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企業“走出去”智慧與實力的多重博弈

中國企業在海外直接投資頻頻遭遇阻力。中海油收購美國石油公司優尼科折戟、中鋁增持澳大利亞力拓公司失利、華為在美投資受阻等成為典型的投資失敗案例。事實上，即使那些成功完成的交易，背后也不乏曲折的經歷。例如聯想在2005年收購IBM的PC業務時，美國國會議員以“威脅國家安全”為由加以阻撓。最后，雙方高管組建的交涉團隊花費1個多月時間，拜訪并說服了美國13個政府部門，交易才得以完成。

這樣的投資阻力近年來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受全球金融危機影響，很多歐美企業紛紛減少國際投資、精簡和剝離國際資產，為中國企業走出去創造了機會。但另一方面，地區保護主義日益抬頭，針對中國企業的審查更為嚴格，加大了投資環境的風險系數。這尤其反映在美國市場，2012年10月美國國會認定華為與中興威脅美國國家安全，限制其開拓美國市場，三一集團也面臨類似的遭遇。這些案例雖在少數，但影響很大。2012年全年，中國非金融類對外直接投資772.2億美元，同比增長12.6%，增速為2004年以來的最低值。

中國企業海外投資為什么遇到較大阻力？大眾容易形成的印象是中國企業受到東道國的歧視，面臨國家安全主義和經濟愛國主義威脅，是政治偏見和固有意識形態作祟的犧牲品。事實是否果真如此呢？

我們收集了2004年至2012年間35個中國對外直接投資受阻的案例，其中，32個披露了投資金額，共計626.9億美元，占同期總投資項目數的10.2%、投資金額的38.4%。分析發現大致有三大主要受阻原因。

中資海外受阻原因之一：國外政治阻力和國內監管審核

政治和監管因素占據半壁江山，包括國外的政治阻力和國內的監管審核。

此類因素在受阻項目中占比48.5%，在受阻投資額中占比50.9%。以國有企業為主體，加上文化和意識形態的差異，以及地緣政治和戰略目標的考量，中國企業海外投資容易遭遇政治阻力，而威脅東道國的“國家安全”則是常見的理由。“國家安全”常常異化為商業行為的政治化，于是中國企業海外投資時不時成為東道國商業利益團體游說以及國內政治博弈的犧牲品。

從中國國內來看，雖然中國政府鼓勵企業“走出去”，但大型項目仍需獲得發改委、商務部等政府部門的核準，這增加了交易的不確定性，中國企業往往為此付出更高的價格，來彌補這一制度上的短板。同時，中國政府也用這張“過路條”來協調中國企業（尤其是國企）的海外投資行為。

中資海外受阻原因之二：自身實力不足和競爭對手阻擊

這類因素同樣突出，在受阻項目中占比39.4%，在受阻投資額中占比28.1%。為了維護自己的競爭優勢或是爭奪中國市場，中國企業投資海外常常遇到國內外競爭對手設置的障礙，即使開出更加優厚的條件，也未必能夠成功。除了競爭對手的壓力，自身實力不足也是中國企業海外投資受阻的重要原因，尤其經驗較少的民營企業。因自身實力有限而最終放棄投資，不失為明智的及時止損，但如果能夠事先多一些評估，少一些頭腦發熱，可能會節省不少時間、精力和資金。

中資海外受阻原因之三：市場因素

由于市場形勢的不利變化而導致的投資受阻，包括由于資源價格上漲導致目標資源企業重獲流動性，或者經濟形勢好轉導致目標企業經營業績改善，從而不再迫切需要中國資金，或者報價水漲船高，超過中國企業的預算，這類市場形勢的變化雖然有利于東道國目標企業，但不利于中國投資者。還有一類是市場形勢出現惡化，例如股市普遍下跌，經濟金融形勢動蕩，海外投資風險加大，中國企業出于審慎考慮而放棄投資。

國企身份不是投資受阻的原罪

以國有企業為主體的受阻案例，絕大多數發生在發達國家，尤其是美國。在這35個受阻案例中，19個是國有企業，占受阻數量的54.3%、投資額的87.9%，其中，10個投資者是央企，中石油涉及3個案例。此外，86%的受阻投資發生在發達國家，其中尤以美國為主，占在發達國家受阻投資的40%。此外，中國在澳大利亞的投資受阻也較多，包括首鋼收購亞洲鋼鐵、中鋁增資力拓、中化集團收購農用化學品商NUFARM等5起。相比而言，中國在發展中國家投資受阻的情況則較少，主要涉及的案例發生在俄羅斯、利比亞和蒙古國。

然而，不能妄下判斷，說中國國有企業到發達國家的投資更易受阻，因為有更多成功完成的類似投資。分析哪些因素導致中國海外投資受阻，需要同時納入受阻的項目和順利完成的項目。于是，我們進一步研究了同期293個成功完成的投資項目，總投資額達到994.3億美元，覆蓋了同期絕大部分中國新增海外股本投資。

數據分析發現：企業是否為國有企業、投資的動機以及東道國是誰，并非中國企業海外投資受阻的決定性因素。盡管受阻案例以國企為主，但成功完成的投資同樣以國企為主。國企身份常常成為發難者的借口，背后動機有的是商業利益，例如競爭對手的游說和遏制，有的是東道國國內的政治博弈，例如反對黨和執政黨間的政治斗爭等。

敏感行業、規模巨大的投資難以成功

盲目追求大規模的投資非但不能保證成功，反而可能成為掣肘。數據分析發現投資額越大，中國企業海外直接投資受阻的概率就越高。投資額龐大的項目往往受到當地社會、政府和媒體的高度關注，中國企業缺乏海外投資經驗，自身透明度不足，再加上東道國對中國企業的不了解，容易處于風口浪尖，令投資遇阻。另外，投資額龐大的項目對企業自身的資金實力要求也更高，很多時候超過了企業自身的凈資產和支付能力，幾乎完全依靠外部融資尤其是中國國內銀行的支持，這很難說服東道國相信：本次投資是市場經濟條件下的純粹企業行為。低廉的資金成本帶來了“不公平競爭”的嫌疑，也給海外投資尤其是對發達國家的投資帶來了阻力。

數據分析結果顯示，投資行業這個因素顯著影響了中國企業海外投資遭遇阻力的可能性。投資到海外電信業和汽車業的中國企業明顯遭遇了投資阻力。電信業是受到政治和監管因素阻力最大的行業。通訊、航空航天、能源、基礎設施常常是較為敏感的投資領域，外國企業投資這些行業時，東道國難免更加謹慎，這也不僅針對中國企業。例如2006年迪拜港口國際公司打算收購擁有美國六大港口經營權的世界航運業巨頭英國鐵行輪船公司時，雖然阿聯酋與美國是盟友，且小布什政府大力支持該收購案，但美國眾議院最終以國家安全為由，否決了這筆交易。

此外，“蛇吞象”、以小博大的交易往往以失敗告終。海外直接投資需要強大的資金、技術、管理等多方面實力。由于政策刺激和本身經驗的不足，中國企業容易一窩蜂涌出去，容易為了“走出去”而走出去，特別是民營企業，不時幻想上演吉利收購沃爾沃那種“蛇吞象”一鳴驚人的交易。項目考察不夠完全，除了目標企業的基本信息外，對當地的人文背景、政治和商業環境等了解甚少，有的企業甚至沒有相應行業的經營資質，也缺乏對未來市場前景和發展空間的充分考慮，這樣盲目啟動的投資大多會以失敗而告終。

海外投資是需要智慧與實力的多重博弈

中國企業海外投資是否受到遏制？這個問題可能并不容易回答，但將中國企業海外投資受阻全部歸咎于受到遏制并不公允。對于中國企業而言，海外投資從來都是一場摻雜著政治與商業利益、宏觀與市場情緒、自身實力和競爭對手壓力、有時還有民族情緒的多重博弈。當然，出于對中國崛起的恐懼以及對社會主義國家潛意識的抵制，“中國威脅論”在西方一直有很大市場。但中國企業海外投資受阻，并不能簡單按照冷戰的思維，歸因于中國企業受到了歧視和遏制。西方的經濟衰退使得保護主義有所抬頭，“政治化”是常用的法寶，要化解背后的商業利益角逐和東道國國內政治博弈，需要更大的智慧。

海外投資受阻并非完全是壞事，因自身實力和準備不足或市場形勢的不利變化而導致投資失敗，實際上有效地避免了投資后更大的損失。為了減少海外投資遭遇的阻力，中國企業需要做好充分準備，不要盲目追求大規模的投資，也不要盲目追求“蛇吞象”以小博大的交易，應低調務實。在敏感領域和關鍵國家，投資尤其要注意與當地社會和企業的利益捆綁在一起，提供互利共贏的價值創造方案，同時找準時機，實施反周期的策略，在行情低谷、東道國政局平穩、雙邊關系蜜月期抓住投資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