,語言外表的“普通”和日常情景激發的情感,以及內心生活和外部生活的匯合,都能獲得盡可能多的讀者——無可否認,現代詩中有一些詩,尤其是主要運用超現實主義技巧的詩,內心生活足夠,外部生活卻比較欠缺,內心生活和外部生活的匯合就難以實現。張建新詩中實現的這種內心生活和外部生活的匯合因此值得肯定。
這種混合體的詩還有一種客觀意義,即對抗目前中國文化包括在中國詩歌中也有表現的反智主義和“白癡化”。同時,也有助于克服或者減輕中國后現代詩歌的思想平面化、美學性質的粗俗化的傾向——就詩歌而言,思想平面化、美學性質的粗俗化的下一站就是反智主義和“白癡化”。
創造了這種混合體的張建新的詩,因此在當前的中國新詩中有著獨特性和價值。
張建新仍然年輕,詩歌創作已經取得可喜的成就,詩歌、散文詩等作品入選多種選本,包括像《新中國60年文學大系》這樣的重要選本,相信以他的勤奮和努力,將來會有更多更好的作品被他創作出來。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