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寫狐小說看我國文人文化心理的演變

摘 要：狐是百獸之一，它既兇殘又狡猾，既作惡又靈巧。在我國文學史上，有著一千多年寫狐小說的歷史。從魏晉到隋唐，從宋元到明清，無數文人墨客都把自己在現實世界的體驗、感受寄予在對鬼狐妖魅的描繪中，并把在現實生活中無法實現的種種夢想通過其筆下各種狐仙狐怪的刻畫來實現。在他們塑造的各種狐的形象中，都體現著時代的特征，反映著文人文化心理的變化，因時代不同，對待狐的態度也不同。

關鍵詞：小說 寫狐 文化心理 演變

一、從肯定到否定——先秦兩漢到魏晉南北朝的文人對狐的心理 小說創作雖然始于魏晉，但在先秦散文和神話傳說中，已經有了反映狐這方面內容的大量作品。中國最早的神話文學作品《山海經》里就有許多人獸同體的描述：西王母是人形虎齒豹尾，伏羲與女媧都是蛇身人面。另有跨界變化的傳說存在，例如女娃溺于東海、化身為精衛鳥。在古老的民間信仰中，動植物的年齡到達一定的程度，便有機會改變形體，甚至化作人形，這代表著所謂的泛靈信仰。春秋時，有人以狐為姓（如晉國時有狐偃），說明原始社會后期有過以狐為圖騰的氏族。這一時期的普通人和文人對狐大都是肯定的。這也反映了原始社會人與動植物平等互變的宇宙觀，人尚未將自己從動植物中抽拔出來，整個宇宙的生命形態均可交流往匯的。但從漢代以后，文人對狐的心理有了明顯變化。在漢代，有“狐疑”之說，《漢書·文帝記》有“方大臣誅諸呂迎聯，朕狐疑”。顏師古注：“狐之為獸，其性多疑，每渡冰河，且聽且渡；故言疑者，而稱狐疑。”魏晉時期，在大多文人的心目中，狐是一種狡而兇的動物。所以曹丕在《劉伯夷》中說：“虎髡（古代一種剃頭發的刑罰）千人，得為神也”，寫一只“所殺人發數百枚”的“老狐”。在這篇小說里，“老狐”是作為否定的形象出現的，它歌頌的是機智膽大不怕狐貍的劉伯夷。《古墓斑狐記》中的斑狐，恃才傲人，不聽華表的勸告，終于害己害人，基本上也是個反面形象。郭璞在《玄中記》中說：“狐五十歲，能變化為婦人，百歲為美女，為神巫，或為丈夫，與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善蠱魅，使人迷惑情智，千歲即與天通。”漢代以后，文人對狐并無好感。

二、從反感到好感——隋唐時期文人對狐的心理 及至唐代，文人對狐又有了新的文化心理。在唐代可以說是妖狐之說大盛，是文化中“狐光四射”的第一次繁盛期。首先以為狐善于“媚人”，因此稱用手段迷惑人為“狐媚”。駱賓王在《為徐敬業討武盟檄》中說武則天“入門見嫉，娥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其次百姓多事狐神，當時諺曰：“無狐魅，不成村”。反映在文學作品中亦多不勝數，面貌多變如白居易《古冢狐》：“頭變云鬟面變妝，大尾曳作長紅裳”，“忽然一笑千萬態，見者十人八九迷”，陸勛《集異記·僧晏通》描述“取骷髏安于其首……褰擷木葉草花，障蔽形體，隨其顧盼，即成衣服”，躲在僻靜路旁誘惑過路男子的妖狐。此時離狐善媚人到狐善變人，也只有一步之差，過渡到這一步，在迷信盛行的封建社會里是很容易的。既然狐能變人，而人是有各種各樣的，有好人，有壞人；有善人，有惡人；有義人，有刁人；有忠人，有奸人，所以《任氏傳》中的任氏，既是一只很能媚人的雌狐，又是一位“遇暴不失節，徇人以至死”的婦女。而且，在任氏身上，兩者是統一的。任氏與鄭六相識時，“更狀而出，酣飲極歡。夜久而寢，其研姿美質，歌笑態度，舉措皆艷，殆非人世所有”，卻是媚人。但任氏與鄭六定情后，卻忠于與鄭六的愛情。韋崳企圖對她施加強暴，她抗拒不從；明知西行不利，也與鄭六一起赴任，終于殉難。任氏是狐而人，人而狐。《王知古》中的群鐵，也很通人情。“閬者”“保母”當得知王知古“失道”無處可以夜宿時，全都熱情接待。女主人——“母”更加熱情，讓“保母”傳語：“主與小子，皆不在家，于禮無延客之道，然僻居于山藪，接軫豺狼所嗥，若固相距，是見溺不救也。請舍外廳，翌日可去。”只是在得知王知古乃獵人魁首張直方的好友時，“婢小子豎輩”群狐才“群出秉猛炬，曳白而登階”，將王知古趕走。呈現在讀者面前的這些狐貍，其實是可親可敬的，倒是那位張直方，以殺狐為能事，面目可憎，毫無可愛之處，兩相比較，讀者將感情向群狐這一邊傾斜。《王生》中的“二野狐”本無害人之意，是王生先用彈子打傷了一只野狐的眼珠，“二野狐”才對王生進行報復并捉弄了王生一家人的。唐代文人是在魏晉以來人們對狐由反感畏懼的文化心理上發生了與狐親近、與狐友好的明顯轉折。

三、從排斥到親近——宋元到明清時期文人對狐的心理 理學“存天理，滅人欲”。在理學占統治地位的宋代，對“狐媚”的狐無好感，即使在有數的寫狐小說中，狐的形象大都不可愛。于此可見，宋代文人在對待狐的文化心理上發生了逆向性的轉變，總的傾向是持排斥態度的。

明代中葉，出現了資本主義的萌芽因素，市民階層不僅人數眾多，而且成為一支重要的生產和消費力量。市民要求解放“人欲”，反對束縛人性的東西，所以在寫狐小說中，人狐成親是常見現象，這反映了人在現實生活中得不到理想的婚姻，便幻想在人狐之交中得到。《贈芝麻識破假形，擷草藥巧諧真偽》中的那只靈狐并不禍害它的情人。它以一束草使情人病弱的身體痊愈；另一束草使馬家女病癲，又一束草使馬家女癲除，終于讓它的情人與馬家女成親。而馬家女本是它的情人原來追求的青年姑娘，那只靈狐也是因幻變成馬家姑娘而過了幾個月的幸福生活的。即使是《小水灣天狐遺書》中的那只天狐，雖然把人捉弄得啼笑皆非、狼狽不堪，卻并不傷害人的生命，還是討人喜歡的，與唐代文人相比，明代中葉以后的文人把狐更加人化了，更多的把人的氣質賦予了狐，不過，小說中的狐氣依然存在。

清代是狐影翩翩、狐氣沖天的全盛期，展現在民間蓬勃的狐仙信仰，以及出色而豐富的文學內容上。

民間信仰中，神與仙不分，皆為崇拜對象。但在宗教理論中，神與仙不同。神為神，居天庭神秘不可測，與凡間世界涇渭分明。儒家說“敬鬼神而遠之”，反應的不只是對鬼神的敬畏，也強調界線的不可跨越。但是“仙”卻是與人較為親近的對象，一個重要的分野在于仙可以透過“修煉”而成，因此是跨界且與人世有緊密連帶的。清代狐仙崇拜主要來自道教在民間的遺緒，采補、內丹等術既可讓人修煉得道，狐當然也循此成仙。把狐擺在“仙”的位置，保留了奇幻不可測的特質，又多了一絲人間煙火氣息，似乎更充分反映出人狐長久以來共生的生活寫照。

寫狐小說在清代處于極盛時期，文人以蒲松齡、紀昀為代表，他們對狐的文化心理又發生了較大的嬗變，即基本上把狐視為與人一樣的動物，人的優點、缺點，在狐身上全都有，狐氣越來越少，人味越來越足。《聊齋志異》中的《狐嫁女》，狐與人并無二致，所不同者，小說中的狐能把“千里之物”“攝致”。但在封建社會里，傳說術士也能做到這一點，所以也不足為異。《蓮香》中的蓮香也是狐，但她卻是地地道道的賢婦。王漁洋看了這篇小說后嘆賞道：“賢哉蓮娘，巾幗中，吾見也罕，況狐耶？”自然，在《聊齋志異》中也有害人的狐，《伏狐》中兩只雌狐就是如此，但蒲松齡寫此類狐，不過是娛樂讀者而已。“有毒之目”的某生，交合時使狐“驚痛”啼聲吱然，“如鷹脫韋苒，穿窗而去”，于是蒲松齡調侃道：“此真討狐之猛將也，宜榜門驅狐，可以為業。”可見這是蒲松齡的游戲之作。至于《閱微草堂筆記》中的狐，更是紀昀借狐以立言、警世醒人的。《某氏書樓狐》中的狐能說出“天下惟同類可畏”的驚人之語。他寫《守墓者遇狐》也是為了說明“所謂忠見謗，信而見疑也歟”這一封建社會里的人生真理。寫《某孝廉狐妾》，點睛之筆也在最后一言：“無欲常教心似水，有言自覺氣如霜，可謂知本也。”《狐助孝婦轉磨》旨在宣揚“孝心”可貴。此外，如陳鼎的《烈狐傳》也是借狐以贊美節烈，在這種文化心理下，狐雖然人化了，卻成了作家“立言”的工具，不如蒲松齡之以狐為人，寫狐的也即寫人的七情六欲，令讀者感興趣而與狐相親。清代后來寫狐者，都沒能超過蒲松齡的水平，根本原因也在于蒲松齡對待狐的文化心理是與封建社會里的平常人相同的，而紀昀、陳鼎等人對狐的文化心理卻凌駕于讀者之上，于是也就和讀者隔膜了。

文人寫狐心里的演變，既是文化發展的一種邏輯規律，更是人類社會文明的一條前進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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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李紹榮，江西理工大學南昌校區文理系漢語言文學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傳統文化研究與“兩課”教學研究。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