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揚花
一棵高粱能從入土發芽到長出幾片葉子,活到揚花甚至到高粱紅了,還真容易。起初能作為種子,真是百里挑一,當它被埋在地下,就在做要生根發芽的夢;當它破土而出,努力參與生存競爭時,已是一個強有力的冠軍了。一棵高粱從一一粒種子到一棵幼苗再長成紅高粱,是一個漫長的生長期。真正屬于它的季節,從春到秋,也就是四五個月的時間。四五個月的時間,就是它完整的生命周期。它要搶在有限的時間里,不停地生根,不停地放葉,不停地拔節,不能打盹偷懶。它可能有更多生存的責任,低下頭來它要長得更高,它要承載沉甸甸的果實,只有這樣,它才能在鄉村,長成鄉村人心目中盼望著的高粱揚花然后成為紅高粱。
我們村的人們從春天開始就天天盼望高粱揚花。其實是盼望高粱揚花之后的高粱紅,高粱紅的時候是我們村人們的最愛。如果你是外地人,而且不是秋天來,我們村的人們會說你來的不是時候,如果你在秋天來,高粱揚花后,八月十五時前后高粱紅時河蟹最肥滿黃,吃河蟹最好。鄉下沒啥好吃的,最肥滿黃河蟹是高粱紅了時節這里的鄉村給你的最美盛宴。
古城子村東有三岔河,古城子村在三岔河西岸,西岸常年種大片大片高粱,這是我們村的紅高粱。我就出生在這個村子。我們為什么叫古城子村,我走訪了村里80多歲父輩的一個叔叔,他說叫西牛古城子,西牛指牛莊以西,牛莊以東還有一個村子叫古城子村,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說法。村里有口口相傳的一個美麗的傳說,我們向風來的方向,回溯到中國唐朝的年代,那時三岔河水洶涌澎湃,一河阻擋,萬夫難過,三岔河潮漲潮落,也有水花拍岸,唐貞觀十八年(公元644年),唐太宗李世民御駕東征高麗,途經盤山縣的三岔河口(今盤山縣古城子鄉古城子村,系遼、渾、太子河的交匯口。)無橋無船,兵馬難渡,河蟹搭橋救唐王的故事。從9歲到99歲的人都會講這個故事。這是這個村獨有的故事。
春天的黎明時分景色是最美的。天空沒有云彩遮擋著,一望無際的是清澈透明的蔚藍。原野上濃濃密密地擠滿了剛出土的嫩綠,大地一望無垠。三岔河的水都散發著凜冽的清涼。有野花開放了,有蘆葦生長。空氣中便飄散起一絲絲芳香。河里生長河蟹,河岸就種著一大片高粱。早在冬天農閑時,老牛車拉著一車一車的堆肥放到里,一堆堆的遠看像個小墳頭。春天整地時撒施于耕地上,然后耕犁,充分耕碎土塊,除去雜草,并耙平土面,然后種植、施肥到高粱播種后苗高一定時,它們的疏密,行距,株距,肥相,管理的程度。
當高粱苗在地上露出頭時就有風來吹它,還有一些不知名的草和它爭嘴,有害蟲來咬它,有時洪水來沖它,剛長出來時又有馬呀牛呀羊呀啥的把它當成草給吃了的危險,有大批麻雀要把它當食物,它自身也有長成了烏米的木中能性,長到青棵時還有孩童把它當成甜稈秸嚼了,真要是長到高粱紅了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三岔河河水的腥氣被高粱揚花的清香的氣味所取代,大批麻雀往這兒飛聚,田鼠在加快挖掘盜糧暗道,稻草人已嚇不跑麻雀。村里人只能用敲打鑼,用鑼聲加喊聲來嚇跑麻雀,沒有偷到高粱的麻雀是不會甘心的,不一會又成群結隊的飛回來,似一陣急風刮來,看青者只好再一次的鑼聲加喊聲來嚇跑麻雀。看青者有一個瞭望哨,在高粱地中間,是高出高粱的一個草棚子,由四棵木棒搭起的。爬上這個草棚子,向田野四周一望便知,這是看青守秋者的陣地。
間或有一二個船只泊到河堤,高粱地被當成方便之所,高粱稈被折斷當甜桿兒嚼了,不幸被順手牽羊破壞的植物還有蓖麻,向日葵,青菜等。
高粱在空氣中放肆散發著自己的體香,鄉村的環境高粱完成它成熟的儀式。夏夜是另一番韻致了,月亮高高掛在天空。高粱像是一隊隊衛兵。
高粱揚花了,也是農閑的時候,也是村里年青人戀愛季節。老村民會說青棵子,早著呢。可是年青人不愛聽老村民管青棵子或者叫生瓜蛋子;就像老村民不愛聽年青人管他叫面瓜一樣。紅高粱地是深似海,一但家蓄跑進去,沒個找,丟不丟只能靠命運了。同樣兩個人進去也是沒法找的。村里也過私奔的年青人先是鉆進紅高粱地,然后從河坐小船跑了。
紅高粱地里也有著“生米成熟飯“的故事。村里的“張二柱和王家三丫,那是王八看綠豆,對眼了。”兩人相愛的好好,偏巧張二柱家父母看不順眼,也說不出哪不好來,反正就是不同意他倆相愛。家長越反對,就越加速他們愛的速度。沒過多久,張二柱和王家三丫,在張二柱媽媽要下地里干活的時候,沒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正好讓她看見他們從高粱里出來,那表情是羞澀的,于是張二柱的媽媽發出一聲完了,“生米成熟飯”,不同意也不行了,于是這兩個相愛人的如意了,就像童話故事說的從此張二柱和王家三丫過上了幸神福生活。這時老人也有會說,我不是不同意你們的事,只是覺得你們還沒有長到時候,就像這高粱才揚花,距成熟還有一個段時間。也有就是“生米成熟飯”也不行,逼得他們生離死別的。
一棵高粱揚花在枝頭和許多作物一樣,它的形成也是一漫長的過程。孕育、打苞、綻蕾、開放。并最終結成沉甸甸的紅高粱。它必須有了思想和意識,再有必要的環境和條件,時令、氣候、泥土、水源、陽光、風雨等到諸多因素。
當然也有少數高粱秸稈長不成高粱穗,長出的是烏米,它也打苞,它的苞與正的穗一樣,只是里面沒有長成一粒米,是半途而廢的,它的秸稈還是能用的,在那個時代物質虧乏烏米是可以吃的,烏米是孩子們的喜愛,嫩烏米外面包著葉子,拔開外面包著葉子露出白薄膜一樣,咬一口淡淡的香味。長烏米的高粱秸稈有時是甜的。剝開它堅硬的外皮,露出里面的瓤,咬上一口,嘗一嘗到里面的汁是不是甜的,孩子們可以用舌頭慢慢品嘗它的甜味,直到甜意全無的時候,吐出嚼過的渣子,繼續咬下一口。微甜的高粱秸稈,藏匿著那男孩子對那女孩子青澀的愛,那時覺得很幸福,生活都是甜的。可是大人們見到了烏米就不高興了,烏米多了高粱米就會少了。經過春夏秋之后,一切成了結局,烏米也和高粱一樣的入秋。
高粱拔節的夜晚,秋天多是陽光燦爛的日子,天藍的像要透到天外邊去,這樣的藍讓白云更白、一棵高粱它用什么力氣才能長成如此健壯如此輝煌。
一棵高粱春天時曾經是一棵幼苗,在夏天曾經是一棵青稞,高大而直莖干,長長的披針形葉,頂端帚狀或錘狀的穗,只到了秋天,高高揚起了頭,長滿了粒粒種子,凝成這樣一穗盈碩的果實。成了植物中的駱駝。植物中的駱駝,溫順是駱駝最重要的性格。不論環境多艱苦,馱再多的東西,駱駝總是逆來順受,默默地承受一切。
高粱收割后,掐去高粱穗,怕丟失,隊里派一個人看著,這個人要是鐵面無私的,隊長首先想到的是村里一個老光棍大家都叫他虎春,他的真正名字叫什么,漸漸地大家都忘記了。虎春穿黑衣服圈子著袖子,他的衣服大襟黑又亮,村里人說吸煙能劃著火柴。虎春的臉比較黑跟鍋底似的。一個小孩子跑過來笑話虎春的臟,村里人會說:老鴰落到豬身上了,看到豬黑看不到自己黑。虎春看著高粱就不帶丟的,誰也別想走近高粱半步。
收割之后,歷經加工工序,高粱分為高粱秸稈和高粱頭,紅紅的高粱粒心滿意足地躺在打谷機里,高粱粒就是高粱的夢吧。支撐高粱那部分細秸稈,被人們很珍惜的用在串蓋簾,蓋簾是用來放餃子的。
最后才能收獲高粱。紅高粱可以釀酒,可是我們的村沒有酒坊,因為那時糧食還不夠吃,高粱籽粒加工后即成為高粱米,高粱米是那時村里人們的主要糧食。是我童年主食,及我在外地上學的時候,主食也是高粱米飯,高粱米飯被同學們說成槍子,而我的胃沒有反抗,現在很長時間不吃,還有一點想的慌。
高粱米磨碎成面粉,顏色有紅的、白的,白紅面的等。高粱米面可以做火燒做片湯,做餅子,粘高粱磨碎成面粉成粘面子,粘面子可以做粘豆包,粘火燒。春節前的臘月 ,家家戶戶都要做很多粘豆包,粘火燒。村里主婦們最拿手的還是做高粱米飯,一鍋里能煮出兩樣到三樣的飯,煮飯開鍋時就用漏勺撈出一部分干飯給家中主要勞動力吃,干飯抗餓,鍋里的再煮一會就成高粱米飯,掏出一些高粱米飯,剩下的再添一些水就熬成粥,給不干活的孩子們吃。
村里也要種一些帚用高粱,帚用高粱產量低。帚用高粱莖皮柔韌,編織用,花序分枝長,散穗的高粱糜子作成笤帚,笤帚是人們日常用來掃除雜物的工具。爸爸在冬天常為家里扎一些笤帚。高粱秸桿靠上較細的部分可以訂蓋簾兒,脫粒的高粱穗可以綁笤帚和炊帚,長秸稈的扎笤地用的條苕,短一點的用來扎苕炕條苕,再短一點用來扎刷鍋刷子,有時要多扎一些送給不會扎笤帚的親戚家。在孩子們看來,高粱秸桿還是最實用、最可愛的玩具。用它扎成橢圓形的燈籠和風箏等,男孩子把高粱桿放在跨下就能當馬騎。高粱桿為馬藏匿男孩子童年的快樂。
高粱桿給村里的院子豎起了整齊的障子,給地里支起了黃瓜架,豆角架,給一屋子的炕暖,一鍋飯熟。還有一說墳上有高粱秸,表示逝者把陰間的門打開了,逝者可以自由出入陰間大門,可以轉世。 第二種說法墳上長高粱,表示逝者有陰德,寓意其后人要出人頭地,紅紅火火。(高粱寓意出人頭地,易招風,風即妒忌者,須提防。)當大地里的高粱桿都拉回隊里只剩下地里的茬子,茬子尖朝上,那一天我往家背著柴禾,為了少走一些路,橫向穿過高粱地,高粱茬子就很快扎進我的腳后跟上方,痛的我直咧嘴,鮮血直流。我用手帕勒住,一步一步走回家,后來腳后跟上方留一個的疤痕。帶著我的血的高粱茬子不知讓誰刨去了,不知進了誰家的灶膛,燒成灰,凝成霜成了一味藥—百草霜。
村里有的人家房頂柳木檁,壓的都是秫稈笆,那柳木來自國堤,那秫秸稈者是長在三岔河西岸的紅高粱地里。
秋天滿載高粱穗的騾馬大車壓得路面發抖,一匹灰騾子生氣地打著響鼻,還有鞭子聲吆喝聲,塵土飛揚,人聲嘈雜。
那一片火紅的高粱承載著多少人的希望,要成為秫稈笆頂房屋,笆是由手工藝好的村里人編的。要成為擋風的障子,要成為鄰居的界線圍墻,要成為編織炕席,折子和草帽。
三岔河流動也可以用不舍晝夜來形容。三岔河有三岔河的心態,河水流淌著,刻刻都在變化,你可以說三岔河沒有變化,水上跑船,水下游的是魚、生長著河蟹,永遠如此。因此及彼,變化莫測的人生就是亙古不變的人生,老輩人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我這樣寫的時候,三岔河和西岸的紅高粱已離我有30年的光景,我們中間隔了30年,我反倒覺得它就在我的眼前,三岔河水流淌著,風吹鄒了河水起了波紋,歲月染白發,臉上有了三岔河波紋。風吹起高粱葉了,那是大自然的輕歌曼舞,高粱揚花,高粱紅時在晚霞中的美艷。
鄉村的聲音
寂靜的鄉村在沉睡中,幾聲喔喔雞叫,幾聲汪汪的狗犬,喚醒了鄉村,炊煙裊裊升起,
旭日東升,雞犬相聞,鄉村沸騰了。
我小的時候的鄉村沒有電、沒有鐘表、那時記錄時間的只是看太陽月亮。
早晨太陽從東方漸漸升起,天亮了,新的一天開始了,太陽升起的高度記錄著時間的軌跡,太陽在正頭頂是正午、正午的人影最小,在這之后太陽一點點慢慢落下,直到消失在地平面,月柳梢頭,就是晚上了。
我認為鄉村記錄時間其實是聲音,記錄我出生的時辰只是以雄雞叫的遍數來決定的,母親說我出生時是下半夜公雞叫的頭遍。夜里出生的孩子要分是上半夜還是下半夜,下半夜以雞叫的次數來記錄。鄉村公雞吹起了起床號要吹三次,公雞喔喔叫三遍天就亮了。主婦們根據公雞叫的遍數來決定自己什么起床的時間,來安排一天的勞作。
早晨雞打鳴知道天亮了該起來、母親說晌午了,是根據雞、狗、鴨、鵝、豬餓了叫得歡了決定的,晚上同樣看日落聽聲音就知道了晚上的時間到了。一切是這么有序,像公雞打鳴、母雞下蛋一樣正常。
在孩子們的心中,吹起起床號的應是麻雀,我們管麻雀叫家雀,因為麻雀總是圍著家轉,是距人類最近的鳥。春天睡意正濃,不覺曉時,家雀不知好歹地嘰嘰喳喳地在窗外房沿叫個不停,母親會在孩子的耳邊輕輕地喚醒孩子,“起來了,家雀都叫了,家雀說快快起來好上學,老師夸我是好學生。”
狗和鵝是鄉村人家的衛兵,一有風吹草動狗會發出叫汪汪叫聲,主人會根據狗叫聲的高低和頻率來判斷所發生的情況。狗只叫一二聲說明院外有人經過,狗一聲接一聲的汪汪叫,說明有人或者是動物來到院中,這時主人一定會出來看個究竟。鵝也不甘示弱,鵝是第二個看家護院的能手。一有情況,鵝會發出警報。公元前309年,敵人進攻羅馬,在深夜偷襲卡皮托里城時,守城的哨兵毫無知覺,就連狗都沒有聽出動靜來,這時只有守護女神的鵝
聽到了敵人的動靜,于是聞聲大叫起來,驚醒了城堡中的守將,守將立即率士兵們反擊敵人,取得了保衛城池的勝利,從而挽救了整個羅馬。在羅馬,現在人們還對鵝有著隆重的紀念。
大多數鄉村人家都要養一只貓, 養貓是為了讓貓抓老鼠。貓是所有動物是最受人喜歡的,它可以吃人吃的飯菜,睡在人睡覺的炕頭上,睡醒了伸個懶腰喵喵叫兩聲,到外面溜溜灣。當貓聽到老鼠‘吱吱地叫聲,它會一個箭步串出去,眼疾手快地抓獲老鼠,抓獲老鼠它會帶到主人面前繳功領賞,主人會賞給它好吃的。有時貓抓老鼠放在眼前玩它,老鼠跑了,貓就抓回來,用前爪撥弄老鼠,玩耍夠了再一咬死它。當春天來時,貓一改常態的溫柔的喵喵叫聲,常常是在半夜發出陰森的叫聲好像是小孩在哭泣,聽的小孩子直害怕,大人們說沒事的,那是貓叫春呢。在陽光燦爛的午后,小貓睡醒后,眼睛盯著一只飛舞蝴蝶,一只前爪緊縮,時刻準備抓撲蝴蝶,蝴蝶落在地上,小貓撲上去,小心地抬起前爪,這時蝴蝶又飛走了。
聲音告訴村里人一年四季的變換。“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春天啁啾不斷的鳥兒的鳴唱意味著春天的到來,風是柔柔的,輕輕的迎面不寒楊柳風;打雷意味著夏天的開始,夏季風讓人心爽;從蟲鳴知道秋天蛹動,瑟瑟秋風告訴你該收獲了,告訴你蘋果紅了,從風鳴知道冬天。聽到呼呼的北風叫著,知道冬天來了,要冷了,冬天的儲備少不了,為了過冬準備工作是要曬干一些青菜,(如茄子、蘿卜、豆角干以便冬天食用、)北風刮起雪花吹來,腳踩著雪的嘎吱嘎吱聲音一路走來。
烏鴉和喜鵲的叫聲是傳遞村里人家的吉兇的。人們認為喜鵲叫是報喜,烏鴉叫是報喪。
早晨家門前的那棵大樹是要是落著一兩只喜鵲嘰嘰喳喳地叫,人們會認為這是喜鵲報喜,今天會有好的事情發生,這吉利的叫聲,心會因此而亮堂,臉帶著笑意,心里會想會有什么好事要發生,是不是要有媒人上門給孩子介紹對象,要不就是走丟的豬今天能回來?快樂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烏鴉要是站在門前的棵大樹上哇哇地叫,顯得陰森恐怖,人們會認為是不吉利,會拾起小磚頭打它,有人走完了一生,烏鴉報喪呱呱叫上幾聲。
兒童是分不清哪個是喜鵲哪個是烏鴉的叫聲,就像分不清哪個是好花哪個是壞花一樣,壞花有毒不能碰,一碰就會中毒皮膚上會出現斑狀紅腫,一般要隔幾個小時,或兩三天后才消散。分不清哪個聲音是吉利的,哪個聲音是不吉利的。有時善良與邪惡的聲音混在一起的,來自天空在大地上傳響。于是大人們就會告訴小孩子看那個穿著黑衣服的拖著長尾吧的是喜鵲,女孩子的心極為細膩的,她能聽到花開的聲音和花落的聲音,那個落花的約定,只有女孩子心知,等到來年,她又在叢中笑。
生活在繼續著,就像村邊那條河一樣生生不息。流水的聲音是季節的節拍,二月河水破冰開河的聲音勢不可擋,春水嘩啦啦地流淌著。春雨一灑就綠了樹,村里多了一種聲音,那是小兒吹柳笛的聲音,小燕子從南方飛回用它那顫音喋喋不休地述說著,它是怎么兩次越海旅游,是怎樣用翅膀當風帆,渡過無數個日落,渡過無數個黎明。母親常說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果然小燕子回落來了帶來了春的聲音。夏季雨水越來越多,當天下起大暴雨,河水上漲,有毀滅一切之勢。秋天雨水大,漫過村外的河灘,小青蛙多了起來,“歸—呱、歸—呱!”沒有白天沒有黑夜的叫著。東邊停了西邊又起,秋蟬這時也會落在窗外發出鳴叫,叫得讓你心煩。不要煩,她在贊美上帝給她的生命。羊在坡上吃過草回圈,牛臥在門前倒嚼。眼睛帶睜不睜的。它在想著自己的心事,這一冬它有沒有吃的。冬天河水結冰,你在冰面上走,腳下發出嘎吧嘎吧聲。這是水發出的抗寒聲。
當然鄉村也能聽到不和諧的聲音。那高聲的叫罵聲,八輩主宗都翻出來操的,那指桑罵槐,指雞罵狗的。還有的老人無故的就罵上一個時辰。那啪嚓一聲,碗掉在地上碎了是那家小二口子在打架。村中的一個長得很干凈的也很標致的女孩子,天生就是個啞巴,她生氣發怒時發出的聲是誰也聽不懂的哇啦哇啦聲。
巫師搖著鈴鼓,跳著大神。為某人驅逐災難。嘴里念叨咒語,天靈靈地靈靈,這里有個害人蟲……煙鬼們發出咳嗽聲;癆病鬼們發出疼痛聲和他咒罵這個世界的聲;醉鬼們的吹牛聲混雜在一起。
“沖啊,殺呀,別讓敵人跑了,抓活的”這不是戰場的聲音,是兒童在玩打仗的游戲,他們拿著自制武器,那是用秫桔、樹條子、青麻桿編成的各種各樣的武器、大炮、駁殼槍、轉盤槍。
“下雨了,冒泡了,王八戴草帽了,下雨了,淌油了,屁股上的癤子出頭了”這是兒童在放肆唱兒歌,“小白菜呀,地里黃,三歲四歲沒有了娘啊,這是一個老婆婆坐在院子里一邊納鞋底,一邊哼唱的歌,是替小白菜擔心的悲天憫人。她的孩子小的時候她也可能唱過拍孩子睡大覺嗷粗俗的兒歌。孩子像小燕子出分地離開了她,現在只能替古人擔憂了。
“鏜、鏜、鏜”一陣鑼鼓響,招來了里三層外三層的村里大人小孩子,他們在看耍猴的。
“叮當叮當”當聽到這個聲童孩子就跑出去,那個挑擔子的貨郎又要來了。貨郎的貨物很全,針頭線腦的、雪花膏、線圍脖。小花布,小孩子玩的小玩具等。貨郎是女孩子的期盼,是勾通外面世界的橋梁。
“讓列寧同志先走,”這是村里人在看露天電影《列寧在1918》。來看露天電影的人里三層外三層,電影沒開演之前,村里那個精神病會抓住這個時機給村里人上上課,講一講二戰爭的形式。
聲音記錄著村里的一切。隨著接生婆手起下落,啪的一聲落到了剛出生的嬰兒的屁股上,這時嬰兒發出來到這種個世上的第一聲啼哭,這是新生命的開始,這是村里人愛聽的哭聲,添人進口,喜事連連。一出生就會哭的嬰兒也不會被接生婆打一巴掌。接生婆把嬰兒接到這個世上,發出第一聲啼哭,接生婆會笑呵呵地說生了個大胖子或者是生了個千斤。和他爸長得跟模子里刻的一樣。
那劃破天空撕心裂肺的一聲哭喊,是一位老人走完了他的一生。這是死去時燒過頭紙時的第一聲哭喊。也是村里人聽到的第一個信息,誰家的老人走了,再細聽聽哭的是爸爸還是媽媽就知道死者是男是女。接著這家的哭聲會有規律的響起,有鼓樂聲、有哭聲、有人來人往的吵嚷聲,夜晚有女兒哭7次的哭聲。來誦唱這位老人家在世的功德。噗嚕嚕的淚珠一個勁往下掉,那是發自內心的哭泣。第三天早上,那一些聲炮響,告訴人們這位老人就要離開村莊到天國去了,撕心裂肺哭叫是為這個老人離開家的哭。這個老人不知能否聽得到。
讀書的聲音是幸福的聲音,“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百家姓》、《三字經》,那是只有錢人家才能讀起的書,后來村里有了學堂,朗朗的讀書聲才是村里聽到的幸福的聲音。
對于聲音掌握最準確是村里的張瞎子,張瞎子生來眼睛就什么也看不見,他的耳朵就是他的眼睛。他能憑腳步聲分辨出是誰,他聽到咕嘟咕嘟聲音,他就知道水燒開了,飯熟了。聽到“乒乓”聲,他知道是關門聲或者是有什么東西掉落到地上了。要過年時每家準備殺雞殺豬他也知道。張瞎子為了維持他的黑暗生活,盡最大努力讓人信服他是有用的。風聲雨聲雷聲他聲聲入耳,他能聽出點錢的聲音,還牛叫驢叫、餓極了的豬的叫聲、說話聲、咳嗽聲、小孩子的哭鬧聲,人說他是在用心在聽。
村里人過年是人的節日,是雞豬的災難,人抓住雞,雞撲騰著,鳴叫著,叫得讓人手怯,人們會念叨一套話:“小雞小雞你別怪,你生來就是人間一道菜。”殺豬時,豬知道它要死,拼命地掙扎,發出嚎叫,女人聽了不忍心,男人聽了煩心,殺豬刀照樣會扎到豬的心臟。隨著豬的最后一聲慚叫而死去。
一進臘月,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鞕炮聲時而響起,年要來了。聲音帶著喜慶,鑼鼓喧天,鞭炮齊鳴聲早已淹沒了人的聲鼓。
一天村里來了三輛大廠車,車上的高音喇叭用高八度的聲音喊著:“打倒XX……”,我們聞聲趕到,看見車上有五花大綁的幾個人,胸前掛著一個大牌了,牌子上面寫著殺人犯、 搶劫犯、讓我不解的是還有一個漂亮女人,我就多看了兩眼,她胸前掛著一個大牌上寫的是張志新—政治犯、然后是一個大大的紅叉。當時對一個兒童的心智是無法理解政治犯的,后來聽說張志新是舌頭被割掉,不讓她發出死前的最后聲音,可見張志新的聲音是讓那一些人膽怯的。
1970年村頭有火車通過,火車的聲音是最美妙的音樂,咕隆咕隆聲音響徹全村,它吼聲如雷,回響在鄉村,它的腳步聲蹐得土地震動,火車噴出火和黑煙,火車的聲音帶有強烈的穿透性,刺激性,嚇跑了黃鼠狼,從那以后村里少了黃鼠狼半夜偷雞,雞鳴叫聲。
警報聲響起,讓人產生恐懼,那是在防空演習。
我最熟悉聲音是母親“吭哧吭哧洗衣服搓衣服聲;還有家里抓來螃蟹,螃蟹“嘁咕嘁咕”地吐沫。雨中三哥拉二胡的聲音,當時聽著特別煩,當時沒有聽出他曲中的憂傷。
世界上最美麗動聽的聲音是母親的呼喚。鄉村母親呼喚孩子回家吃飯是最熟悉的和溫暖的。
我最喜歡的聲音是流水聲、風聲、鳥鳴。我最不喜歡的聲音是那一些吵嚷雜聲,鍋碗瓢盆叮當響聲,還包括蛙聲和蟬鳴。
聲音是記錄了鄉村的大事年表,聲音駐足行走或飛奔,都是鄉村發生的喜怒哀樂的記載。沒有聲音鄉村是寂寞的。于是我對聲音敬重起來。關注一些聲音,聲音無影無蹤,瞬間即逝,有一些聲音是不用想起不能忘記的。我想最強的聲音應是輕輕的叩響一扇封鎖著寂寞的門時,那時你能打開心門。鄉村聲音是動聽的音樂,在我心里永遠不會遺忘的音符。
鄉村聲音是我童年記憶最美的背景音樂。
【作者簡介】蔡雨艷,女,1963年5月4日出生,遼寧盤山人。現就職于遼寧省農業經濟學校,為副研究館員。2007年開始文學寫作,系遼寧省作家協會員。
作品散見于《鴨綠江》《少年文藝》《詩潮》《莫愁·家教與成才》《知識窗》《遼河》《遼寧散文》《散文家》和《2011年我最喜愛的中國散文100篇》等圖書收錄中,散文曾被《讀者(鄉土人文版)》2012第9期轉載,被《中國散文精選300篇》。著有散文集《咬月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