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十點多,小春美發店老板小春送走最后一名顧客,就準備打烊回家了。這個身材矮小的年輕人踮起腳拉下卷閘門的樣子,就像一個駝背的天堂敲鐘人。門還沒拉下,他的肩膀卻突然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連忙扭過頭,看到身后一個年紀比他大、身材也明顯比他魁梧和強壯的陌生人噴著一口酒氣,像一頭狗熊似的,大聲地朝他嚷著:
“別關門,我要洗頭。”
那人說著,又重重地拍了一下小春的肩膀,把小春的肩膀都拍痛了,簡直不是在拍而是在打,因而引起了他內心強烈的不滿。他一邊打量這個野蠻的來客,一邊在心里嘀咕:“你洗頭就洗頭,怎么打起人來,你要洗,老子偏不給你洗,有生意都不做了。”小春心里憤怒,但表現出來的卻是另外一番說辭。
“先生,對不起,今天不營業了,太晚了,請您明天再來吧。”
小春的臉上帶著職業性的微笑,他感覺到自己的臉就像一塊橡皮,用針扎進去都不會見血。他把卷閘門拉得嘩嘩響。
“不行,我現在就要洗頭,我給你雙倍的價錢,還不行?”
那人說著,突然飛出一腳,擋住了向下滑動的卷閘門。小春不能往下拉了,手一松,卷閘門便嘩的一下縮了上去。小春只得走進美發店,順手打開電源,小小的美發店一片閃亮,就像一顆耀人眼目的水晶。隨后,小春習慣性地站在一面鏡子前,他穿著一件寬大的亞麻布紅襯衫,前擺打了一個結,顯得輕松隨意。那一頭微微蜷曲的長發,使他本來就小的臉,顯得尤其小了,看上去就像一枚晶瑩剔透的水晶紐扣。這個說法出自一位機關干部夫人之口。那是一個身材高大、波濤洶涌的胖婦人。那次,小春在她的頭上忙活的時候,她望著鏡中小春的臉,頗為騷情地說,小春啊,你的臉蛋兒真小,小得就像我這件襯衫上的水晶紐扣。女人的襯衫是粉紅的絲綢,她邊說還邊用手翻開脖子下的衣領,原本就開得很低的衣領哪里經得起這么一翻,萬般春色竟然盡收小春眼底。小春的眼睛連忙做賊似的逃離。
一個人的臉再小,也不會小得像一枚水晶紐扣,他覺得胖婦人的話也太夸張了,根本無須理會。但后來,只要一照鏡子,他就會把自己的臉和水晶紐扣聯系起來,這個念頭就像在他的心里生了根似的,揮之不去,使他充滿了無邊的煩惱和自卑。
發了一會兒呆后,小春發現那人還站在門外,抬起頭,望著美發店門上的招牌,一個字一個字緩慢地念著:“小、春、美、發。”
那人明顯是喝多了,他雙腿大開,兩臂擴展,但他的這種努力并沒有取得實質性的效果,此時的他,活像一只站在電線上被風吹得搖擺不定的大鳥。
他發出的聲音也開始變得含糊不清起來。
“什么小、春、美、發,我看還不如小、美、發、春?!?/p>
“你他媽的才發春呢?!毙〈涸谛睦锪R道。不過出于職業道德,和一慣的弱勢,他并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
“請進?!?/p>
小春微微地皺著眉頭說。
“好的,但你要扶我一下?!?/p>
那人朝小春伸出一只手,小春雖然在心里一百個不情愿,但他還是快步走了過去。這個酒鬼就像一個溺水的人那樣一把抓住了小春,這一抓也太給力了,小春感覺到自己就像一只被老鷹逮住的小雞。
兩個人踉踉蹌蹌地走進了美發店,小春頓時感覺到這個小小的店堂一下子變得擁擠起來,就像在魚缸里扔進了一塊巨大的石頭,水一下子溢了出來,他們投射在瓷磚上的影子,立刻變成了連綿起伏的水草。
那人好不容易坐在了鏡子前面的轉椅上,此刻的他張著大嘴,呼哧呼哧地出著粗氣。小春用很快的速度穿上白色的工作服,手中拿著一把卷梳,站在他的身后。
“真難受。”酒鬼的嘴里又發出了含糊不清的話語。
“那我給你揉揉?!?/p>
小春放下手中的卷梳,給那人做起了頭部按摩,他把重心放在太陽穴上,用幾個纖細的手指靈巧地捻著,彈著。在這條街道經常會有一些喝醉酒的人來洗頭,他們喝的大多是瓶裝劣質酒,甚至是假酒,容易上頭,小春就會給他們揉揉太陽穴,這樣揉了幾次后,小春的名氣就在那些酒鬼和準酒鬼中傳播開來。
但這次,小春還沒有揉幾下,坐在轉椅上的那人就嘔吐起來,那些胃內容物就像泥石流一樣,在小小的屋子里山呼海嘯。這樣的情況小春還是第一次碰到,他不禁皺起眉頭,連忙閃電似的逃開,就像躲避一場瘟疫。盡管他的動作快得像閃電,但身上還是被濺得斑斑點點。他連忙脫掉身上的工作服,他生怕碰到上面的污漬,小心翼翼地把它揉成一團,放進水池里,把水龍頭扭到最大,他不敢用手去搓,就那么沖著。
狹小的屋子里溢滿了難聞的氣味,小春不由得屏住呼吸,他惡心得快要嘔吐起來。那個人坐在轉椅上一動不動,不一會兒就發出了鼾聲,顯然是睡著了。小春拿起拖把,好不容易才把那人的胃內容物收拾干凈,而那刺鼻的味道仍然充斥在屋子里的每一個角落,久久不散。于是,他不由得再一次皺起眉頭,把所有的電風扇都打開,希望能盡快清除掉那些該死的氣味。那人的鼾聲越來越劇烈,過了一刻鐘,小春把電風扇都關了,他擔心會把這個睡著的人吹感冒,同時也認為屋子里應該不會有什么氣味了,但風扇一停,那種難聞的氣味又卷土重來。小春只得又把電風扇一一打開。
那人睡得很死,小春推了推他的肩膀,他一點反應都沒有,無法給他洗頭,小春只得順手拿起一本翻得卷頁的《讀者》,坐在一邊認真地看了起來。突然,一個長相俏麗的女子走了進來。小春經常在附近的網吧里看到她??吹竭@個叫麗芽的女孩,小春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他做夢都沒有想到她會來找他。但小春很快發現,麗芽好像并不是來找他的,她看都沒看他一眼,就徑直走到那個打鼾人的身邊,她用手搖了搖他的肩膀,見他沒醒,就朝他呸了一口,風一樣跑了出去。
小春漫不經心地翻著《讀者》,他一個字也沒看進去。那人的鼾聲越打越大了,沒有任何醒來的征兆。夜越來越深,透出一股涼意。擔心那人會感冒,小春不得不再一次關掉電扇。他希望這一次屋子里不會再有那刺鼻的氣味,但電風扇一停,那些可惡的氣味就像一塊巨大的石頭一股腦兒朝他砸來,而他只是一枚雞蛋,所以,他只能在沒有被它砸得粉身碎骨之前逃之夭夭。
十分鐘不到,小春就來到了離他美發店不遠的一家叫做天天的網吧。他把那個酒醉的人丟在了自己的美發店里,他反正一時半會醒不來,就權當替他守店吧,就是不守,他店子里也沒有什么可盜的。這個要死不活的店子他已經開了好幾年,就是在大白天,他也經常把美發店的門虛掩著,出去上網或者打桌球。他的顧客基本上都是些熟人,人家來了,就會坐在他的店子里給他打電話。“請稍等,我馬上就過來?!彼看味紩陔娫捴羞@樣對客人說。
網吧里燈光昏暗,烏煙瘴氣,喧囂嘈雜。小春喜歡這樣的環境,這是他經常來的地方,在他的美發店關門打烊后,他有時甚至會在這個網吧待上一個通宵,因為他迷上了一種叫“魔獸世界”的網絡游戲,還有一個原因,他經常能夠在這里看到麗芽。這個若有若無的念頭,就像一只膽小的蛐蛐,深深地藏在他心靈的最深處,沒有外人知道,就連他自己也不敢輕易驚動。
小春很快就選中了一個自己喜歡的位置,他在麻灰色的沙發上坐了下來,然后開機,在密碼處熟練地輸入一串數字,是他的身份證號碼。不一會兒,電腦屏幕上出現了藍天、白云和綠樹的桌面背景。小春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一種愜意的神情就像云彩一樣輕輕地掠過他的臉龐。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煙,幾支綠紙包的口香糖,一個紅色的塑料打火機,一起放在離黑色鼠標不遠的地方。服務員端來一杯熱氣騰騰的綠茶,是一個中年婦女,朝他點著頭,算是打招呼。她一臉的慈祥,使他在一剎那想起母親。他已經十多年沒有見過母親了,在小春七八歲的時候,她不忍酒鬼父親的毆打,在一個下著暴雨的天氣離家出走,從此就沒有了音信。
突然想起母親,小春不禁有些沮喪,他不愿在這種糟糕的情緒中多做停留,便在網吧里東張西望起來。網吧里有很多似曾相識的面孔,但他不會主動和這些人打交道。就在小春把目光收回的時候,突然在不遠處的位置看到了麗芽。
想不到麗芽還會來上網,不知道她和那個酒醉的人是什么關系?他至少要比她大十多歲。
麗芽的身邊坐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他正在聚精會神地玩著一款游戲,很顯然,麗芽并不認識他,她是一個人來上網的。麗芽通常都是一個人來上網,在他的眼中,她同那些總是結著伴兒,動不動就吆三喝四的美少女們有著本質的區別。有好幾次,麗芽就坐在他附近的位子上,但兩個人幾乎沒有說過話,只有一次,那是一天凌晨三四點鐘的時候,麗芽突然問他要了一支煙抽。后來,他又遞給她一支煙,她朝他點點頭,低聲地說了聲謝謝。
在小春看來,麗芽也同他一樣,是一個落落寡歡的人。小春的落落寡歡是因為他長得丑,覺得自己就像個三等殘廢,與人交往時自然而然就有了戒心。他想不通麗芽為什么也像他那樣?麗芽長得那么漂亮,應該像一只驕傲的小母雞的。
雖說不會跟她說什么話,甚至連招呼也不打,但只要意識到她的存在,小春就心滿意足了。
這一次似乎與往常有些不同,就在他朝麗芽張望時,她竟然也從鍵盤上抬起頭來,望了他一眼,也不知她是有意還是無意。兩個人的目光在混濁的空氣中對接時,小春渾身不由自主地顫栗起來。他連忙低下頭,不再四處張望,在電腦屏幕前全神貫注地玩起了“魔獸世界”。
小春這一次破天荒地玩得順暢,在玩這個游戲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只無所不能的魔獸。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去,在便意越來越強烈的時候,他不得不去了一趟廁所,這才發現麗芽不知什么時候離開了網吧,她的位子上坐了一個看電視連續劇的中年人。小春有些失落,不過這并沒有影響他繼續成為一只魔獸。直到后來,他突然發現自己身邊的位子上坐了一個人,他用眼睛的余光發現,來人竟然是麗芽。他也沒有怎么感到吃驚,上網的人進進出出是常事,他淡然地瞥了她一眼,繼續玩著自己的游戲。
又不知過了多久,小春習慣性地點燃一支煙的時候,才再一次意識到了麗芽的存在。麗芽穿著一件短袖的紫色T恤,上面綴著的星星點點的亮片閃閃發光,脖子上掛著一只寶藍色的小手機。
他遞給她一支煙。麗芽接過,說了一聲謝謝。小春依然沒有任何表示,抽著煙,低下頭繼續玩著自己的游戲。
凌晨兩三點的時候,網吧里的人突然少了一半,很多座位空了出來,有些人把雙排座當做了臨時的床,正酣然入夢。一個染著黃頭發的年輕人走了過來,是一個衣著光鮮、長相英俊的帥哥。他脖子上掛著的白金項鏈,在昏暗的燈光下移動時,閃跳出一條條十字形的反光。
“喂,麗芽,好久不見?!?/p>
“劉青,好久不見?!丙愌刻痤^,低聲和他搭訕。
“上次還是在一個酒吧見過的,好多人一起,我那次喝多了,你們走后,有個朋友想扶我回家,我不肯走,一屁股坐在石階上,數起了天上的星星,還指著天空大叫,誰說天上的星星數不清,老子今天偏要數個一清二楚?!?/p>
劉青的聲音很大,很顯然,意外見到麗芽,他很興奮。
“哦?!丙愌恐皇堑吐晳馈?/p>
小春曾經在一個網友的空間里看到過人家酒后數星星的描述,別人寫得那么有詩意,但經劉青的嘴說出來,竟然是俗不可耐。不過,麗芽的情緒并沒有被劉青故作的幽默給調動起來,在這一點上,小春對麗芽的表現還是滿意的。
“白武、羅浩,你們快過來,看我見到了誰!”劉青又大聲地喊叫起來。
“誰啊?大驚小怪的?!?/p>
白武和羅浩兩個人都是和劉青差不多年紀的帥哥,他們本來已經走到了網吧的門口,就要離開了,聽到喊叫,他們有些不情愿地走了過來。
“這是麗芽,上次在酒吧見過的?!?/p>
“美女好?!?/p>
見到麗芽,白武和羅浩兩個人就像在山林中轉悠了大半天的獵人突然看到了獵物,不禁眼前一亮。
“你們好?!?/p>
麗芽神情淡然,只是稍微抬了一下頭,雙手仍然在鍵盤上忙個不停。
“走,我們一起吃夜宵去?”
三個人不約而同地對麗芽發出了邀請。
“你們去吧,我不去?!丙愌肯肓讼?,說。
“去啰去啰。”
“算了?!?/p>
“何解不去?”
“我真的不想去,你們去吧?!?/p>
“給個面子啰,去吧。”
“我真的不想去,下次吧?!?/p>
小春一邊裝模作樣地玩著游戲,一邊密切地關注著麗芽這邊的動靜。一頭是盛情邀請,一頭是斷然拒絕,可謂是冰火兩重天。眼看那三個邀請麗芽吃夜宵的人越來越失去耐心,小春不禁暗自高興起來。
后來,不知是白武還是羅浩,總之是他們中的一個人竟然動起手來,氣急敗壞地猛拉麗芽的胳膊,麗芽奮力掙扎,嘴里發出憤怒的叫喊:“我說了不去的,你們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去?!?/p>
與此同時,小春也呼的一下站了起來,紅著臉,低聲呵斥:“請你們不要這樣?!?/p>
三個帥哥還從來沒有碰過這樣的釘子,要是麗芽不跟他們去吃夜宵,傳開去,會大大有損他們的江湖名聲。但這下他們終于找到了可下的臺階,就一致把矛頭對準小春。他們立刻把弱不禁風的小春從座位上拽了出來,還有人對準小春的那張小臉,一記勾拳打了過去。
“你這個小屁星子,誰要你管閑事,看老子打不死你!”
小春并沒有感到惶恐,沉著臉,眼睛里射出一股憤怒的光芒。三人見勢不妙,扔下一句狠話后,裝腔作勢地走了。
小春蒼白的嘴角掛著一縷血絲,被麗芽用餐巾紙輕輕擦掉。小春感覺到了麗芽灼熱的氣息,活到二十好幾,這還是他第一次近距離感受一個美女的呵護。他的心狂跳起來,而那張小臉仍然沉著,顯出一個男子漢特有的堅毅和冷峻神情。
“謝謝你!”
麗芽正眼看著小春,眼睛里流露出那人人都能讀懂的感激之情,在那感激之情的背后,小春還感受到了一種柔軟的東西,他不敢久看,就把目光投向別處,像一個望梅止渴的旅人,他已然心滿意足。
此刻,對小春來說,任何語言都是多余的。
后來,小春和麗芽在各自的座位上玩起了游戲,在準備離開網吧的時候,麗芽竟然把頭湊了過來,任那散開的秀發飄落在小春的小臉上,她的手輕輕地放在小春握著鼠標的手背上,用一個尖尖的手指點了一下鼠標,小春隱藏的QQ就在電腦屏幕上顯示出來。小春知道她是在查看他的QQ號碼。小春的網名叫箭在弦上。果然,麗芽回到座位后不久,就有一個叫如煙寶寶的網民加他。他知道她就是麗芽。
不一會兒,小春的QQ就響了起來。
如煙寶寶:你好。
箭在弦上:你好。
如煙寶寶:嘿嘿,你知道我是誰嗎?
箭在弦上:我知道。
如煙寶寶:謝謝你保護我。
箭在弦上:這是我應該做的,沒什么。
如煙寶寶:希望以后還能得到你的保護。
箭在弦上:當然,我會的。
如煙寶寶:呵呵,謝謝,時間不早了啊,我要回家了,你也早點休息吧。
箭在弦上:好的。
如煙寶寶:88
箭在弦上:88
小春坐在電腦前,用眼睛的余光不動聲色地看著麗芽離開。麗芽走后,他點燃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仰起頭,把背軟軟地靠在沙發上,從嘴里不停地吐出大大小小的煙圈。他瞇起小眼,看著那環繞的煙霧,突然想起了那個酒醉的男人,不知他是否還在他的店里?想到這里,小春緩緩地站起身,他該回去了。
小春踏著稀淡的月光回到了自己的美發店。那個卷閘門拉下了三分之二,和他離開時一模一樣,看來那個人還沒有走,據說酒醉的人都這樣,有的醉得三天三夜都醒不來。小春走進美發店,發現那人果然還睡在轉椅上,他湊近一看,那人的嘴張得老大,臉色蒼白得就像寒夜的月光,給人一種冰冷的感覺。
原來,他死了,是被人用小拇指般粗的尼龍繩勒死的,那三尺尼龍繩還緊緊地纏繞在他那粗壯的脖子上??吹竭@一幕,小春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掏出手機,用一種冷靜得可怕的口吻低聲地報了警。
一刻鐘過后,110警車準時出現在小春美發店的門口。從車里下來三名警察,他們都穿著制服,但看上去沒有平時那樣一絲不茍。一個瘦高,兩個矮墩,他們一個個打著哈欠,皺著眉頭出現在小春的視線里。小春的心里掠過一絲愧疚,要不是他的電話驚動了他們,這個時候他們肯定還在值班室里呼呼大睡。
那三個警察花了兩三分鐘的時間確定了那人的死亡,然后其中的一個打起了電話,不一會兒,又一輛警車呼嘯而來,從車里下來一個手提白色工具箱,同樣也穿著警察制服的法醫。一進門,法醫就對那個瘦高警察發起了牢騷。
“他媽的,不知老子前世造了什么孽,今世要罰我天天和尸體打交道。”
法醫邊說邊打開箱子,慢吞吞地戴上了一雙白色的手套。
“這有什么不好的,總比我們天天面對那些狡猾而又兇險的犯罪嫌疑人要好,至少沒有任何危險。”
瘦高個和法醫看上去很熟,他笑著遞給他一支煙,隨后他們有條不紊地開始了尸體檢查和現場勘查工作。與此同時,一個矮個警察對小春進行了簡單的訊問。
小春從警察們的口中得知,死者叫李正存,四十八歲,一個什么電腦公司的老板。
一個小時后,警察們的工作宣告完畢,瘦高個打電話通知了李正存的家屬。這時天色微亮,門外聚集了幾個早起的圍觀者,他們分別是踩著三輪車的菜販,穿著橘黃色制服的環衛工人,還有出租車司機和晨練的人,他們竊竊私語,一臉興奮。其中一個晨練的人認識小春,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下崗工人,他就住在附近,有事沒事總喜歡往小春的美發店跑,為的是看一下當天的報紙。他在五米遠的地方朝小春打著手勢,帶著一種幸災樂禍的神情,大聲地問他怎么回事。小春把一個手指放在唇邊作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并用手指了指身邊的一名警察,朝他搖了搖頭。
在死者家屬到來之前,兩個警察開著警車把小春帶到了附近的一個派出所。在這個派出所二樓的一個房間,小春詳細地接受了警察的訊問,他的姓名、住址、工作和家人的情況,和死者是否認識,死者為何來到美發店,是什么時候來的,來到美發店后說了什么,做了什么,以及小春離開美發店的具體時間,在什么網吧上網,什么時候發現的尸體等等,事無巨細,小春一一作了詳細的回答。最后,警察問小春,在美發店時是否看見有人來找李正存,小春斷然搖頭,說沒有看到。這時他的腦海里突然浮現出麗芽的影子,他不知道她是否和李正存的死有關系,但他不會告訴警察,因為他已經在QQ上答應麗芽,他要保護她。
完成訊問時,天已大亮,小春在訊問筆錄上認真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還在每一頁按上了自己的手印。
警察到天天網吧走訪后,就把小春放了。臨走的時候,警察叮囑小春,要他的手機二十四小時保持開機狀態,在近期內不能離開他所在的這座城市,小春一一答應。
小春離開派出所的時候,時間已近中午。他懶得回家,更不想去美發店,就又徑直去了天天網吧。小春進去的時候,一些網管和服務員正圍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議論著發生在他美發店的兇殺案。他這才知道了死者李正存的一些情況,此人是個大老板,開的車是最新款的路虎,離過一次婚,現在的老婆小他十多歲,曾經是某電視臺的主持人,姓林,主持過一檔不怎么出名的娛樂節目。此人社會關系相當復雜,風流成性,且有黑白兩道的背景,肯定是為仇家所殺。
沒人知道小春就是最先發現死者的美發店的老板,小春裝作是一個局外人,一邊聽著他們說話,一邊不動聲色地在前臺辦理上網手續。像小春所預感的那樣,麗芽果然也在網吧,她的身邊雖然空著一個位子,但小春想了想,最后還是選擇了在她后面很遠的一個位置。小春玩了大概半個小時的游戲,站起身,看到麗芽還在。這時寂靜開始在他的耳朵深處轟隆作響,那聲音就像被旋風卷出來的雪花,一粒粒沾在了他的眼睫上,他頓時感到一股寒冷,為了驅趕這寒冷,他總得做點兒什么,于是他順手上了QQ。
如煙寶寶:你好。
箭在弦上:你好。
如煙寶寶:聽說在你的美發店發生了一樁命案?
箭在弦上:是的,一個叫李正存的人,你認識他嗎?
如煙寶寶:不認識。
箭在弦上:那天你見到了他的,當時他喝醉酒了,睡著了。
如煙寶寶:你是什么意思?
箭在弦上:我沒有什么意思。
如煙寶寶:你對警察說了我沒?
箭在弦上:沒說,你那天是來找我的,這是我的私事,與警察無關。
如煙寶寶:我是去找你的,你知道為什么嗎?
箭在弦上:為什么?
如煙寶寶:因為我一直對你抱有好感。
箭在弦上:我也是。
如煙寶寶:我現在有事出去了,明天下午五點我們在虎山公園門口見,好嗎?
箭在弦上:好的。
麗芽走后,小春來到了她的那個座位上坐下,也許是空氣中煙霧繚繞的緣故,小春的鼻子雖然靈敏,卻并沒有嗅到她留下的任何氣息,這時,他簡直懷疑是否有麗芽這個人存在?虛無就像一條毒蛇盤踞在他的腦海,小春整個人頓時變得恍惚起來,沒過多久,他就伏在電腦桌上睡著了。剛入睡不久,他就做了一個夢,而且很快被這個夢嚇醒。原來,他竟然夢見了李正存是被麗芽給勒死的,在夢中,他一五一十地目睹了麗芽活活勒死李正存的全部過程。
第二天下午五點多,小春和麗芽選擇了一條偏僻的小徑上的虎山,那是一條陡峭的羊腸小徑,周圍樹木參天,野草叢生,晚霞透過密集的叢林,像篩子篩過了似的,斑斑點點地落在了兩個人的臉上。爬到半山腰時,氣喘吁吁的麗芽把手伸向小春,于是小春順其自然地牽著她的手。后來,小春還順其自然地攬住了麗芽的腰。在一個石凳上休息時,小春更是順其自然地吻了麗芽。奇怪的是,雖說這是二十好幾歲的小春的初吻,但并沒有像他期待和憧憬的那樣激動,相反,他甚至很冷靜,冷靜得不像是在接吻,而像是在例行公事。
晚飯是在山頂上吃的,他們點了一個水煮魚,一個辣椒炒肉,一個青菜,而且一個人還喝了一瓶啤酒。小春和麗芽都不勝酒力,喝了一瓶啤酒后臉都有些紅。他們之間仍然很少說話,即使說了,也只是只言片語。下山的時候,他們選擇了另外一條山路,那條路把他們引到了山腳下的一個草甸,麗芽老遠就看到那個草甸上開滿了五顏六色的野花,她興奮得大叫起來,并猛地一下甩開小春的手,一個人朝那草甸跑去。小春遠遠地落在她的后面,他突然覺得,他們兩個人仿佛置身在兩個不同的世界,就像冰與火,白與黑,天與地。等到小春走到麗芽的身邊,她已經采摘了一大束野花,麗芽一直寶貝似的用雙手捧著,因此,小春再也沒有機會牽著她的手了。當他們走出公園時,麗芽接到一個電話,她告訴他,有個朋友開車來接她了,于是小春就和麗芽在公園門口分了手,獨自回家了。
五天之后,小春終于又在天天網吧里見到了麗芽。
箭在弦上:這幾天你干什么去了?
如煙寶寶:我和朋友去了一趟外地,生意上的事,你呢?
箭在弦上:我一直沒有上班,就和警察喝了兩次茶。
如煙寶寶:他們還在找你?
箭在弦上:案子不破,他們肯定要找我的。
如煙寶寶:哎,也是。
箭在弦上:我很想你。
如煙寶寶:我也想你。
箭在弦上:我們去吃夜宵。
如煙寶寶:好啊。
這天深夜,小春和麗芽雙雙離開網吧,在大街上行走的時候,小春感覺到麗芽故意落在他的身后,在外人看來,他們是兩個毫不相干的路人。麗芽還是看不起自己,因為自己畢竟不是帥哥,也沒錢,意識到這點,小春就莽莽撞撞地朝前走去,對身后的麗芽不管不顧,這時,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行走在懸崖邊緣的瞎子。
此后的一個月,他們又約會了幾次,都是在深夜,而且每次在大街上行走時,兩個人都是一前一后。不過,他們總是會在黑暗的角落聚在一起,麗芽會主動吻他,盡管那是蜻蜓點水式的吻,但小春已經很知足了。
小春清醒地知道,他配不上麗芽,但他還是希望他們能成雙入對地走在大街上,他甚至還希望他的親人和朋友們也知道,他這個在他們眼中幾乎成為殘疾的人,找了一個如此漂亮和性感的女朋友。
沒有多久,小春和麗芽在一家賓館里做了愛。
自從做過愛后,小春就根本見不到麗芽了,在天天網吧,小春再也看不到麗芽的身影。小春意識到她是在躲著他,最后迫不得已,他只得給她發了一條手機短信,不過也就寥寥幾字:“我想我們得談談了。”
麗芽收到小春這條短信的時候,正在和她新找的一個開著奧迪車的“富二代”男朋友花前月下,她雖然毫不猶豫地刪除了這條短信,但手機上的內容還是深深地扎根在了她的腦海。這幾個字雖然看上去簡單、明了,但在麗芽看來,其背后卻透出一股陰森森的寒氣。于是就在第二天下午,失蹤多日的麗芽不得不來到了天天網吧。
如煙寶寶:嗨,你好。
箭在弦上:我想我們得談談了。
如煙寶寶:好的,你說。
箭在弦上:我希望我們像普天下的情侶那樣。
如煙寶寶:人都給你了,你還不滿足?
箭在弦上:我希望你不要和那個開奧迪車的男人來往了,他不能給你想要的未來。
如煙寶寶:天啊,你在跟蹤我?
箭在弦上:是的。
如煙寶寶:你難道不覺得你這種行為太卑鄙了嗎?
箭在弦上:我不覺得,因為我愛你。
如煙寶寶:不說了,對不起,我要走了。
麗芽的QQ圖像迅速暗淡下去,小春遠遠地聽到她的腳步聲,但他頭都沒抬一下。
除了天天上班,小春還是像往常那樣,沒事的時候就會到那家天天網吧去上網。小春每次都是迫不及待地打開QQ,但是麗芽的QQ圖像一直是暗的,再也沒有亮過了。
接下來的那段日子,小春開始了自己的秘密行動。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塊從山頂上滾下的石頭,越接近山谷的時候,速度越快,明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那無邊的黑暗和萬劫不復的深淵,但他仍然不能使自己停止。當然,此時如果他能接到麗芽的一個約請,甚至是一個簡短的問候,說不定他都能使自己在滑向深淵的過程中戛然而止。但是麗芽沒有,在小春看來,她沒有很好地把握住這個歷史性的機遇。她一心想的就是如何擺脫他。她這樣的想法是錯誤的,甚至是致命的。
雖然顧客死在店里,小春美發店的生意受了一點影響,但都是老顧客,小春放了兩掛鞭子,沖了一下晦氣,小店的生意還是繼續下去。日子也沒有什么不同。只是小春最近格外關心時事,每天都把電視調到政法頻道。但并沒有他想看到的消息。有一天,小春正在給一個客人洗頭發,那個人突然對他說:“小春,你知道嗎,早兩天,那個叫麗芽的妹子被逮捕了。據說,是她殺死了那個老板?!?/p>
小春嚇了一跳,心里仿佛放下了某件東西,嘴上卻說:“啊,怎么會?她為什么要這樣,那是要判死刑的啊?!?/p>
那個人說:“那應該是會判死刑的。說不定,過幾天,街上就會貼布告出來?!?/p>
小春突然停下手中的動作,閉上眼睛。麗芽,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好久了,等你死了,我就去給你收尸,然后陪你去死,一起死。
小春這樣想時,眼睛里溢出了淚水。
有一天,小春在店里聽到外面有些躁動,出門一看,一群人在不遠處看布告,有的在叫,槍斃得好。小春的心騰地跳了起來,眼淚就落下來了,他邊跑邊想,麗芽終于要被自己害死了。
他跑到布告欄前一看,還好,并不是槍斃麗芽的。是省內一個槍擊犯抓獲了,被槍斃。所以大家都說槍斃得好。有一個熟人看到小春眼紅了,打趣他:“小春,怎么這么傷心,難道這個槍擊犯是你老爹?”
小春說:“胡說什么啊,剛才有根頭發吹到眼睛里去了?!闭f著,又笑了起來。
大家正要哄散的時候,小春突然聽到了一個熟悉不過的聲音在問:“在看什么?”回頭一看,原來正是他日夜思念的麗芽。
麗芽和他男朋友站在人群里,儼然一對恩愛的小夫妻。小春做夢也沒有想到麗芽會出現在這里。他想不明白為什么,就懶得去想了。麗芽和男友正在看布告,并沒有發現小春。小春想走過去跟她說些什么,又不敢說,就掉頭回去了。小春在心里有些恨自己,這些日子一驚一乍的,吃不好睡不安,為麗芽擔心,甚至謀劃著和她一起去死,而麗芽根本什么事都沒有,一切并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樣。
如果麗芽不是兇手,那么兇手又會是誰?再者,如果麗芽不是兇手,她為什么會甘愿受他的脅迫?小春百思不得其解,內心的痛苦溢于言表。
這天晚上,小春關上美發店,又來到了那家網吧。小春在服務臺辦好上網手續,坐在自己經常坐的那個位置上。他漫不經心地朝麗芽曾經坐過的那個位子望去,麗芽正一個人坐在那里上網,小春的心又騰地一下跳了起來。像往常那樣,小春埋頭點開了QQ,他覺得自己有很多的話想要對她說,可是當他把手指放在鍵盤上時,又不知從何說起。他問自己:該跟她說些什么呢?
小春再一次抬起頭來,朝那個位子望去,那個女孩對他回頭一笑,才看清楚她并不是麗芽,而是一個陌生的女孩。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