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悠悠

一

剛進刑警隊，支隊長就告訴他，去前樓，紀委書記找。他嚇了一跳，愣愣地瞅著支隊長，心里七上八下地琢磨著：紀委書記找？在整個公安處，誰讓紀委書記找去談話，不是大禍臨頭，就被什么麻煩事情牽扯了，不是好事兒。見他愣愣地瞅自己沒動，支隊長火了：瞅我干球，去呀！他回過神來，轉身奔前樓。他看見小刑警們都吃驚地瞅著他，心里忐忑，腳步就有些沉重。

他25歲當鐵路警察，30歲進刑警隊，抓過無數的小偷，破獲過數十起貨盜大案，立過功，受過表彰，卻從沒讓處領導單獨找談話過，更沒被紀委書記找過，今天怎么啦？

進了紀委書記辦公室，黑臉的紀委書記不是板著面孔，而是沖他笑。他猜不透紀委書記為什么笑，反正笑比板著臉孔好。他一度覺得是什么好事降臨了，但很快就知道那是個錯覺。紀委書記笑著說：“老弟你行啊，有了相好的，讓人貼了小字報，還貼到公安處大門上了。”說著把一張白紙展現在他面前。他看見白紙上寫：“夏莉風騷，跟劉真、田寶華、王會成上床”白紙上第三個人就是他。此時他知道了，紀委書記的笑是嘲笑。他感覺五雷轟頂，搖搖欲墜。

他急忙解釋：“書記呀，沒有的事，這是栽贓陷害。”紀委書記拉下臉：“你拉倒吧！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你以為我們當領導的都是三歲小孩呀？這個叫夏莉的跟你沒關系，怎么會有人把你名字寫上頭了？咱公安處成立30年了 ，還沒哪個干警的名字讓人寫到這上面，丟人呀！”

他想說，我和這個叫夏莉的是好朋友，只是吃吃飯，根本沒上過床。可是紀委書記不耐煩地揮著手，像趕蒼蠅一樣下了逐客令：“回去反省，聽候處理！”他像一個屎殼郎被轟了出來。

他在辦公樓前想了想，沒回后院的刑警隊二層小樓，而是沿馬路人行道回了家。處領導肯定把這事告訴了刑警隊，回去也是丟臉。他想，這個小字報肯定是昨晚貼上的，今早被人發現，撕下來交給領導。走著走著，他便恨得牙根緊咬，想誰能干出這樣卑劣的事情呢？自己平時謹小慎微，沒得罪什么人呀？沒有深仇大恨，怎么能下這樣的毒手？自己當刑警抓過不少人，是不是他們中間誰干的呢？他搖搖頭否定了。他了解那些小偷小摸盜竊犯，犯罪了被你抓著怎么折騰也不恨你，如果沒犯罪你抓了，你摸下他臉都會跟你血戰到底，恨你一輩子。自己辦的案子都是鐵案，不會有這種情況發生啊。他回想一下白紙上的話兒，突然明白了，寫小字保的人想要攻擊的是夏莉，要把她搞臭，自己是被無辜牽連了。可是這種牽連太殘酷太無情，關鍵是有事沒事說不清，對名譽造成巨大傷害，對家庭沖擊也是致命的。其實，他自己清楚，跟夏莉不是一點事沒有，屬于彼此都有好感但沒有實質問題的那種，再發展下去難保不出問題。

這時，兜里的電話響了，掏出一看，正是夏莉。

“告訴你，有人貼我的小字報，壞我，他媽的！”夏莉氣急敗壞。

他有些怨氣：“你怎么搞的？自己的事情弄不明白，讓我跟你無辜受牽連。領導都找我了，下步還不知道怎么處理我呢。”

夏莉說：“我們單位搞競聘，怕我爭她位置，就埋汰我……我知道是誰干的，等著吧，我饒不了她！”

他不想多了解什么，關掉了電話。此時，他對自己不怎么憂慮，主要是擔心家里這關過不去。妻子小曼是個火爆脾氣，點火就著，若知道這事兒，還不知怎么鬧呢。女兒逢逢17歲，快考大學了，正是關鍵時期，若家庭鬧翻了，影響了孩子學習可就完了。最為要命的是，他在女兒心目中一直是正直光明的形象，如果女兒知道了他被貼了小字報，外面還有一個女人叫夏莉，他在女兒心目中形象將一落千丈，以后他還有什么臉面在女兒面前說教？這是要命的事兒，太可怕了。

他忐忑不安回到家，妻子女兒上班上學都走了，他躺在床上想這件事兒，怎么也想不到好的解決辦法。現在自己就是案板上的肉，等著組織落刀了，一個冤假錯案十拿九穩地落在了自己頭上。只可惜了這個家，雖然不大卻干凈整潔，樸素中透著一點奢華，每個角落都彌漫著溫馨和甜蜜。難道自己要失去這個家了嗎？

晚上小曼回來了，打個招呼就進廚房做飯去。他們夫妻不膩歪，很少有親昵的動作，交流得也少，在家各忙各的，這些年就這么平平淡淡過來了。女兒晚上上自習課，回來得很晚，兩頭不見太陽。

二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三天也過去了，家里風平浪靜，什么事情也沒發生。正像一個哥們說的，男人出軌了，天下人都知道，就一個人不知道，那個人就是他老婆。這幾天他按點上下班，中間到江邊散步，去商場里閑逛，時常就把那件惱人的小字報事情忘記了。他多么希望那件事沒有發生啊，可是它已經發生了，對自己也造成了相當的危害，今后怎么樣還不知道。他討厭爾虞我詐，希望大家都能平靜祥和地生活。他想以后退休了什么都不干，就在山里弄塊地，種地放山閑溜達，遠離世俗的紛擾。可是天怎么會遂人愿呢？

第四天，刑警隊長通知他到公安處人事科報到。他明白該來的終究會來，便去了人事科，領回了一紙調令，到廟嶺車站派出所報到，擔任枕頭村警務區警員。這也許就是最輕的處理了，身上這身警服總算保住了。但是去那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警務區，還是個連火車站都沒有的沿線村莊，今后怎么辦？什么時候能調回來呀？女兒逢逢再有一年就高考了，自己總也不在家，是會耽誤女兒學習的。想到這兒，他突然很害怕，有些絕望。但丑媳婦早晚要見公婆，家人遲早會知道這件事情，也只好瞞一天是一天了。他回家后編一套謊話告訴小曼，為了加強一線警力，維護鐵路沿線治安秩序，機關干警輪換著到一線工作，自己是第一批，到枕頭村，時間是兩年。小曼相信了，叮囑他到沿線警務區要照顧好自己，跟村民搞好關系。

一夜無眠。

第二天他坐一小時火車到苗嶺車站，中午在派出所小食堂吃的飯，下午又步行半小時到枕頭村警務區。他當刑警經常在沿線跑，對廟嶺車站派出所和枕頭村警務區都熟悉。離開派出所時年輕的靳所長微笑著對他說：“老王啊，你是老民警了，別苦了自己，有什么事情就給所里打電話，我會給你做主的。”他點點頭，說聲謝謝所長。副所長老齊和他是好朋友，調侃他：“會成，你進了村里可得把握住啊，大姑娘小媳婦多著呢，一個個憋得狼哇地。”他滿臉通紅，甩了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便沿一條瀝青小路向枕頭村走去。

警務區建在村上，這是公安處的一個創舉，目的是維持沿線治安。他上午在派出所時，靳所長簡單明了地對他說：“老王你到警務區主要是把牛看住，千萬不能讓牛上火車道。”老齊在一旁說，現在鐵路警察手里攥的不是警棍和槍，而是牽牛的繩子和趕牛的棍子。他想說鐵路警察改當牛倌得了？可想想自己的身份，便什么也沒說。

到枕頭村后，他看見警務區是一間白墻藍頂的組件式簡易房，里面除了一些簡單的生活用品，最顯眼位置掛一根盤起來的牛綱繩和一根磨光了的臘木棍子。他不知道原先在這里的民警是哪位，但知道自己今后就將在這里工作和生活了。晚上他燜了一鍋大米飯，炒了盤白菜木耳，天黑透的時候就躺下了。也許是心中有事，或是換了睡覺的地方，他怎么也睡不著。

這是個靜謐的小村莊，除了幾趟火車轟隆隆開了過去，再就是幾聲犬吠，其余時間都靜得出奇。他在沿線長大，從小到大都干農村的活兒，對村莊再熟悉不過了。只是參加工作上了鐵路，當了養路工，后來又當了鐵路警察，農活不干了，但農村離他并不遙遠，好似總在他的生活里若隱若現，飄飄忽忽地存在著。如今他就住在農村，感覺自己怎么就不像鐵路警察了呢？他記得剛當警察的時候，在一等站當站警，年輕挺拔，每天挺胸抬頭氣宇軒昂站在站臺上，逡巡在人頭攢動的候車室里，引得許多人羨慕。當地師范學院幾個女大學生還給他寫過信，表達愛慕之情呢。想想那時的鐵路警察……唉。

半夜時分，啪的一聲，有什么東西砸在房門上。他翻身下地，拉開門就沖了出去。朦朧的月光下，一個黑影飄飄忽忽跑進村里。他追了幾步，看追不上了，便返回警務區。用手電四處查找，發現門下有一攤摔碎的牛糞，門上還粘了一些。他找來鐵锨把牛糞撮走了。聽靳所長說，以前幾任警務區民警跟村民的關系都不好，不讓村民的牛靠近線路，靠近就罰牛的主人，還拘留了一個屢教不改的養牛戶。一天，他的前任民警在警務區睡覺，外面村民點燃了一捆苞米桿子扔到窗下，嚇得那民警倉皇逃出警務區，說什么也不在那里呆了。他想，警民關系搞到這種程度，對工作的開展很不利呀。

第二天早起，他手拿趕牛的臘木棍子，腰上纏了牽牛繩，出去巡查線路。歸枕頭村警務區管轄的線路共有十七公里，枕頭村就在這十七公里線路的中間位置，無論去哪頭巡線，都得經過村里，去哪頭都一樣。因為起得的早，村路上人不多，他看見一個老頭站在豬圈里，用叉子起豬糞，叉起的豬糞就甩到豬圈外面。他停下腳，問老頭：“大爺，起豬圈啊？”老頭沒答應，連瞅都沒瞅他，卻把一叉子豬糞揚過了頭，落在他腳前，差點扔到他身上。他往后跳一下，說：“大爺你忙吧，我巡線去。”

他出了村，往右一拐就上了線路。季節到了盛夏，太陽早早就出來了，溫度迅速升高，照得莊家和青草都明晃晃翠盈盈的。現在是農閑時節，村民習慣早上把耕牛往外一趕就了事，讓牛自己找青草吃，晚上再把牛牽回來，多少年就這樣的習慣。以前耕牛上線路，有時就讓火車撞死了。牛皮非常堅韌，火車輪子也碾不碎，很容易造成火車脫軌。他知道，這時期全處的人都在線路上，趕牛、轟牛、牽牛，牛牛牛，鐵路警察跟牛較上了勁。可能牛還不理解呢：你們鐵路警察吃飽飯撐的，沒事干了吧，怎么還管起我們老牛的事情來了呢？老牛吃嫩草有什么不對？過線路讓火車撞死我們樂意呀，還給你們人類貢獻鮮活無毒的牛肉了呢！最可氣的是牛的主人，對鐵路警察一點不理解：鐵路警察各管一段呀，你管鐵道線我們沒意見，連老牛散放閑溜達你們也管，真是一點也不理解人吶！

一列火車迎面開過來，等火車開過去，他也感覺累了，正想到山坡草叢里躺一會兒，腰間的手機響了，靳所長在手機里急切地說：“老王，處長在機車頭上添乘，來電話說三十八公里五百米處有一頭耕牛在線路附近，快去趕開！”關了手機，他簡單算了一下，自己在三十六五百米處，距耕牛還有兩公里遠。他趕緊往前跑，累得呼哧帶喘，跑到地方已是滿頭大汗。一頭耕牛安詳地在隔離帶里吃草，距線路不足十米。他撿起一塊石渣扔過去，耕牛抬頭瞅瞅他，低頭繼續吃草。他又扔一塊石渣過去，耕牛抬頭瞅瞅他，還低頭吃草。他火了，跑下路基，揚起了手中的趕牛棍子。看他要來真格的了，耕牛扭身跑出隔離帶，鉆進一條河套里。

三

下午，他往管轄線路另一端巡視，一直的走到頭，發現了不少情況。一頭散放的耕牛在線路邊吃草，火車來了汽笛響，牛毛愣了，往線路另一側跑，剛好他在跟前，用木棍猛勁抽打耕牛，耕牛左沖右突，就是要上線路。他靈機一動，把腰間的牛綱繩抽出來，把繩圈套在牛角上，繩子另一端纏在一棵大樹上。耕牛原地打轉轉，青草被踩倒一片，牛蹄子踩了他的腳，瞬間痛入骨髓。等火車過去了，他把繩子解開，牽牛到遠離線路的地方。回來走到靠近枕頭村時，他發現四五頭牛在隔離帶里吃草，旁邊有一個老漢抱著鞭子看著牛。他跟老頭說：“大爺，線路旁邊不讓放牛啦，你怎么還放呀？”老頭帶搭不理地說：“俺在這住的時候還沒火車呢，祖祖輩輩都這么放了，還能咋的。”他說：“大爺呀，鐵路有規定，散放牲畜不行，上線路會把火車墊掉道的。”老頭不愿意搭理他，一甩鞭子，喊了聲：“走了！”們就離開隔離帶，向遠處的荒地走去。

再回到警務區里，天就黑下了。他自己做了飯，吃完收拾好碗筷，沒什么事情就早早躺下想心事。想想自己從一個持槍弄棒的刑警變為牽牛的警務區民警，前途灰飛煙滅，不覺悲從中來，眼窩一熱，嗓子一緊，黑暗中竟流出幾滴淚來。自己剛當警察時一腔熱血，志向遠大，如今怎么就如此落魄了呢？他想到了老婆和孩子，不知道此時她們在做什么。他離家的前一天夜里，女兒逢逢跟他擁抱了一下，說：“爸爸您到下邊去要注意安全，保重身體，我會想你的！”

他躺在黑黢黢的警務室里，用手機給小曼打了個電話，問：“家里怎么樣？女兒回家了嗎？”小曼說：“家里一切都好，放心吧，女兒上晚自習，不會這么早回來。”小曼叮囑他：“在沿線干別累著，凡事長點心眼兒。你血壓高，藥要盯著吃，一頓也不能落下。”放下電話，他心里暖暖的，感覺還是一家人親切，到什么時候親情都是彌足珍貴的。結婚二十年，家庭雖然不富裕，但也沒缺吃少穿，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夫妻雖然不是如膠似漆，卻也知冷知熱。女兒很懂事，從小到大總是爸爸爸爸地叫著。想想女兒今年十八歲了，已經是個大姑娘，像棵春天的李子樹，芳香四溢。自己在家對女兒早上送晚上接，如私人保鏢，保護女兒不受任何侵犯。如今自己從刑警隊淪落到了警務區，怎能對得起她啊。他想為了家人，自己也要好好干，把牛看住，以后爭取再回到城里，回到刑警隊。他還想到了夏莉，心想若不是因為她，自己也不會被發配到這個地方來。女人是禍水，說的一點不錯。后來他想起眼下的工作，感覺這樣趕牛轟牛不是辦法，自己只一個人，管著十七公里線路，三個村莊，你這邊趕他那邊上來，怎么管得了？哪天老牛上道了，牛皮把火車墊掉道了，領導還不把自己剝皮呀，那可就永遠調不回去了。他想，這項工作要做好，不能被動地去堵去趕，應該以預防為主，主動出擊，讓老百姓自覺不去散放耕牛。

第二天早上醒來，天已大亮。他爬起來，拿起趕牛棍和牽牛繩，到線路上巡視一遍。看見好幾頭散放的耕牛在線路旁吃草，他攆跑這頭那頭來，這頭走了那頭還復還。他累得呼哧帶喘的，扔石頭膀子甩生疼，最后累得癱倒在草地上。仰頭望著碧藍如洗的天空。天空上白云悠悠，舒卷悠閑，慢慢移動。他想：自己要是一塊翻卷自如的白云多好啊，沒有煩惱，沒有陷害，更沒有痛苦，聚散離合，飄忽不定，沒根沒底，自由自在……想著想著，不覺就睡著了。睡夢中全是奔跑的牛。

四

他醒來已經快中午了，見線路上再沒有牛出現，便回了警務區。路過一家大門口，聽到院子里哎呀一聲，許是多年做警察的條件反射，他折身沖進院子。一個剁豬食菜的中年婦女站在院中，左手握著右手，右手血流如注，腳下是沒剁完的豬食菜。他幾步穿到婦女身邊，說快點包扎一下！那婦女握著受傷的手，臉色慘白，很害怕的樣子，不知如何是好。他沖進屋里，翻找出一件白襯衣，幾把撕成散碎，出屋給婦女包扎，止住了血。婦女右手食指快剁掉了，只有一點皮連接著。他說這樣不行，得去鎮醫院接上，還要消毒，防止感染，否則手指就完了。婦女點點頭，又搖搖頭說：“村里沒有車啊。”他問：“你丈夫呢？”“在南方打工，回不來。”他想了想，給靳所長打了電話，把情況說了。靳所長說：“老王你別著急，我馬上安排警車過去。”收了電話，他對婦女說：“別著急，也別害怕，派出所的警車一會就到。”婦女安靜下來，端著受傷的手，瞅了他一眼，低頭說：“王公安，謝謝你了！”他說：“謝什么呀，都是應該做的。”“你收拾一下東西，帶上身份證和錢，把門鎖好，警車一會就來了。”婦女嗯嗯點頭，進屋去了。

他站在院子里抽煙，空氣中飄過玉米灌漿時才有的芳香。一些村民聞訊趕來，看見他站在院子里，都疑疑惑惑地放慢腳步，瞅他幾眼，再進去找那個婦女。待他們出來，都熱情地和他打招呼，幾個年齡大的老人湊到他跟前，七嘴八舌說：“王公安，謝謝你呀，多虧了你。”他笑笑說：“謝什么呀，一個村住著，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再和老人們熱熱乎乎地嘮一會兒，爬出所的警車就到了，停在婦女家門口。竟是靳所長親自開的車。他有些激動，招呼婦女趕緊上車。婦女上車后，他把車門關上了，靳所長眉毛一立，說：“老王，干什么？上車！”他忽然明白了，婦女家人不在，怎么能把以后的事情完全交給所長啊。他坐上副駕駛的位置，車門一關，警車就呼地竄了出去。他看見村民都在招手，說著什么。

到了鎮醫院，他給婦女掛號，找門診，攙扶進手術室，樓上樓下地忙乎，直到婦女進了手術室才歇下。坐在手術室外長木椅上，才想起對靳所長說：“謝謝你了！”靳所長笑笑，問：“習慣了沒有？”他說：“還沒有。”靳所長說：“你那個警務區管轄范圍大，村屯多，養牛戶也多，工作開展起來不容易，得動腦子，用心去做。”他說：“是呀，我也這么想。”靳所長還要說什么，電話響了，他嗯嗯幾聲，放下電話說：“所里有急事，我得馬上回去，一會我安排別的司機送你們。”他很感激靳所長，說：“你忙去吧，不用掛念了。”

下午再回到村里，村民們又呼啦進了婦女家，他卻悄悄回了警務區。這件事在村里反響很大，村民像集體換了個人，見到他都笑臉打招呼，還經常有人來警務區串門嘮嗑。那位婦女手好了后，來警務區給他送了一筐雞蛋、兩捆菠菜，說了一大堆感謝的話。從這件事上，他明白了靳所長所說的用心去工作的含義。

以后他走村串屯，繪制了7個村屯平面示意圖、線路兩側耕地坐標圖、村民花名冊，對放牧戶逐村逐戶調查登記，將重點人員及家庭不和、精神不正常人也都調查出來，建立防護制度。

不久，一場山洪把枕頭村鐵路涵道護墻沖毀，堵死了村民出行的唯一道路。他立即與村長協商，又找到工務部門要路料，運沙石、扛水泥、找人工，自己擔任施工隊長，及時將涵道護墻修復，解決了村民通行難的問題，也消除了治安隱患。出于對他的感謝和支持，枕頭村村委會授予他“名譽村主任”頭銜，村民自動成立了義務護路隊，每天幫助他巡查線路，清理隱患。

靳所長聽說后特意來枕頭村一趟，巡查了一陣子，說：“老王啊，你的路子對頭，不過得擴大戰果，當務之急是把牛看住。火車撞牛屬交通事故，領導盯得很緊，千萬不能有散失。”他嘿嘿樂，說：“鐵路警察都成牽牛官了。”靳所長正色道：“不能這么說，看住牛就是看住了安全，看住了安全咱鐵路警察就沒白忙乎。”他說：“是是。”靳所長問：“多久沒回家了？”他想了想說：“有幾個月了吧。”靳所長說：“回去看看吧，咱也不能種了別人的地，荒了自己的責任田。”他想起自己被貼小字報的事兒，臉瞬間紅了。

五

幾天后他回家一次。晚上看新聞聯播，一則新聞引起了他的注意。新聞里說，內蒙古草原因為散放牛羊太多，導致草原退化，風沙四起，當地政府正在動員農牧民實行圈養。他突然想到，那個地方實行圈養，咱們這里也可以實行圈養啊，如果養牛戶都把牲畜圈養了，耕牛上道的問題不就解決了嗎？那可是一下子改變千百年散放牲畜的習慣呀，肯定十分困難，不過應該去努力呀。

晚上九點了，他到學校接女兒，看到女兒逢逢和幾個女同學有說有笑走出校門，他的心里比蜜還甜。女兒長得真好看，在同學中鶴立雞群，以后當個電影明星也有可能。逢逢看見他來接了，驚喜地叫了一聲：“爸爸”，便跑過來，挽住了他胳膊，依偎著往家走。他問：“女兒學習累吧？”女兒說：“老爸呀，老累了。”他問比老爸一連幾天大雪窩子里蹲坑守候還累？逢逢嘿嘿一樂，說：“那倒趕不上。”逢逢搖了下他胳膊，仰臉自豪地說：“前幾天老師讓寫一篇作文，標題是《我的父母》，我寫的是《我爸爸是鐵路刑警》！”他沒接女兒的話茬兒，臉卻紅了，只是夜晚逢逢看不出來。他分明聽到了自己的心跳。夏莉、小字報、處分、警務區……他腦海里蒙太奇了。

第二天上午他早早離開家，到火車站坐一小時火車，到了廟嶺車站后，又步行半小時，進了枕頭村，做的頭一件事就是家挨戶做工作，講法規、算經濟賬，磨破了嘴皮子，說盡了好話兒，讓村民對牲畜實行圈養。幾天后，陸續有農民接受了他的建議，但還有“釘子戶”做不到。枕頭村于樹山家離線路僅米50米，養了11頭牛，隱患很大。前年的一天，他把耕牛散放在線路旁，火車來了鳴汽笛，一群牛受驚跑到線路上，一下子撞死兩頭，火車也停來了下來，造成了晚點。他幾次上門說圈養的事兒，于樹山大眼皮耷拉著，一副愛搭理不的樣子，嫌建牛圈太麻煩，沒地皮，沒材料。

于樹山家是村里的風向標，一些養牛戶都看著呢，如果他家圈養了，許多養牛戶就會跟著圈養。如何攻下這個釘子戶呢？他有些沒有咒念。回派出所開會的時候，他把養牛戶于樹山的事情跟靳所長說了，靳所長想了想說：“這事不能等，農戶不干，我們自己干！”副所長老齊贊同靳所長意見，說：“老王你能幫村婦治病接手指，一個養牛戶就治不了？自己干啊。”他笑著說：“有所領導支持，我一定把這件事干好！”靳所長給他派了兩個護路巡防隊員，跟他一起回到枕頭村警務區，又從所里拉了一些木桿和鐵線，回村后他找到村主任，要了塊地皮，主動上門給于樹山建牛圈。

那天正好下著小雨，他和兩個護路巡防隊員頂雨建牛圈，于樹山一家卻沒有一個人出來幫忙。雨勢越來越大，三個人不停工，冒雨挖坑捆線。一直在門里觀察的于樹山實在坐不住了，出門將他們讓進屋里，倒上了開水，臉上有了笑容，說：“王公安吶，你們別著急，避避雨，一會我和你們一起干。”他說：“老于呀，不是我們鐵路警察沒事干吃飽撐的，圈養實在是對誰都好的事情，你不損失耕牛，鐵路也安全，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呢？”于樹山說：“是是。”雨停后，他們一起把牛圈建了起來。

剛開始圈養的時候，還有幾位農戶不習慣，也不服氣，說如果牲口掉膘了，我們還要散放，鐵路公安可不能攔擋。他們喂草添水不及時，牛馬撞欄跳圈也不管，又有一些牲畜跑到線路邊。他跟靳所長反應情況，靳所長又派來幾個護路巡防隊員。他們分工負責，每天到這幾家喂牛，早中晚三頓不落，堅持了一個月，圈養的牲畜一頭也沒有掉膘，比散養更加壯實。這幾家信服了，也再無話可說了。

秋天到了，他算了算賬，他領著護路巡防隊員，利用休息日、巡線間隙，義務修建牛圈牛舍100多個，三個村屯都實現了牲畜圈養，這一招徹底改變了以往牲畜滿道跑的混亂局面，以后這十七公里線路再也沒出現過牲畜上道的事兒。

他從圈養這件事受到啟發，覺得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只要把村民放心里，給他們辦事情，他們就會想著你，支持你的工作。他去鎮里做了一盒警民聯系卡，上面有護路宣傳內容，還有自己的聯系電話，給每個村民發一張，告訴大家，不論誰家中有事，不管事大事小，只要打個電話，捎個信兒，我一定把大家的事當成自己的事情辦好。

一天，奉上村徐占方家耕地用的拖拉機化油器壞了，正值秋收大忙季節，一天也耽誤不起啊。徐占方抱著試試看的心理，請他幫忙在城里購買配件。他沒推遲，回家用了一下午時間，一家一家地進出農機站，終于買到了合適的配件，連夜送到了老徐家。徐占方感激不盡，逢人就說王公安說話算數！以后他利用家住市里的便利條件，將警務區漸漸辦成了訂貨站，自己當起了村民的義務送貨郎。

不久，管區發生了一起盜竊案件，有人把火車上拉的鋼材掀下來偷走了，而且數目不小。刑警隊長帶人來到警務區，調侃說：“老王你行啊，人到哪里案件就跟到哪里。”他覺得不好意思，說：“對不起了老領導，添麻煩了。”他領刑警隊長一行人察看現場，介紹了一些情況，案件一點眉目沒有。刑警隊長說咱們回警務區，梳理情況，分析案情，確定下步偵查方向。回到警務區開門時，他撿到一張字條，上面寫著一個人的名字。他看了一下，交給刑警隊長。刑警隊長看后問：“這是什么意思？”他說有人在告訴我們是誰做得案！大家興奮起來，到那家果然發現了被盜鋼材，把人收起來一審就什么都交代了。案件輕松告破，刑警隊長對他另眼相待，夸老王在這里群眾基礎真好啊！

刑警隊長走了以后，他去了徐占方家。徐占方讓老婆炒了菜，二人喝酒聊天，天南海北扯到大半夜，卻誰也沒提紙條的事兒，彼此心照不宣。回到警務區，他躺在床上想，村民多純樸啊，你要給他們一分，他們會十分地報答你。他覺得工作干得挺有味道，挺愜意的。

六

他的事跡被新聞媒體知道了，先是路內報社記者來了，隨后當地報社電視臺記者來了，以后中央媒體記者也來了。他的事跡被廣泛宣傳，他也因此成為全路公安系統的名人，各級領導來檢查工作都拐彎抹角到枕頭村警務區看望他。領導們都勉勵他努力工作，為村民服務，看住耕牛，確保線路安全。臨走都問他有什么困難沒有？每次他都紅著臉說沒困難。其實他每次都想說把我調回去吧，我女兒就要高考了，我想回去，每天早上送她到學校，晚上接她回家，可是他始終沒說。他張不開口。

榮譽也接踵而至，綜合治理先進個人、治安模范、優秀公安干警等榮譽如大珠小珠落玉盤。他覺得自己四十奔五十的人了，半生沒什么業績，只有趕牛護路這件事干得精彩、干得漂亮。其實人的一生很短暫，能干出一兩件讓你滿意的事情也就可以了。他有時會想到，照這么干下去，自己早晚要挪地方，甚至可能高升。以前自己盼著調離，盼著高升，現在反而有些舍不得這些村民，舍不得離開這個地方，擔心自己一旦走了，耕牛會不會又散放了，又上道了呢？

有一天，靳所長給他打來電話，告訴他調令來了，任命他為山城車站派出所副所長。那是個大所，公安處所在地，副處級，二百多人呢。他家就在山城居住，守家在地了，又升了官，應該高興啊。他確實高興了一陣子，隨后就沉默了。他把屬于自己的東西收拾了，把警務室打掃一遍，上線路最后走了一段。

又是一個春季到來了，微風陣陣，綠草如茵，黃花苗子的清香沁人心脾。在線路上，他給小曼打了個電話，告訴她工作變動的事兒，小曼高興得叫了起來，第一次喊了他一聲老公，讓他盡快回來，晚上給他慶祝。女兒在學習，這時不是打電話的時候。

他還想給夏莉打個電話，小字報那事兒不能怨她，她也是受害者，她也不容易。可是想想還是沒打。他輕嘆一聲，在手機名片夾里讓光標找到夏莉兩個字，輕輕按下了刪除鍵……

【作者簡介】孫云海，沈陽鐵道報社記者，1988年開始業余創作，至今在報刊刊登文學作品逾百篇，著有作品集《護路神》，獲第五屆鐵路文學獎，至今筆耕不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