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樓記（組詩）

作者簡介

許敏，1969年12月生，安徽肥西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安徽省詩歌學會副會長，安徽省公安作家協會副主席，安徽省文學院簽約作家。

作品散見于《詩刊》、《詩探索》、《詩歌月刊》、《星星》、《綠風》、《詩林》等刊物。作品入選《中國年度詩歌》、《中國詩歌精選》、《文學精品》、《星星50年詩選》、《新中國60年文學大系·60年詩歌精選》等多種選本。獲第二屆中國紅高粱詩歌獎、九月詩歌獎等獎項。參加詩刊社第23屆青春詩會。

成長書

那年冬天，校園的晨光里

有一碰即碎的薄冰

你六歲半，小學二年級，扎一對翹翹的羊

角辮

從沒見過黃河，也不知道唐朝究竟在什么

地方

王之渙的渙字還躺在生字表里

鸛雀常常跑到田字格外散步

夕陽從郊區大蜀山的豁口西沉，你用鉛筆

一筆一劃地抄生字，朗讀，背誦課文

體會詩的節奏和重音，有時也把自己想象成

古人

樓字讀邊音。“木”字作偏旁時，捺要寫成點

這些對于你都不是難事，難的是放眼黃河，

目送它流入瀚海

洶涌，彌漫，不是渺小卑微的生命所能承受

起的

深冬，朔風正疾，教學樓已經裹滿了冰雪

而課程還在繼續，這是漫游者向內心行走

當如水般的寧靜統領著大地，我終于感受到

了光陰的流速

在一張白生生的紙上，你的星辰等待你去

認領

而老爸就活在柴米油鹽、良言警句中

偶爾，也像鸛雀樓對面中條山上的一輪

明月，腋下長出翅膀

最后，女兒，你得獨自更上一層樓，覽盡千里

風光

那時，我就呆立在六安路小學門口的人群

里，看著你

在高空中，一點一點地向著光明飛升

登樓記

大風把云朵吹低，吹得無限接近地平線

故國殘月，重如鉛塊，都沒入沉沉的歷史

黃河故道，拐了一個彎，又拐了一個彎

驚濤隨沉波遠去——你與祖國的命運

只有普救寺沉淀下來，消解人世浩大的愛和

怨懟

雁聲和隱約的劍氣，有人在柳林系馬

把頭顱拋向異鄉的山河，而蟋蟀擁有

一整座故園，淺淺的低吟似風堆積的殘雪

登樓，你聽到隱隱的雷聲，在一個遠行者的

臉上

老去的激情還在，他螻蟻般的身軀，背負大

地的重量

讓我一寸一寸地愛，一次一次地獻身，一級

一級地踩著石階上升

城闕的青苔已冷，蒲州城外一群無人放牧的

羔羊

白花花的身子蹭著黑瓦朱楹，半是顫栗，半

是和解

中州茫茫沙地，既生長血肉，也生長白骨

已無人在蒼涼之處吹響號角了，而殘月如

劈刀

無論你是卡在詩骨上，還是囚進荒冢里

都能將你劈開，鸛雀樓不是戲臺，你笑不

出聲

哭不出淚，那些曾經制鹽、冶鐵、養蠶的人

又在忙著剪枝，嫁接，噴灑農藥，高臺重檐，

油漆彩繪

似乎與他們沒有關聯，而從前的鸛雀都飛到

江渚上去了

一只也不肯棲這高樓，青草在無聲中又走過

一個輪回

風很輕的夜晚，總夢著一個人，披一襲青衫，

拾級而上

一朵花被輕輕吹醒，一顆星在隧道里穿行

登樓，也是一劑醒世的良藥，這新詩與絕句

翻動的冊頁，對一些人是祈禱

對一些人是懺悔，對一些人是必然的命運

紫薇花開

你不來，襄陽的紫薇都開得癲狂了

一樹樹，一堆堆，被蜂蝶寵愛著

嫩黃的花蕊朝云暮雨，纏綿，繾綣

有個失去矜持的旋渦，帶著一整個夏季奔跑

我能止住狂亂的心跳，卻喊不出聲

路旁的側柏、懸鈴木、國槐、白蠟、毛泡桐

和你一樣，也曾被規范，被修剪，被嫁接

而我獨愛這路旁的一株，她那么不起眼

在貧寒中孤守，你越靠近她

就越覺得她有顆善心，不被具象的事物磨

損，變形，扭曲

你就停在一步之內，感受她的草芥之心

被塵世愛過，你的脊背溫暖

夜風中，一定有你搬不動的事物

迂回，反復，街道更加暗沉

她醒來，不會驚醒任何宏大的抱負

那些荒冢、孤亭、殘碑、斷垣，她全都照看

似野火，我更愛她暮靄里的俗世之美

有花的質感，嫵媚的姿態

借一場雨水，她長出嫩芽新葉，不尖銳，不

濃烈

像個鄰家女子，揪住衣衫的一角

在墻角朝我笑一笑，甜蜜，歡喜——

光滑的樹干也曾被夜露吻出傷痕

“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

而我獨愛紫薇，這個襄陽最小最樸素的

女兒。

古城墻下，與眾詩人飲酒

一個很尋常的午后，天陰著

微風在護城河的水面上畫畫，樹葉苔色

濃淡稀疏，成分字、個字、一字、品字、幺字

梧葉、松葉、柏葉、柳葉，牽點連線，一氣混雜

仲宣樓下，拾一級一級的階梯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云朵把城和天空分開，把古人與今人分開

昨日，沿漢江而上的，非止我一人

有李白、王維、孟浩然、張九齡、蘇軾、歐陽修

宴飲用的是鷺鷥杓，鸚鵡杯，還有李賀愛吃

的鯉魚尾

兒童拍手且歌且舞白銅鞮

杜工部一身破舊的衣衫在穿堂風中搖擺

難得老杜開懷一回，像漢江的魚游回了祖籍

之地

酒浮山色入樽中，草色清幽

那些馬蹄，嘶鳴，刀劍，殺伐，都躲進歷史的

深巷里

風懶散得不成樣子，不知誰，醉成護城河邊

的桃花

讓三國的謀士一夜間白頭

在一首詩里與杜甫相遇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杜甫詩《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初春，你無法說服自己

悲憤的軀體與破碎的山河遙相呼應

那么多的樹木，僅僅因為饑餓與寒冷

就脫光了葉子，還有剝凈的樹皮

樹干骨頭似的對著曠野，河水撕裂，不說話，

也不悲戚

寒士們聚在你茅屋的檐下，幾只麻雀，蓬亂

著羽毛在驚嚇中飛走

初春，你寓居的梓州草木已經發芽，涪江水，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像你潦草的人生，大唐的那只隼又沖破了

云層

你退回到草木的內心，我看見你枯瘦的身子

微微顫抖

那些商賈、僧侶、零星的叛匪，方言雜亂，在

唐蕃古道的夕照下

一一淡去了身影，飽蘸濃墨，你寫下生平第

一快詩

然后，坐在窗下，墨跡將一封家書洇透，杯

中酒

有家國，有桑梓，有黎民；天藍得如夢幻，云

白得可以下酒

我來了，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我甚至無法

安慰自己

茅草、鳥糞、坍塌殘破的屋脊映照著——

一顆孤傲的心和高貴的責任

今夜，劍南梓州的星辰寥落，也顯得安靜

我只能一個人空手而來，又空手而歸

夫人城抒懷

城堞，垛口，以及大雁叫碎的燈火

歷史的煙塵滾滾而來，又滾滾而去

有多少呼嘯的人與事、血與火、功與過、是與

非都寫進

青褐色的方磚，我驚愕，從馬背上滾落下來

的頭顱

至今無人認領；那城墻太疲憊了，護城河

也是

浴血浴火千次，被一只溫婉的手臂挽住

我想把你收藏在這個季節的煙雨中——

漢水上千帆皆過，鼓角號鳴化作湯湯流水

戰火硝煙開成遍地紅花，襄陽啊

今夜，你是我慈愛的母親，是我連綿無盡的

家園

那個在城墻下唱折子戲的女子，描著眉扮你

夫人，我是你敵軍的首領

是城墻下青草叢中早已冷卻了的骸骨

你的目光，讓疾飛的箭矢折斷

古隆中廣德寺

一

一場盛大的誦經

挽留住落日的余暉

寺內寺外，那些高大的喬木

低矮的灌木，是否都參透了人生

古銀杏樹的血要平靜一些

就像鎮寺的多寶佛塔——

淺檐，矮基，磚砌角柱，石砌劵門

田野里，它摟緊自己的

一小撮骨灰，在鄂西北的風中

打坐

二

白銀的嗓子，誦經文的風

怎么聽都像流水

那么美，那么安靜

千米的護寺河

還要將這寺院的寂靜搬空

深秋的夜，廣德寺傳燈祈福

萬人洗凈了身子和心，被壁龕內的佛收留

人散了，一朵蓮花還亮著

像塵世的一座無名小站

也像一個人隱忍的內心

三

今夜，月光白得驚心

喇叭塔向上，仿佛隔世的指引

48尊佛，一一把自身的重量

卸了下來，像一場舊雪

一條毒蛇，一頭豹子

蜷縮在腳下

一陣微風輕輕拂過

那個在塔前彎腰撿拾銀杏葉的僧人

一片一片——

是在翻看你的前世

還是今生

鐘 樓

我獨愛黃昏里鐘樓的寧靜

冬天，城市的臉變得嚴酷

樹冠穿上臃腫的雪衣，鴉群不敢喧鬧

鐘樓，用內心的秩序統領一切

有人用大理石給城市塑不朽的雕像

有人用魅惑的青銅，有人用戀愛的噴泉

惟鐘樓獨對星辰，那尖頂，有一根秒針的

鋒利

和沙漏不同，鐘樓用四壁的時間抵擋

這是通向陽光與潔白之巔的小徑

有時散步到這里，時間像突然淋下的雨滴

平常的生活圖景里，有自然的詩篇，道德的

律條

周而復始，大海熄滅日落，黑夜吞噬白晝

在凝固的狀態里，鐘樓看過太多的把戲

與漂泊者的命運不同，蔚藍的天空

它寫下誓言和堅毅的文字，有時，也像起航

的巨輪

往事如海藻般柔和，這寧靜的大地

清潔如溪水的天空，蔥蘢的樹木，水泥構筑

的童話

你的內心一片寂靜，在時光深處傾聽

其實，無論在空間與時間緯度上，鐘樓都是

城市的支點

當你乘坐火車、汽車、輪船或者飛機，來到鐘 樓下

就會忘掉雪，忘掉寒霜的一次次侵襲，忘掉

疲憊，憂傷

一只馴服的野獸，顫抖地蜷縮在古老而嶄新

的世界腳下

一切有待自我修正，這時間的紀念碑

許多滄桑的人和事，面對鐘樓，真的不值

一提

你會記起它曾是一枚糧票的徽記，流淌舊時

代的血液

其實，在它矗立之前，那里曾是墳場、藕塘、

雜樹林

沿著緩緩的土坡，我尋找它倉促鋪設的線腳

黃昏里，一群民工收工，簡單如水，在時間的

細流里穿城而過

新城的崛起似驚鴻一瞥，鐘樓的肅穆還在

用蒼茫的內心撫慰這個嘈雜的世界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鐘樓不老，只是褪去

浮華

誰還會停下腳步，黃昏里再次聆聽它緩緩的

心跳

一根棗刺

淚光一閃，又夢見了那棵棗樹了

還斜靠在青灰色的屋檐，父親彎腰歇在正午

的時光里

揪他不放的仍是土方治愈不了的偏頭疼和

胃病

在陡峭的星群背面，一個人的臉被歲月深埋

廢棄的瓦礫中，你會找到一枚尖尖的棗核

找到一直活在村莊里的另一個自己

那晚，雷電大作，你急著要去南方

你甚至對這棵棗樹都沒有多看一眼

就裹進了人群里。一輛敞篷車“轟隆隆”地把 你拉向未知

棗樹落光了葉子在村口等你，如一根傷心的

拐杖

一整個季節都不會松開攥緊的牽掛

你成為工廠里一枚擰緊的螺絲釘

一身混合的機油味不再與季節同步

從海上刮過的風暴，給你憂傷，卻也意外地

帶來一份驚喜

你僥幸成了又一批不歸的飛鳥

棗樹盼到大雪。天冷了，它還在惦記

穿單衣出門的你。在心里摟緊不放

一根刺，扎進肉里，你不會一無所知

那棵棗樹與你相隔千里，而那根刺現在就在

你的身子里

走動

考文特花園

花園里沒有花，可蝶舞翩翩，芳馨依舊

小提琴的琴聲是一朵

意大利的花腔女高音是另一朵

在倫敦七晷區日晷映射下

曾經的女修道院，野草一樣模糊的國度

我親愛的雛菊，已綻放成最后的徽盾

而圣保羅教堂的柱廊從寂靜中浮出

我和你在有咖啡廳、商店、陳列室的街頭

散步

多么平靜，仿佛一種懺悔，為一生的情感

作準備；在這里，你找不到格律的哲學

抽象的雪，萬物可以變成冰霜，惟你不能

狂歡與獨醒，你都不拒絕，有點頹廢，有點

昏暗

“你不要擠，世界那么大，

它容納得了我，也容納得了你。”

許多枝條在一起，看上去就像一棵樹

或是一棵樹將另一棵拉進懷里

花園一樓的兩側是蘋果市集和狂歡市場

你可以登上二樓的露臺做最俗的看客

也可以坐在小吃攤前，來一份不用包裝的

鄉愁

紀念長椅有生根的念頭，鐵柵欄有發芽的

欲望

一塊色彩強烈的玻璃畫，將整個世界

倒影在里面，沒有人阻止一個細小的水泡

冒出水面，在這里，甚至連小丑

都能找到恰當的位置，受人尊重

松開緊握的門牌號碼，那些馬車、公共汽車

電車、火車、鐵軌車廂，在歲月里依然

保持清潔的面容，這是倫敦上午十點零九分

的陽光

世界停下引擎，你已不想轉身

時光繼續流向下游，已分不清是魚是水

但是已經確信你能自由地支配自己的一生

注：引文為狄更斯詩句。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