慷慨陳詞鵝湖會

宋朝孝宗淳熙十五年（公元1188年）冬天，在江西上饒、鉛山鄉間，辛棄疾與陳亮有一次聚會，史稱“鵝湖之會”。

辛棄疾、陳亮都出生于南宋初期，經歷了南宋那個屈辱的朝代，自宋高宗趙構建立南宋至南宋滅亡，主戰派與主和派的矛盾和斗爭貫穿始終，歷任南宋之主偏安心里作祟，寧可無所作為也不愿冒險興兵招致金兵南下的威脅，雖也曾幾度興兵，因朝政積弊太多，均無所建樹。1162年，在位36年實行茍且偷安屈辱求和國策的宋高宗終于禪位給宋孝宗。即位之初，孝宗有心改變衰弱被動局面，主張抗金，恢復中原，但出兵不久的符離之敗使他的決心動搖，在朝中多數執政大臣主和的喧囂聲中，他也轉向了和談，并派臣去金求和，簽訂了“隆興和議”。在位27年的孝宗于1187年禪位給了光宗，患有精神疾病的光宗在位5年便被趕下臺，寧宗于1194年即位，在位30年。

金人逐步南侵，南宋朝廷不斷妥協投降，使山河破碎，人民水深火熱，這樣的時代環境，使一些仁人志士的憂國憂民之思日益強烈。他們關心國事，力主抗金，反對投降，矢志整頓山河，統一國家，但卻往往被南宋統治集團所排斥。辛棄疾與陳亮便是南宋愛國志士的杰出代表，是兩個反對和議，力主恢復的響當當的主戰派。他們的主戰行為主要是在孝宗即位之初開始的。

辛棄疾字幼安，號稼軒，歷城（今山東濟南）人。1140年他出生時中原已為金兵所占，一生歷高宗至寧宗四任帝王。21歲參加抗金起義軍，不久從山東押解叛將到南京，投歸南宋。之后的46年，無論在何地任職，他總是抓住機會，宣傳抗金主張。1165年，他向剛即位的孝宗先后獻上《美芹十論》、《九議》，提出了積極防御、主動出擊、以戰取勝等很多卓越的主張，并就如何任用人才，充實實力，做好戰爭準備等問題提出了設想。1170年，辛棄疾又向朝廷上了兩個奏疏，還曾被召入殿與孝宗面談，對南北形勢、軍備實力、地理方位均有言及，闡述了他收復失地、重振國勢的堅強信念和一貫主張。至此，辛棄疾共上奏疏四篇，充分顯示了辛棄疾的才華和恢復失地的堅強意志，表現了年輕的辛棄疾從北方到南方要大干一番事業的雄心和熱情。但最后，孝宗卻以和議既定為由，不予采納。這讓辛棄疾大失所望，郁悶難遣，寫下了《水龍吟·楚天千里清秋》，以感人至深的“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詞句，抒發了一個滿腔熱血和赤誠的抗金戰士空有寶刀，無門報國的至極苦痛。

轉眼辛棄疾投歸南宋政權已17年，雖數度被起用，但始終得不到重用。相反，卻被頻繁調轉到愈加遠離前線的湖北、湖南、江西一帶，根本無法實現但自己統兵殺敵的愿望，心情的愁苦可想而知。他以《摸魚兒》一詞表達心中的憂憤，“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滿心希冀挽回國家頹運，卻又形單影只，壯志難酬。

辛棄疾這樣一個堅決的抗戰派，自然屢屢受到投降派的打擊和阻撓，剛42歲即被一再彈劾，長期落職閑居于江西上饒、鉛山一帶，過起耕田栽樹的隱居生活。自南渡以來，辛棄疾為官時間是25年，另有20年退隱閑居在鄉間。在方圓不出百里十分有限的區間隱居，其孤獨寂寞的程度可想而知。從辛棄疾“高歌誰和余？空谷清音起，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生查子·獨游雨巖》）詞句可見，詞人被迫閑居后的孤憤與知音難求的苦悶。

陳亮小辛棄疾3歲，字同甫，婺州永康（今屬浙江）人。《宋史》稱贊他的才華“下筆數千言立就”。他能文會武，能論會寫；他熱心國事，好論時政。曾多次上書孝宗、光宗，反對議和，力主抗金。曾三次被誣下獄，皆因頻頻品評是非，為主和派嫉恨排擠所致。

他一生未仕，一次皇帝敷衍給他一個官職，他感到羞辱憤而辭去。對“隆興和議”，投降派君臣以為可得茍安，“獨亮持不可”。并于1169年挺身而出，向孝宗皇帝上書《中興五論札子》，提出出兵抗金，收復失地，振興國家的一系列具體主張。但不為皇帝所重，便憤然離京，回歸永康故里著書立說。1178年春，在太學為諸生的陳亮，懷著抗金救國、恢復中原的滿腔熱血，在十天之內接連三次上書孝宗皇帝，反對和議，力主抗金，痛斥投降派頭子秦檜是“國之賊”，提出“任賢使能”的主張。仍未被采納，陳亮又回鄉隱居起來。

南宋一朝就是這樣忠愚不辨、每況愈下地偷安茍活著，任憑如辛棄疾、陳亮這樣一些有識之士抗金恢復的主張喊聲震天，到底換來的還是帝王和權臣的置若罔聞。所以，盡管主戰派的上書言之有理，設想有利，卻無一件能變成現實。

1187年十月，高宗趙構病死。在陳亮等主戰人士看來，這個南宋投降派的總代表之死是推動抗金事業的一個有利時機。面對前來吊唁金人的傲慢態度，朝中大臣無可奈何，卻引起陳亮的一腔怒火，明年春，他親自到京口、建業一帶去查看地形，一首《登多景樓》詞，記錄了當時他的豪邁之情。接著，陳亮于四月去臨安，上陳《戊申再上孝宗皇帝書》，陳述備戰抗金的大計。其言辭懇切，其行為感人，卻被朝中一些主和派指斥為“狂怪”。

上書的失敗，并未削減陳亮的斗志，他甚至主動寫信聯系與其在思想、學術上存在嚴重分歧的朱熹，約定與辛棄疾一起在福建、江西交界處的紫溪一聚，共商促使朝廷早定收復失地抗金北伐的大計。

于是便有了名傳青史的鵝湖之會。

1188年那個冬天雨雪連綿。辛棄疾落官閑居鉛山、帶湖已經整整七個年頭。這種清閑無事的退隱生活令他痛苦不堪，心情郁悶而生病。他寫下“先生杖屨無事，一日走千回。……窺魚笑汝癡計，不解舉吾杯”（《水調歌頭·帶鷗盟》）詞句。從中可看出他的狀態：那些國事，折磨得他坐臥不安；無論在朝做官、還是在野閑居，抗擊外敵、收復失地都是他最主要的思慮。

陳亮自杭州南部的東陽出發，冒著嚴寒，沿著浙贛官道直赴鉛山，跋涉800多里，履約去拜訪辛棄疾。其時，辛棄疾正患病臥床，看到風塵仆仆遠道來訪的知音陳亮，高興萬分。兩人先同游鉛山瓢泉和鵝湖山麓之鵝湖寺，再南下去紫溪等候朱熹，那里離朱熹所住的崇安只有100里的路程。

一路上，志趣相投的二人開懷暢談，縱論天下大勢，在抗金恢復問題上達到高度的默契。但此時的朱熹態度卻比較消極，對北伐抗戰信心不足，又不愿得罪與辛、陳意見相左的權臣，最終未去赴約，致使這次本該三人的鵝湖之會沒有達到預期目的。但辛棄疾和陳亮的這次相聚，所表現出的不念個人榮辱，以天下為己任，一心愛國憂民的精神，尤其是彼此間的真摯情誼令人稱道。

相聚總有相別時，兩人同游十天后，陳亮東歸而去。但第二天早晨醒來，戀戀不舍的辛棄疾心生悔意，想挽留陳亮多住些時日。一對聲氣相應的好友，在抗金恢復的大前提下，可交流的話題實在太多了。雖然在個別戰術、方法上有所不同，但很多方面可以互相補充，互相啟發。如，辛棄疾主張把山東一個方向作為北伐第一步的攻擊目標，陳亮則主張由東、西兩線同時出兵北伐；陳亮主張把遷都建業作為北伐的一個軍事舉措，而辛棄疾則認為如果朝廷真心北伐，首都放在哪里倒無所謂。辛棄疾有官職去過的地方多，還潛入過金人的首都燕京，戰場經驗和地理知識都強過陳亮，而陳亮一介鄉間布衣所到過的最北的地方是自己特意去的建業一帶，在這方面陳亮頻頻向辛棄疾請教。而陳亮的到來，也給辛棄疾以很大的影響和帶動。辛棄疾在鄉間情緒低落，有些倦怠；而布衣陳亮渾身斗志昂揚、激情四射。看到陳亮黎明即起、舞劍習武，感染得辛棄疾也青春煥發，重燃起生命的火花。

在辛棄疾42歲至52歲的十年退隱時間里，陳亮的來訪是最為重要的事情。想到與陳亮歡聚的未了情，心情不禁愈發惆悵。于是，辛棄疾便拖著病體，驅車抄近路去追趕陳亮。不巧，天卻下起雪來。當他趕至鷺鶿林時，天色已晚，雪深路滑，車馬無法前行，無奈停了下來。在方村就餐后，只得往回走，趕到泉湖村時，卻過不了鉛山河，最后只得投宿于吳氏泉湖四望樓。夜半時分，傳來悲涼的笛聲，想到陳亮遠道而來卻無功而返，越發惆悵，夜不能寐，便填了一首《賀新郎》詞。“把酒長亭說。看淵明、風流酷似，臥龍諸葛。何處飛來林間鵲，蹙踏松梢殘雪。要破帽、多添華發。剩水殘山無態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兩三雁，也蕭瑟。佳人重約還輕別。悵清江、天寒不渡， 水深冰合。路斷車輪生四角，此地行人銷骨。問誰使，君來愁絕？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長夜笛，莫吹裂。”詞中，把不肯做官，長期住在鄉間的陳亮比作淡泊明志的陶淵明和足智多謀的諸葛亮，從這樣一個評價可看出辛棄疾對陳亮的推重，也抒發了二人年近半百卻報國無門的感喟，最后，贊美了二人志同道合的友情，表達了復興國家的希望。

五天后，陳亮于歸途中向辛棄疾索要詞作之信送到了辛棄疾的手中，辛棄疾在詞作序中說“心所同然者如此”，感嘆二人是何等的心心相印！陳亮讀到辛詞，十分感動，即用原韻相和，作《賀新郎·寄辛幼安和見懷韻》詞：“老去憑誰說？看幾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長安今余幾，后死無仇可雪。猶未燥、當時生發！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間、那有平分月。胡婦弄，漢宮瑟。 樹猶如此堪重別。只使君、從來與我，話頭多合。行矣置之無足問，誰換妍皮癡骨。但莫使伯牙弦絕。九轉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尋常鐵！龍共虎，應聲裂。”

此詞與辛的原詞韻意相應和，譴責了南宋朝廷的妥協茍安路線，表達了對中原人民悲慘處境的深切關注，尤為感人的是對二人相同抱負、相通心意的表白：“只使君、從來與我，話頭多合”，表示要做像伯牙和鐘子期那樣的千古知音；天下也許很難統一，但我們要共同奮斗，百折不撓地堅守我們的信念，要像龍虎二劍一樣，發出巨大的聲響，來促使國家一統大業的成功。

辛棄疾收到陳亮這首詞，已是“鵝湖之會”后第二年的春天，他深為陳亮這種憂國憂民的大情志所感動，便又寫了一首《賀新郎》再用原韻答謝陳亮：“老大那堪說。似而今、元龍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來高歌飲，驚散樓頭飛雪。笑富貴千鈞如發。硬語盤空誰來聽？記當時只有西窗月。重進酒，換鳴瑟。事無兩樣人心別。問渠儂：神州畢竟，幾番離合？汗血鹽車無人顧，千里空收駿骨。正目斷關河路絕。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上闋再敘與陳亮的深厚情誼，再度稱贊陳亮遠道而來共商大計的行為，回顧了樓頭夜飲狂歌之景和志薄云天的豪邁之氣；下闋議論國事，斥責朝廷投降派不思恢復，只圖茍安，排斥主戰志士的卑劣行徑，高度評價了陳亮不畏權勢矢志抗金的崇高志向，最后轉述陳亮的“男兒到死心如鐵”的豪言壯語，與之共勉：知音雖少，但我倆友情牢固，信念堅定如鐵。

對于辛棄疾與陳亮來說，愛國心濃重了摯友情，國事與友情已密不可分，這反映在他們的詞作中。辛棄疾的這首詞即是把兩種情感完美地融匯在了一起：下闋的論國事，是對上闋敘友情的深入，而友情的升騰，到達的是攜手補天的報國大志。

二人的唱和之所以能一拍即合并達到水乳交融的程度，是因為有友誼深厚、了解深入的基礎。

辛棄疾與陳亮的初次見面是在“鵝湖之會”的前十年。陳亮1178年春十天內三次上書皇帝的舉動震驚朝野。一個貧民百姓能以國事為重，為恢復中原，統一天下而奔走呼號，其精神多么可嘉！剛巧辛棄疾由江西安撫使調入京城任職。辛棄疾聞知此訊，便極為看重陳亮的膽識，后經呂祖謙介紹，與之結識。一個抗金將領，一個主戰志士；一個“一世之豪，以氣節自負，以功業自許”，一個“為人才氣超邁，喜談兵，議論風生”。反對投降，堅持抗戰，是他們的一致主張；恢復失地，統一國家，是他們共同的理想。這些，成了他們相識相知的基礎；兩人一見如故，互相吸引，交流往來，遂成知己。

臨安相識后不久，兩人便分手。之后，辛棄疾歷任湖北、湖南轉運副使、湖南安撫使等職，并創立過“雄鎮一方”的飛虎軍，直到被罷官歸隱；而陳亮“以與世不合，甘自放棄于田夫樵子之間”，讀書鄉里，布衣潦倒，其間又遭人誣陷入獄。故二人長時間未得相聚，但不斷的書信交流使友情日深。

其間，陳亮多次寫信給辛棄疾，表達思念之情。在《與辛幼安殿撰》信中說：“亮空閑沒可做時，每念臨安相聚之適，……以慰相思”。辛棄疾也多次打聽詢問陳亮的狀況，并曾計劃到陳亮家鄉浙江永康去拜訪。而早在1183年，即辛棄疾退居上饒的第三年，陳亮也曾寫信給辛棄疾，傾訴思念之情，并擬于秋后去上饒拜訪，然而不久陳亮再次被誣陷為“置毒殺人”，囚禁牢獄近三個月。意想不到的災難阻斷了探訪之路。直到分別長達十年之后，二人的相聚才得以實現。

對于江西上饒鵝湖之會，辛棄疾和陳亮都十分珍惜和留念。別后的一段時間，彼此以這次會面為題材，兩人多次唱和，進一步交流感情，增進友誼。當陳亮看到辛棄疾的第二首《賀新郎》詞時，他的激情又被觸發起來。為此，在與辛棄疾以賀新郎同韻兩唱一和后，陳亮又用原韻一氣連寫了兩首《賀新郎》：一首為《酬辛幼安，再用韻見寄》，另一首為《懷辛幼安，用前韻》。進一步闡發他的抗金見解，兼述友情。

“離亂從頭說。愛吾民、金繒不愛，蔓藤累葛。壯氣盡消人脆好，冠蓋陰山觀雪。虧殺我一星星發。涕出女吳成倒轉，問魯為齊弱何年月。丘也幸，由之瑟。斬新換出旗麾別。把當時、一樁大義，拆開收合。據地一呼吾往矣，萬里搖肢動骨。這話霸、只成癡絕。天地洪爐誰扇，算于中、安得長堅鐵。淝水破，關東裂。”前一首，陳亮以辛棄疾上首詞中的“汗血鹽車“句生發開來，憤慨朝廷不能振作，致使天下的仁人志士銷鑠殆盡。憤怒痛斥了投降派的無恥論調，揭開了宋自建國以來投降乞和及外族入侵愈演愈烈的全部史實，表達了堅持北伐收復中原的決心。這首詞盡管沒有直接描述兩人的友情，但字里行間可看出兩人在抗金斗爭中思想更默契，友情在加深。

“話殺渾閑說。不成教、齊民也解，為伊為葛。尊酒相逢成二老，卻憶去年風雪。新著了幾莖華發。百世尋人猶接踵，嘆只今、兩地三人月。寫舊恨，向誰瑟？男兒何用傷離別。況古來、幾番際會，風從云合。千里情親長晤對，妙體本心次骨。臥百尺高樓斗絕。天下適安耕且老，看買犁賣劍平家鐵。壯士淚，肺肝裂。”后一首，陳亮對辛棄疾上首詞中的“我病君來”有感而發，上闋，敘述友情，表達二人共同的志向、操守和心境；下闋，論國事，再次借古喻今，指斥奸佞。與辛棄疾第二首《賀新郎》詞的寫法相似，將國事與友情交匯抒發，把相會的追憶、別后的相思、心心相印的友情，與對世路艱難、壯志難酬的憤懣融為一體。

至此，辛棄疾與陳亮往來應答，數疊前韻，先后寫下了五首《賀新郎》。每一首都寫得情真意切，沉郁悲壯，令人蕩氣回腸。

后人多以為，辛棄疾是以詞名，其實他首先是一位有戰略眼光的軍事家和能力很強的行政管理者，足以躋身于朝臣的頂級行列。他以滿腹經綸，致力于北伐抗金的軍事思想的研究，見解高超獨到；盡心于政任履職，獎勵耕戰，打擊豪強，安定民生，政績顯著。而詩詞，更多的是他愛國情懷的一種文學表達。陳亮也頗有愛國思想和軍事思想，一生以國家一統為要務。他的詩詞作品不多，但也很有名氣。眼見山河破碎，統治者腐敗無能，兩位詞人不禁在詞中抒寫抗金、恢復的大題材和矢志報國、壯志難酬的大感慨，洋溢著強烈的愛國情感，展示了他們的卓越才華。

南宋詞壇，有婉約、豪放兩派。辛棄疾與同時代的陸游、劉過等被劃為豪放詞派，辛棄疾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他的詞形成了自己的特色，體現了南宋詞的最高成就。由于“人才相若，詞亦相似”，陳亮在題旨和寫法上與辛棄疾十分接近，其創作是對辛棄疾詞的重要補充，也被劃為豪放一派。這組《賀新郎》唱和之詞便是辛、陳豪放派詞風的明證：這些詞不僅思想內容深刻，而且藝術感染力強。正如古人評價的那樣，讀此二人《賀新郎》唱和之詞，“則兩公之氣誼懷抱，俱可知矣”（《藝概·詞曲概》）。

鵝湖之會越二年，因“家僮殺人于境”，陳亮第三次遭人誣陷被拘。對陳亮的不幸遭遇，仍在上饒鄉下的辛棄疾聞訊后，冒著生命危險，動用了他全部的官場人脈，尋找關系，加以營救，才使陳亮免于一死，并于半年后出獄。二人患難與共的厚誼可見一斑。

1192年春，在帶湖隱居了十年的辛棄疾接到朝廷任命，去福建任提點刑獄，冬便被召回到臨安，留在朝廷里作大理少卿，不久，又提升為集賢殿修撰，辛棄疾借機向宋光宗上書《論荊襄上游為重地疏》，建議修車馬、備器械，抗擊外敵，收復失地。明年秋，又重回福建任福州知府、福建安撫使。永康離杭州路程不遠，大約是辛棄疾在臨安的這段時間里，陳亮與辛棄疾多有接觸，辛棄疾還曾送錢接繼陳亮。

一次，陳亮前去拜訪辛棄疾，快到其住所時，坐騎畏懼小橋，退縮不進。陳亮急怒之下竟然斬馬首而步行，正巧被辛棄疾看見，更感受到他的誠意。一日，辛棄疾設家宴招待陳亮。飲酒前，辛棄疾與陳亮約定，今天只談友情，不談天下大事。對飲間，陳亮卻無意中竟又談起時事，勾起了辛棄疾的憤懣之情，辛棄疾借醉意毫無顧忌地大談天下形勢和用兵之略，說著，竟然還從墻上摘下寶劍舞起來，接著又豪飲起來至酩酊大醉。陳亮作為客人一直是清醒的，他深知辛棄疾平生謹慎，卻因自己言詞不當，致好友酒后失態至此。怕辛棄疾醒來難為情，便起身離去。

辛棄疾醒來，聽說陳亮已走，回想起昨天酒酣時曾有過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應當描寫出來以告之。于是，便以“為臣同甫賦壯詞以寄之”為序，寫下了《破陣子·醉里挑燈看劍》：“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可憐白發生！”詞以辛棄疾早年的戰斗生活為基礎寫了一個夢境，展現出一幅縱橫疆場、生動逼真的戰爭畫卷，淋漓盡致地抒發了渴望殺敵報國志在一統的美好心愿。最后一句“可憐白發生”，卻回到了英雄年暮的實景。以一句否定了前面的九句，顯現了現實與理想的大反差。殘酷的現實，使前面夢中的愿望，也包括鵝湖之會商量的恢復大計，全部落空。這正是辛棄疾的政治身世的悲憤，也同樣是陳亮的遭遇。

但經過考驗的思想更為一致，建立在國家大計上的友誼更為深厚。所以最后，又做出積極勉勵，抒發了繼續攜手堅持抗金，志在統一的壯志豪情。

這樣的藝術結構不但宋詞中少有，在古代詩文中也很少見，卻恰恰體現了辛詞的豪放不羈。他的這種獨創精神，恰是在專門寫給知己陳亮的詞里出現的，可見二人的思維情感是完全相通的。

也許因有好友的支持和鼓勵，1993年春51歲的陳亮，毅然參加了進士考試，被光宗擢為第一，授狀元。當時在福建任上的辛棄疾甚為高興，致信祝賀。陳亮準備料理一下家事后即赴建康上任，不想卻突得暴病，遽然離世。辛棄疾聞之，極為悲痛，寫下了情感真摯，言辭悲切的《祭陳同甫文》，抒發了這位政治上、學術上的好友的欽佩與悼念之情。“而今而后，欲與同甫憩鵝湖之清明，酌瓢泉而共飲，長歌相答，極論世事，可復得耶！”深情懷念“鵝湖之會”，然對好友的猝然離去，辛棄疾還是無法接受，便將其歸為天意：“今同甫策大廷，天子親置之第一，是不憂其不用；以同甫之才與志，天下之事孰不可為？所不能自為者，天靳之年！”

“鵝湖之會”后，朝廷對辛棄疾，雖兩次起用，輾轉后方，但時間都不長，不過一兩年，他始終也沒有得到一個統領一方之軍的機會，北伐愿望一直難以實現。其主要原因在于南宋的皇帝們在骨子里沒有一個敢跟金人對抗的。1204年，孤軍奮戰的辛棄疾終被寧宗召見，他豪情頓生，慷慨悲壯，力陳北伐意見。但待大軍臨出發時，又取消了對他的任職，連同否定了他的抗金方案。官職幾被免盡的辛棄疾只得又回鉛山。雖老病交加，但堅強如昨，仍在枕戈待旦，時刻準備應詔重上戰場，以致耳沉產生的幻聽都是來自前線的金鐵交鳴聲：“聽錚錚，陣馬檐間鐵”。在一個個長夜的痛苦煎熬中，老病加身的辛棄疾還翹首以待。1206年，北伐招致全面失敗的消息傳來，辛棄疾徹底地絕望了：“酒杯秋吸露，詩句夜裁冰”，那冰冷的寒意如刀劍直刺他的心底，給予他的是致命的一擊。臨終之前，昏睡的他突然睜開雙眼，大喊數聲“殺賊”，而后氣絕。

這正是他在《賀新郎·把酒長亭說》里與陳亮共勉的“男兒到死心如鐵”的精神寫照，也正是他們不畏犧牲抗金為國堅定 決心的最后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