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徽州

老房子

許多事物都是在消亡以后，才真切地感知它的份量，才起一個心去懷想它。

譬如我家的老房子。

在十五年前盛夏耀眼的日頭底下，老房子被一群面無表情的匠人們揭去屋瓦，剖開屋脊，卸下房梁，厚重的墻體在塵煙中轟然倒塌，狠狠砸在熾烈的陽光里——這樣一座經受了數百年風雨的房子便如此輕而易舉地被毀滅了。

雕花的梁柱、灰色的磚塊和黑色的瓦片散棄一地。一瞬間倒叫人想不起它原來的模樣，老房子曾經存在嗎？也沒有一個人因此難過傷感，相反的，居住在這座大房子里的幾十口人卻有一些興奮，也許這壽終正寢的“祖宗的骨頭”還能賣一筆錢供大家來分。

老房子是真切地消失了，這座青磚碧瓦、雕梁畫棟的龐大建筑在它的暮年，以憔悴、潦倒的形象與我們作別，我想不出它內心的感傷。也許在遙遠的時間的另一頭，會隱隱傳來它的一聲嘆息。老房子是在明代末期修造的，作為五城鎮徽商輝煌的一個見證，它的所有引以自傲的榮光現在只剩下在《休寧縣志》里簡短的一段記錄。

以后，當我在各地的徽派古民居參觀時，心里總有奇異的感覺，仿佛時空轉換，我又回到了自己的老家，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當游人們津津有味聽著例行的講解時，我便走到離開人群的一隅，看著這些相知相識的結構和擺設，靜靜地體味老房子的氣息，體味著時光的憂傷。

當時，老房子里居住著七戶人家，大多是共一個祖先的親戚，大家穿堂入室，來來往往，好比一家。雖然免不了偶有磕碰，但總的說來，老房子里親情融融，笑語不斷。老人有七個，均健康長壽，知書達理，有大家遺風。老房子里趣事也不少，譬如我的繼太祖母的哭，每年除夕，她總要搬個板凳到后菜園，坐在那里哭訴自己的命運，她的哭高亢激昂，驚天地泣鬼神。稍后，我母親等人便去勸慰她，幾句俏皮話一說，她老人家定能破涕為笑，樂而返家，暢快喝酒。

老房子里還有個算命先生，大家都叫他財公。財公有七十多了，他一家三口是土改時分進來的，財公的兒子和我同一個班，瘦長而靦腆，晚上常伴一只煤油燈發奮學習，但不知為什么成績一直上不去。財公在五城一帶名氣很大，常有人找上門來算命。財公是個盲人，兩眼窩深不可測，可他竟能拄個棍子，背把舊胡琴，在街道、鄉間自由行走，讓人不可思議。財公每天清早都有必修課，就是站在后門，邊吐痰邊跺腳，用盡異常充沛、洪亮的聲音，似乎決心一清早就把體內的郁悶吐盡。沒生意的時候，他就坐在一把小竹椅上，仰著頭，貪婪地曬著從天井上投射來的陽光，我凝神看他的眼窩，蓄滿陽光，突然，一滴微小的淚滴在眼窩出現……

老房子被拆以后，老人們就奇怪地接二連三地生病過世，太祖母、財公、青云婆、寶叔公、銀婆，他們五個相約一般地走了，現在只有我九十歲的奶奶和八十多歲的秋紅婆還健在。

我當時住在后樓一個曲尺形的小房間，房中有一柱，雕有倒爬的木獅子，每日用它模糊的雙瞳與我對視。有兩扇不同方向對著天井的木格子窗戶，冬日糊上白紙，別有一種暖意。夏天就熱得可以，但有一年暑假卻幾乎很少下樓，整日在小房間里，讀一些似懂非懂的大部頭書，寫一些歪歪扭扭的毛筆字，拉一些咿咿呀呀的二胡曲，并仿聞一多，自以為得意地在門上貼一個條，上書“何妨一下樓”。現在想起來雖然好笑，卻有隔世的趣味。

我總在想，要是像電影倒膠片一樣，老房子能重新矗立起來，讓昔日重現。我們沿著時光隧道，由各自的路徑返回老房子，死去的人和活著的人，大家重又坐在一起，歡晤言談，談一談分別后各自的境況，聊一聊在路上各自的心緒，訴一訴彼此的念想……那該有多么的好。

我現在居住的是一棟樓房的四樓，黃昏蒼茫時刻憑欄遠眺，目力所及，是這座縣城邊緣山上的古塔。間或我想起我的老房子，我又聽到開啟那些高大房門所發出的宛轉的聲響，看到深夜里中廳天井上的滿天星斗，聞到老房子里親切醇和的氣息……

那一片未看的油菜花

清明前夜，突然有電話來說，許定安老師病情加重，已經進入昏迷狀態了。飯后，我們匆匆趕去醫院，推開病房，眼前的他臉色蠟黃，被各種管子束縛著，喉嚨里發出隱隱的呻吟，偶爾強睜開眼，空洞的眼神想必是什么也看不見的。

之前的幾年，定安老師是醫院的常客，開刀、輸血、輸液、抽血，被各種儀器檢查，靠各種藥物支撐，在他是家常便飯。但每次去，他都要為大家擺一次小小的龍門陣，談病情，他如數家珍、揮灑幽默；談文學，他掌故頻出、包袱時抖；談人生，他銳利敏感、妙語連珠。病房里響著他平緩清晰的說話聲，響著我們愉快甚至戲謔的笑。他在談話中老是露出孩子般的匪夷所思的語氣，帶著這種神色去臧否人物、分辨世事，銳利到入木三分，好玩到讓人絕倒。所以，以前每次去探病，幾乎就是一次快樂的聚會了。但我們也知道，這快樂的背后，隱藏著巨大的病痛和生命的苦楚，只是他從不說。

現在，看著這張被病魔折磨得脫形的臉，不禁在心中感嘆，世上哪有這樣苦命的人啊！

從醫院回來，心情異常沉郁。獨自一人踱到狀元閣上，是很深的夜了，縣城零零星星的燈火堅守著俗世的光亮，迷茫的天空此時深不可測，夜風從四面八方猛撲過來，在空中撕咬。我想著那個仍然在同死神抗爭的人，他的手還在無望地動，他的眼還在奮力睜開，他想拼命地趕走什么，他的孱弱之極的體軀還極力保持抗御的姿態。唉！你的那么多與病魔打交道的經驗，你的那么多才學、詼諧、達觀，此時難道都不能化為力量嗎？讓它們一起來陪你度過這一關吧。

第二天是清明節，我去五城老家掃墓，正在歸鄉行進的車上，來了報喪的電話。這是近幾年少見的一個落雨的清明，凄風苦雨中，路邊一片片的油菜花從車窗掠過，像是堅守的陣地又像告慰的旗幡。我知道，我和定安老師的那個約定已經永遠不能實現了！大半月前，我陪省電視臺的程力老師去醫院看望他，這照例又是一次愉快的聚會，大家說，春天來了，油菜花正在盛開，你該出去看看油菜花。定安老師說，我是天天想著出去看花啊！離開時，我們講好，等他出院，候了好天，就去看油菜花。

我想，我們的車應該是沿著率水走的，這條河流是他最摯愛的母親河，無數次流淌在他的筆下，流淌在他的夢里。率水河兩邊廣袤的田園里，金燦燦的油菜花正在怒放，黃花灼灼，蜂蝶飛舞，幻成江南最詩意的風景，率水的河風一波波蕩來，光鮮和暖的陽光里芬芳四溢。在一片最美的油菜花前，定安老師會要求下車走走，他緩緩走近黃花，目光柔和，神情悠然。他會同我們好好地聊上一回，講講率水，講講休寧，講講生命，講講生活中的小事。反正，他是個健談的人，心里有許多話，心里還記著許多事。距離他離去的前四天，我接到他打來的一個電話，聲音一點不像一個病人，他又同我說起編《海陽漫話》第五輯的事，《海陽漫話》是他的一個心結，最后他說：“等我病好一點，就來幫你編。”——這是他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

聊以寬慰的是，在他生命的末期，我們曾請他寫了一首歌詠家鄉的詩，作為休寧建縣1800年的生日禮物。今年一月的冬夜里，他在家人的陪伴下，艱難地來到劇院，觀看這場演出。在晚會的中間部分，我們開始朗誦著這首取名《休寧頌》的詩作，光影流動，時空恍惚，隨著深情的詩句，休寧的歷史畫卷徐徐打開，全體觀眾都沉浸在大愛的氛圍中。我不知道，坐在觀眾席的他會有怎樣的安慰？現在我想，也許是宿命的一種安排吧，在這個千人劇場里，他借了我們的聲音，等于在向生他養他的家鄉說著最后的無限愛惜的話。

陳丹青先生說，魯迅是中國文化的一樁公案。我突然覺得，許定安是不是也是徽州文化的一樁公案呢？當然，許定安不是得道高僧，他的言行不是悟禪的工具和權威的法范。但這個人確乎可以成為我們返回內心思考的對象，成為我們觀照生命、開啟心智、開闊心襟的參照。那片未見的油菜花，或許就是許定安公案的封面標識。那些柔弱而又堅韌的細細小小的花啊，仰臉向著陽光，對于生有無限的熱愛和眷戀，在自然的柔風里，它們呼吸、盛開、快樂，任由生命暢快地拔節。但對于死，它們全無畏懼，既是從泥土中孕育而來，何懼返回大地懷抱。就選擇一個陰霾的日子，伴著苦雨，靜靜地從母體飄落，找尋永遠的安靜。

讓所有的痛苦都離去吧，愿定安老師安息。

板橋記憶

前些日子，去了一趟板橋。

空著手去，其實更想空著心去。山里溫暖的太陽和清冽的風不離不棄，一些殘雪覆蓋著村莊和山野，恰到好處地顯出板橋的自然和樸實，雪無聲的構圖，帶來靜謐的氣息和虛幻的美，稍一恍惚，竟讓人不知今夕何夕。

板橋是極熟稔的，好多年前，編寫《徽州五千村》叢書，我奉命寫這一片的村落，梓塢、樟前、凰騰，都是好聽的詩意的村名，靜心潛入村莊的生活，更能體悟到這里不同凡響的文化風貌和精神氣質。板橋人，走出去是條龍；蟄伏在鄉間，也過得有滋有味、不卑不亢。我的朋友小宋家就在板橋，他的父親老宋是村里的農民，卻是我見到過的最有浪漫情懷的農民，家里挖一口只有兩平方大小的魚塘，養幾尾清水魚，他也滿心歡喜，提筆在魚塘邊的墻上寫上一首贊美詩；新建了樓房，他的心里更是充滿對黨的感謝，對幸福生活的熱愛，又提筆在二樓陽臺的雪白墻面上寫下一首七律。看著老宋歪歪扭扭的書法，讀著老宋樸素直白的詩，我真替現在的詩人們害臊，他們裝模作樣地弄出的東西哪叫詩？還是來學學老宋吧。

這次來，老宋沒見到。在那些熟悉的村莊走著，看看農人們與世無爭的生存，我們仿佛是生活之外的看客了。同行的張主席、鐘老師、后老師都是六十多歲的“年輕人”，身手敏捷，逢事必問，朝氣蓬勃。讓我們對自己身上的些許暮氣心生慚愧，于是更有了私念：這山里清新的空氣，能不能把自己的心境洗得更澄明一些呢？

走過板橋陽光燦爛的街道，看到一座破舊的旅店，突然想起，十年前，曾經在這里有過一次驚心動魄的住宿。

那時在電視臺當記者，到板橋采訪，一行四人，除了老陳、老金，還有開車的包師傅。包師傅五十多歲，身材很高大，人挺和善，講話輕言細語，雖然有魁梧的體魄，卻沒有粗魯的做派，談論問題都是很善解人意的樣子。

當天夜里，我們住進了這家簡易旅店。老陳和老金到相識的朋友家玩去了，我和包師傅無事可做，倆人聊聊天，便洗洗睡了。拉滅燈，黑暗中很快傳來了包師傅的鼾聲，沉穩而綿長，如同濤聲輕涌，把我托在山鄉的夜里，給我安全和安慰。我慣有失眠的體驗，失眠帶來最大的恐懼是無物寄托，在暗夜里，所有的事物、聲音、色彩、氣息都隱去了，只有不識時務的自己還在頑強地證明自己還存在……現在好了，有包師傅的“濤聲”相倚，我盡可以安然入睡了。

當我帶著對包師傅的欣賞和感謝，慢慢朝睡眠的邊緣捱去時，猛然間，包師傅的“輕濤聲”變成了“巨浪聲”，一下子將我從睡眠的身邊拽了過來，我驚恐地發現，此時的包師傅儼然已成了一臺舊式的大馬力柴油發動機，發出帶顫音的巨響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包師傅身下的床板也隨著鼾聲發出吱吱聲響，像是痛苦的呻吟又像是歡暢的尖叫。我始知古人云“鼾聲如雷”不是夸張，我更驚異于人的神奇與偉大，平日沉默樸素的包師傅，誰也不會想到他在夢中有如此猛烈的“吶喊”，會弄出如此驚天動地的聲音來。

艱難地捱到半夜，樓下門響，老陳和老金回來了，仿佛心有靈犀，包師傅的鼾聲戛然而止。老陳、老金進房來關切地問睡得怎樣，這時我聽到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話——包師傅用非常清醒的聲音，鎮定地說：我今夜失眠了。

終于，我們4個人分別占據房內4張硬板床鋪，重新開始各自的睡眠。在短暫的沉寂之后，房間里此起彼伏，斷斷續續響起一些鼾聲，漸漸地，音量變大、音頻變長，如三軍會師，氣勢磅礴。

有誰會知道，在這偏遠的山野小店，一出雄壯激昂的交響樂已然上演，包師傅奏響低沉有力的大提琴，而且他還負責幾面大鼓的擂響；老金彈奏的鋼琴舒緩卻節奏分明，配合著包師傅的大提琴和響鼓韻味十足；那一邊，老陳也不甘寂寞，把一支嘹亮的小號吹起……

可憐我這有福的聽眾，在黑暗里睜大眼睛細細辨聽，一邊為這天造地設的音樂擊節叫好，一邊在心里頗不服氣地對包師傅說：

今夜我也失眠了。

時光流轉，現在我佇立在板橋的街上，看著這間旅店，心里不禁莞爾而笑。那個熱鬧的暗夜已經過去好多年了，時間真是好東西，當初折磨人的聲音，現在被回憶喚起，居然充滿溫馨和趣味。

板橋，順帶著這次失眠，永遠在記憶里生動親切。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