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當代藝術家中,呂勝中被公認為是創作有大師級作品并具國際影響力的少數幾位之一。在我看來,呂勝中還是這其中唯一在語言和觀念上都毫不避諱地自覺接受中國文化滋潤的一位(無論是中國成為全世界時髦的今天,還是不那么時髦的不遠的昨天)。
在國際上,呂勝中通常被描述為先鋒藝術家或實驗藝術家,所以,當我接到主編的指令,向中國的非藝術界人士介紹實驗藝術時,第一個想到的自然是呂勝中。更何況,據悉我這位近8年沒出新作品的老朋友,他全部的時間都用在了創立中央美術學院實驗藝術學院上,并宣稱這就是他的新“作品”。讓他來向普通人解釋“實驗藝術”是再合適不過了。
我對呂勝中的采訪從下午3點持續到晚上11點(確切地說是聊天),我們聊老朋友、曾經的師長和我們年輕時都深受其滋養的中央美術學院民間美術系的故事。不過,“敬業”的我還是不斷地提: “聊聊實驗藝術。”呂勝中總是東拉西扯,到最后我也沒問出什么可靠的答案。
回來讀呂勝中送我的書《先鋒班——一個實驗藝術教學的案例》,其中寫到一個叫李萌的的研究生在他主持的“自我表達”課上的作業,這也許能讓讀者對實驗藝術的出發點有一點感性認識:
“開學的第一個課程是我主持的“自我表達”,最初的單元訓練“自我介紹”中有口頭、圖像與綜合三種方式的作業,每個同學“介紹”過后,將通過其他同學由此而產生的“認識”來檢驗其表達語言的準確與否。李萌的綜合作業是提交了大約五分鐘的一個表演,她平靜地坐在講臺,開始了關于“為什么是李萌”的一系列追問。
我叫李萌,生于河北趙縣……我父輩姓李,就叫我李萌,為什么必須叫李萌?我既然來到這個世界,為什么是河北人?為什么是趙縣人?為什么?誰知道趙縣?誰知道李萌?我渺小,我為什么渺小?我不順,我為什么不順?我自私?誰不自私……我現在北京戶口就是北京人了?為什么要戶口?為什么要國籍?為什么要當北京人?為什么不是美國人、英國人、法國人……我來到這個世界,為什么這世界不屬于我?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我現在要坐在這里接受你們的詢問?為什么?憑什么回答你們的問題?我告訴你們,我不是李萌……
她越說越激動,由慢聲細語的訴說到聲淚俱下的質問,從怒不可遏的指責到火冒三丈拍案而起,最終沖向教室門口摔門而去……
大家被她深深感染,還未從震驚中緩過神來的時候,班長接到電話,在離開教室很遠的地方,傳來她熱情洋溢的聲音:“我找李萌,請她講話好嗎?”
這篇小文的題目是“轉身,赤誠相見”,其中我想用“赤誠相見”來描述實驗藝術,當人面對人、人面對萬物、人面對人的所有創造(所有精神的和物質的),“赤誠”的“相見”是被稱為藝術的終極追求,如果拋開所謂的藝術的傳統表達方式,也許就可以冠之以“實驗藝術”了。而我要用“轉身,赤誠相見”來解讀呂勝中的藝術,看過下面我和呂勝中的對話及他的作品的讀者不難體會。不過老呂是話癆,常常不讓我把提問說完,并且還夸耀自己是多么地會接受采訪。

王:聊聊實驗藝術,其實中國人不太了解……
呂:我也是中國人,我是最基層的中國人,一個農民,一個農民的孩子……
王:很多關于你的評論都從你是個農民的孩子開始,好像這對于你成為現在的你是必然的,你也不自覺地從這里出發來解釋自己,我很不以為然。
呂:我確實是農民的孩子,有很多人把我之后到民間采風、做民間文化研究的事情以及我在做藝術創作時將傳統因素帶進來的事情,非常緊密地同我的出身和我母親是民間巧手做一個非常必然的聯系和掛鉤。可能從下面的角度說更合適:中國人沒有一個不是農民出身,只不過是他父親早一代人從莊稼地出來罷了,甚至連一代人都不夠。中國就是一個農業社會,中國的都市也是在農業社會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是為農業服務的一個東西。中國人身上永遠或者說很長時間都帶著一個農業社會的影響,一個農民的身影。中國傳統永遠離不開一個農業社會的文化。不是說我父親讀了書,當了秀才,我就不是農民出身了;我現在當了秀才,就不是農民了。就是我的孩子,我也對他說,你是一個農民出身,盡管我們住在24層樓上。我覺得我的幸運在于,我的出身,我的經歷讓我在中國的農業轉型期有了一個別開生面的經歷,這個經歷讓我有了比很多人更多、更大的收獲。我的農民身份,我對民間文化的研究讓我對中國傳統文化有了比常人更多,或者說更深切的看法,更切中要害的文化結論。
人們在談論傳統文化時一直沒有把民間文化放入其中,其實這本來就是一個系統的兩個部分。我描述中國文化像一塊漂浮在歷史長河中的大圓木,一部分在水下,一部分在水上,它在不停地變動著,水下的部分有可能浮上,水上的部分有可能沉下,有了大風浪,還可能翻轉。民間文化大部分時間在水下,是文化的承載,沒有了水下的部分,水上的部分會向下沉,沒有了民間文化,文化也不可能存在。我了解了這個中國文化的歷史的真相,也更了解了今天的真相。

王:這水下的部分好大,好多人都或多或少被這個部分滋潤,但當他轉過身來的時候總要穿上衣裳。實驗藝術是不是不穿衣裳。
呂:跟你再講講文革。一般的講法是:文化大革命是一個觸及人民心靈的大革命,把傳統文化破壞殆盡。當潘家園興起,我去逛的時候,我突然發現根本沒有這么嚴重,中國傳統文化沒有被摧毀,中國老百姓沒有被短暫的、一個即時的運動沖昏頭腦,中國人的智慧太讓人敬佩了,他們把文化都藏起來了,叫“壓箱底”。在潘家園現象沒出現之前,當年我們到陜北采風的時候,不可謂不深入,但見不到多少老東西,不是老百姓不信任我們,不把我們當朋友,主要是拿出來太麻煩,也怕拿出來惹麻煩。后來,我在潘家園見到了以往不曾見過的許多老東西,很多沒見過的類型。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有個詞叫“變天賬”,諸如一些地契、委任狀之類絕對不能留,搜出來是要死罪的,馬上就是現行反革命,但是后來聽說一個土地研究所的人在潘家園收過一麻袋一麻袋的地契。等時過境遷,安全了,過去的日子確實一去不復返了,這些壓箱底又被老百姓拿出來了。被收藏了的東西,也就變成了文化研究的對象。潘家園的認知資源和思想資源讓我對中國文化理解得更多、更深入,讓我后來在思考一些文化問題和當代藝術問題的時候有了很多其他人——那些直接切入西方藝術的人所不一樣的經驗和力量。
王:中國人的文化對所謂前衛藝術……
呂:我在很少很少想到我要做現代或者我要做前衛藝術家,也沒想過前衛藝術與我個人或者與中國文化距離有多遠的問題。在我們學習西方的時候,我對西方所謂摩登、當代、前衛的理解,更多的是在中國民間文化中得到支持,這種支持讓我看到了文化的一些相似性,看到了人類文化的一種相似性。因為我們經常談差異性,談中西方的不同,強調這種差異性也許是一種理由,讓我們有理由這樣,我們可以這樣,我們應該這樣,因為我們不一樣;再有就是,你看人家那樣了,我們要學人家,把我們自己否定。人類在早期,在原始的時候沒什么不一樣的。文化是什么,不就是“衣裝”么,衣裳的類型沒有什么不一致,只不過做些小變化。我們談文明作態,實際上就是在共性的基礎上做些標志,標志出個人存在、國家存在、民族存在的一些閃爍的東西。閃爍的,最本真的東西,實際上是一樣的。當我們赤身相見的時候,我們發現質地都是一樣的。我從民間文化、原始文化中找到我個人的一種認識方法,這種認識方法也就使我有了自信。
王: 那,你的實驗藝術? 你的藝術方式……
呂:你知道我的“再見女巫”,我到庫淑蘭那里去,讓庫淑蘭給我治病,去做招魂的行為,我裝病,以現代文明的方式說了許多話,她聽不懂,就認為我是說胡話,“這娃說啥尼?”她說的話,加上方言,我也聽不懂,我們完全在一種對立中完成了一個“行為”,但我們的目的一樣,心愿一樣,她希望我病好了,我希望解決我心中的困惑,解決心病。有很多藝術家到現在沒有解決傳統和當代藝術的關系,我在很早的時候已經清楚了,但那時候去講很困難,跟周圍人講,大家也不理解,不認同。

王:是庫淑蘭幫你解決了,還是……
呂:在我面前有一個很深的東西,要我去看。剪紙是不是一張剪紙的問題?我認為剪紙不是一個裝在鏡框里讓人欣賞的東西,是一個符號系統,它要完成一個大的手筆的書寫。他們的文化到底是什么?世界觀是什么?在陜北,那空曠,那能見度,讓對面山腰行走的人腰間的煙袋都清晰可見,仿佛在眼前,實際上離你很遠很遠。你會想對面的人看我也這么小,但也清晰可見。你會想到自我是什么,自我和世界的關系。你知道我的“轉九曲”,那是他們得天獨厚的關于世界觀的引導和演示,包括現在還是有很多人認為是一種民俗表演,我在走之前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走。我開始轉的時候也覺得有些煩,轉來轉去的,但當我轉到出口的時候,猛然意識到這就是我進去的那個地方,我在里面轉的時候,多少次已經離出口很近了,但轉著轉著又很遠了,等真的出來的時候發現就是進去的地方,這讓我太震撼了,就像一個人人生的演示。好像生了一次,死了一次,就像人的一生,我走了一次,這就是生命的一個完整的歷程,我走過了,我帶著走過一次的經驗再走一次的時候,就會更加胸有成竹、更坦然、更不浮躁,如同人生。回來后在美術館做那個作品的時候,就是覺得特別想把這個東西傳達出去,沒想過形式問題,沒想過這是不是中央美院有的藝術品種的樣式,就直接拿出來了。后來別人說是前衛藝術,我當時都有點驚訝,我只是帶著它們完成了一個轉型。這個轉型不是有意的。

王:“它們”是誰,文化嗎?而且我不喜歡“轉型”的說法,你只是轉了個身,別人在“轉身”前都要打扮一翻,你赤條條的就“轉”了。
呂:你還記得吧,在我們年輕的那個時候,搞民間美術的人聚在一起都在談論民間美術一定要登上大雅之堂。但是,我們在藝術殿堂“中國美術館”辦了好多次民間美術展覽之后,民間美術似乎依然沒有“登上大雅之堂”,但我的那個展覽之后,我聽到有人小聲說:“這才是民間美術登上大雅之堂。”我這個 “轉型” ,沒有好的說法還是先用 “轉型”吧, 實際上解決了一個民間美術怎么進入當代文化語境的問題,怎么在當代文化語境里進行有效的發言。我帶著中國傳統文化的某個部分進入當代語境。

王:還帶著點中國農民特有的智慧……
呂:從我個人講,學美術是很被動的,小時一直想當作家。一個機遇,之后一步步的被推動,這里面有一部分是水到渠成,還有一部分是向前走,尋找路遇的可能性。我先學繪畫,后又遇到民間藝術,并不是我先覺醒了去尋找民間藝術的,實際上都是很被動的,偶然的。我小時看年畫,看不上,覺得是司空見慣,沒什么,直到自己一畫才覺得不容易。我母親,我不認為是個藝術家,我一直認為我在美術學院學的東西會讓我成藝術家,這實際上同我以后的看法有很大不同。比如我畫年畫,就是過年掛的畫,與中國傳統年俗有關系,與用什么手法畫沒關系。年畫年畫,必須過年的時候掛在老百姓家里,那么,我現在畫畫是不是要老百姓掛到屋里去?我學習年畫是不是要我的作品必須掛到老百姓家里才是最好的境界?突然有一天,我不再被年畫黏住了,我去尋找年畫在內的所有民間藝術的根,它已經不是一個年畫形式的概念了,是民間文化的概念,是原始文化的概念,是藝術本源的概念。我創作的時候也沒有一個預期目的,比如想著學習一點民間藝術,改變一下繪畫風格。我找一個新的目標和方向,找一個我的藝術的立足點。
王:我覺得你一直在找某種跟自己的聯系,有人說你很“自私”。
呂:如果在人格的善惡上看,我不是。盡管我就想著自己做事,逃離一些在我看來無意義的事情。我不認為把我的精力投入那些事里面去,我能為文化留下點什么。我這樣“自私”,有可能為文化留下點東西,從這個角度上講我這樣做不自私。你看我現在做的實驗藝術教學的事情就不僅僅關乎我個人。藝術關乎自我和真誠,實話就在這個語境里面。我在會上發言,會后別人看到我都笑,我很納悶,忍不住去問他們:“你們笑什么?是我很逗嗎?”他們說:不是,是你在一個不恰當的地方講了句實話,這個話,別人糾結了很多年都不敢講,你呂勝中怎么輕而易舉的講出來了,而且竟然也沒事。看看真誠多不容易,而且多么為人向往。藝術是要自我表達的,自我表達有方法的問題,有自我欺騙問題,也有什么是自我的問題,要想讓每個人活得更真實一點,更真實地表達自己一點。我一直追求更真實地表達自己,我作研究,寫《娃崽背帶》《五彩衣裳》《藝匠文字》《再見傳統》《造型原本》等等,你可以問,為什么一個藝術家要做這些呢?藝術是什么?我做藝術是什么?一個人要表達,非要把自己搞得那么純粹么?我畫畫,難道唱歌不行么?一個人的性情和人生都是多彩的,有可能多樣,就多樣吧。是藝術不是藝術先不管,首先要做一件有意義的事。今年威尼斯雙年展的主題就是這個,你看這事多藝術。誰規定了這是藝術那不是的?再說,做了件很好的事,難道非要別人叫你藝術家?叫什么不成啊!難道不能把我這個學術成果、這本書拿去展覽?難道這不是藝術?如果我的學術中科院說特牛,我管它是不是藝術。我做我的真實就夠了,我做好我自己就夠了,我做好自己就是做好這個世界了。人總想改變世界、改變文化、甚至改變周邊……我也曾經為此累得筋疲力盡,為這個事苦惱過、痛不欲生過,回頭想想把自己做好了是最有可能的事,是最容易的事,也是最不容易的事。如果你認為自己心里有個世界,面對這個世界,你做好自己,也就做好世界了,問題是你是否能坦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