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新,1973年生于父母支邊之地新疆,現居安徽望江。作品散見《星星詩刊》、《詩歌月刊》、《詩選刊》、《詩刊》、《山花》、《作品》、《青年文學》、《青春》等國內外各詩刊雜志,入選《中國詩選》、《新中國60年文學大系》、《中國當代漢詩年鑒》等各種選本,著有詩集《生于虛構》。
清 明
清晨,骨頭脆響,遠山空濛
高崗青黛,當我登上,卻近于無
一處可供折回之處,一座
圓形土丘,所謂的承繼,隔著
泥土,隔著無限春光與廣闊的荒蕪
鳥群羽翼豐滿,試著拆除
安置于體內的馬達,滑翔而非
攀升,即御風而行,毫無知覺的反判
在我們上空凝結為陽光或
雨露,再賜與我們,無所不在的輪回
借用我們寫出一部部失敗之書
雨 水
這里的雨剛剛開始,你那里
雨已經停了,在雨水里談論人生
與陽光下不大一樣,微寒
從曲折的小徑一路吹過來,還有
你的咳嗽,有溫暖,也有醉意
我送你一場大雪,你回贈我
一片晴空,錯位的自我
掀動早春的波瀾,你的內心
有洶涌的魚群,兩岸的桃花
謝了又開,碰巧被我看見
離開的人,仿佛一年一年的花朵
坐在枝頭,活著的人,喝酒
或者說夢話,黑色的雨云壓低
目光,眺望是困難的,故鄉
是別人的,我站在湖邊,仿佛
驚叫的風雨都與我們無關
再次說到雨
下雨了,我坐在零點的小城
雨打著窗外的小葉樹,也打在
南方闊大的椰樹上,看海的人
回來了,回到了波瀾不驚的生活
那些動蕩還將持續一段時間
色彩相繼歸來,沿著生命迂回的通道
在那里,我看著你,而你全然不知
這些混雜的氣息如此難以辨別
我知道,我是一個有著復雜身份的人
盲目,無知,對命運缺乏準備
這一切不足以信任,離開和返回
我借助氣流與夜色,與看不見的云朵
握手,我沒有說出我的醉意,是
醉意說出了我,一個陌生的我
在海上漂浮著,雨水漫無邊際
落在目光無法抵達的另一側
挽 歌
有在鐘聲里沐浴的沖動,
其風蕭瑟,移走山巒和塔頂,
隱身者持玻璃器皿相照,河流
自斷處而生,又吸納灰翅鳥雀
沿途栽下枝葉,多么精準的
設定,機器的流水作業
讓萬物蔥郁,假設有人自故鄉
來訪,自有立體的波動應和
——非我的,或故我的
替代本體懷念,存在是
共謀,廟宇高于菩薩,鑲著
金邊的鐘聲多么遼闊,那么,
洗了睡吧,山高水長,火車
已提速,不因真相而返還。
天 涯
全都是沙,是海,是
亞熱帶植物,是雨水
下在五月的胡言亂語里
是人,螞蟻般的人群
陷在那里,是腳印
重疊、錯亂,然后消失
是礁石,在我們之間
可以擋雨,卻不能撼動
是皮膚的黑,是
嗆在嗓子里的苦澀
是漂浮,是飛機的起落
是遠和近,不在此
不在彼,是失語
是陷落,是那些閃光的
懷疑,是雨后彩虹
是保留和刪除的記憶
是鏡子,是合謀
是妥協,是獨自和面對
是是,是非,是一句話
多年前,你所說的天涯
究竟是什么意思?
暴雨將至
呼吸被壓制,喘息
悶在胸腔里,
小聲說出愿望,
在發澀的嗓子眼
結出暗黑的蓓蕾。
一群麻雀圍著小區
飛來飛去,
避雨的巢穴在哪里?
暗下來的天空
將目光隔開,
隨手打開一本書,
里面的警告是無用的,
我并不希求一條
涇渭分明的道路,
給不明的前程燃放
矯情的焰火,
被閃電擊中后,一切
都會改變,
為狂歡而生,而死。
蒙面的行人,
身體長出隱秘枝葉,
不被許可的動物之心,
是我們的悲涼,
是這個悶熱午后
抽出的絲絲冷風。
沒人在意世界
給我們的種種想象,
光芒太強大了,
淹沒了遼闊的大地,
讓我們幾乎盲目,
而雷聲再大,也不是
提醒,而是
狂歡時代的鼓點,
被未知的手一次次
擂響。
秋日,散步永固村河邊
在空氣里行走也是在
河水里行走,它
已不記得我的體溫
有些恍惚
還具有真實性,比如
小雨和暮色,
三分之二的天空
時光牌VCD播放的歌聲
被切開,一半扔在
河底,另一半喂養
永遠也長不大的蟲鳴
身體越來越重,
失去水份的摩擦聲使
一個人成為那個
偶然的人,有不適感,
但不疼痛
必然要懷念,必然
空洞而抽象,有閃電
垂下,濺起水花,我們
在橋上模仿鳥,在水中
模仿魚,談論遠方山水
現在想想,多么可笑,
模擬恰似祭文,回憶
也是一樣
新修的道路一步跨過
流水,剩下的事情只是
如何修練慢的藝術了
終究是如此,白發
敵不過荒草
秋風兩面三刀,終將
故鄉販賣
如果有風吹過
如果有風吹過,河流便
向你打開波紋之門。
隨手寫下的句子,蛇一樣
扭動,紛紛鉆進河水,
把泥土弄得又軟又松。
孩子們脫掉衣服向春天
致敬,春天應該是自由的
一部分,就像年輕的荷爾德林
向涅卡河致敬,然后
又被它無情地卷走。
如果時間來得及,我想
認清那些活在身邊的草木,
如果有風吹過,我可以從
混雜的氣味中準確抵達
生死忽略的漫長自由的對話。
而風只不過是一個掮客,
靈魂本身并無花香。
摁 住
云層摁住翅膀,日光
摁住仰望,你把一杯茶
遞到我唇邊,嗯,
我看到是水摁住了茶葉。
膽怯是這樣的:你愛他,
你的心被道德摁住,偶爾
思念,像兩只逃跑中的
螞蟻,用觸須相互安慰。
雨被摁住,就變成了
雪花,你無端有了一種
罪惡感,使事情越來
越糟,越來越說不清楚。
紀念日臨近,韭菜割了
又長了出來,綠色低垂著,
圍攏過來,把世界推遠,
臉上交織的紅暈摁住
慢慢衰老的漲水的河床。
其實,你該慶幸這沖動,
還有剝開的氣息,被契約
摁住的身體,仿佛一個
木塞,每年這個時候,
摁住它的手都微微的松動。
在一首歌的出口處相遇
我裝著與這些無關
海浪、雨水,還有這首歌
混合著我們氣息的日子在哪里?
那么近的異鄉,那么遠的語言
命運制造出來的人灌木般
被雨水沖洗得閃閃發亮
我知道我身上有多余的氣味
“繁雜的人群中,我要把自己
扔到一次偶遇里”
燈塔也從內心移到波濤之上
語言的歧路,我們相遇
在漫長的雨水里沉落
我不想打傘,因為
我從來不信任傘,像書寫者不信任語言
民權路上,我們渾身濕漉漉的,像兩塊
剛剛從雨水里挖出來的石頭
新年序詩
風越刮越大,風永遠
向背后吹去
沉寂下來的體溫
糾纏在細枝末節里
何以循環反復?一枝
細柳在多雨的湖邊揮手
似道別,又似迎誦
時光巍峨的樹冠
有時,談起記憶
其實是在想像未來
不要用記憶來否決
未來,就像骨頭
不能否決血液,軀體
站著,走動,不再
仇視蒼茫的塵世,閃電
照亮遠方的山巒,這是否
可以視為無語的未來
給予的某種啟示?
放風箏
下午,我在等待風,等待
一個適宜的進入春天的角度
兒子坐在壩邊的草棵里
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慢慢變薄
大壩寧靜而空曠,只有我
不停地奔跑,扯動那根隱秘的線
多么久遠。一個人戰栗著
被吹動,被扔在歲月的風聲里
很多時候,這些都使我
對一張紙心懷不滿、耿耿于懷
但這又有什么用?即使春天
我也不能逃脫被它牽引的命運
而此刻,我只想在命運里捕風捉影
在只言片語的幻境中微微蕩漾
秋
秋天太大了,我們
談談那些細小的東西吧
黑暗中,除了那些
我們還能摸到什么呢?
用酒精保鮮時光的男人
活在易容術里的女人
鏡子里的果實在墮落
這些致命的謊言在生活里
幾乎無所不在
幻境叢生的命運里
腳步愛上冰塊,夜夜高燒的人
口含一縷秋風吹痛你的肋骨
秋天太大了,我們
不得不反復說到一粒沙
它一次次糾正著
一個涂紅指甲油的女孩和一個
空氣中孤單拍打棉被的人
在我們眼里制造的虛象
夜晚的長江
無眠的人想到長江,醉酒的人
想到長江,多么巧合的夜晚
燈與適度的黑暗,因我們的到來
變得輕盈而放縱,我們紅著臉
挨著它坐下,并未提及羞愧之心
我們放下各自的生活,毫無疑問
這些浩蕩的、奔涌不息的巨大黑暗
可以存放生活中不能存留之物
凌晨兩點,我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秩序的遠離讓我短暫失衡
兩條江水與我平行晃動,微吐
異鄉的燈火和微弱的方言
無 題
龍湖花園,很多窗子
我在其中一扇窗子后面
三棵樹看著我,但我叫不出
它們的名字,草坪潮濕
沁出來的水臥在水泥路面上
這一刻很安靜,小區里
沒有人想說話,臨近冬天
風長出了毛茸茸的尖刺
好多天陽光都沒出來了
這適合培養陰郁的記憶
一個男孩踩著滑板無聲地
轉過6號樓,消失在拐彎處
細雨綿綿,一對中年夫婦
拎著羽毛球拍匆匆返回
鉆入了8號樓1單元
一場深秋細雨將他們的身體
逼回了巢穴
撣揚塵
撣下墻上的蛛網,斬斷
藕斷絲連,物件上的浮塵,
衣柜上,床頭邊,掛飾需要
清洗,紗窗由白變黑,現在
要恢復它的色彩。書架上,
一排排士兵站累了,讓他們
暫時休息一會,用白雪
擦亮他們的眼睛。纏繞于
枝蔓間的詞語被解救出來,
閃閃發亮,開出塑料花。
打掃地板時找到沙發下的
玩具,哦,舊玩具,我已
失去興趣,該扔的扔,
該留的留,沒有什么可含糊的。
撣揚塵其實也是對一種
秩序的修正,將過去與未來
分開,把一些東西留在
它自己的時光里,是我的使命。
關于頭皮屑
“用盡了很多辦法,仍然不可抑止”
喝酒之前,我們討論頭皮屑
這些身體的粉塵,是否
還是身體的一部分?
有時候我們需要拍打著頭發
讓它們落下來,落入塵土
然后我們喝酒,談談生活的缺陷
事實證明,總有東西在我們身上死掉
想到這里,我們有些悲觀
打開的書本里,一頭鯨魚
在玩著噴水的小把戲,而現在
我們都有些厭倦了,手中的水槍
漏洞百出,波浪一陣陣
從體內涌出來,所幸我們都學會了潛水
生活的底層,我們活得緩慢而卑微
相忘于深埋于發間的大雪
某時,一些人說起小姐
她很美,他們說到一個同學
是很漂亮,有人在糾正
同義詞之間也存在復雜的修辭差異
有時,甚至完全相反
繼而,他們又說到她的善良
她家庭的貧困和生活的艱辛
還有人為追求不得而耿耿于懷
而十年之后,某個場合他們相逢
這就是他們談的主要內容
那些同情與憐憫瞬間散了,十年
誰有閑情保存那些無用之物
猥褻的笑聲一陣陣響起,這是
得手之后的自得,盡管
一樁交易省略了許多,以前
可以“撞身取暖”的甜言蜜語
都顯得虛空,現在實在了
是啊,最初,是修辭學的尾氣
傷害了她,現在,她在傷害修辭學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