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基本案情
被告人李某系某鋼鐵貿易有限公司業務員,負責鋼材銷售業務。公司規定必須在公司進貨價格基礎上最少加價20元方可銷售,且銷售合同必須經公司審核加蓋公章。2009年5月至2009年12月間,被告人李某為了擴大銷售業績從而能多獲取績效工資,多次采用“高買低賣”的手段即低于公司進貨價幾十至幾百元不等的價格銷售鋼材。李某為了掩蓋其“高買低賣”的行為,未按規定將合同交公司審核,并私自在合同上加蓋虛假公章。同時,李某向客戶編造銷售價格過低的正當理由,使客戶相信是公司的正常銷售行為。由于李某銷售價格低于成本價格,造成其無法用客戶交付的貨款購買到合同約定數量的鋼材來履行合同,當客戶催貨時,李某便用所收取的另一個客戶的貨款來彌補此客戶的貨物虧空。隨著李某銷售量的增長,其造成的虧空也越來越大,而李某也在不斷地用低價與客戶簽訂合同,以維持其資金鏈的運轉。直到某客戶因遲遲未收到貨物而向公司告發,公司才得知李某高買低賣的行為,遂報案。經司法會計鑒定,李某高買低賣的行為造成公司欠客戶價值1800余萬元貨物的后果,李某從中獲取公司績效工資8萬余元。
二、分歧意見
關于本案李某行為的定性和處理,主要存在三種不同意見。
第一種意見認為李某出于獲利的目的,使公司遭受重大損失,屬于“出于其他個人目的以其他方法破壞生產經營的行為”,構成了破壞生產經營罪。
第二種意見認為李某利用職務之便通過虛假地擴大銷售業績來騙取績效工資,構成了職務侵占罪。而李某高買低賣的行為是以公司名義簽訂合同,所收取的貨款并沒有用于個人消費而是用于公司業務,屬于暫時占用而不是非法占有,因此對其高買低賣造成公司虧損的行為不能做有罪評價。
第三種意見認為李某明知不具備履行合同的能力,卻以低價引誘客戶與其簽訂合同,收到貨款后并不用于組織貨源履行合同,而是用于填補自己違規操作造成的虧空,將客戶的財物作為自己的所有物進行利用、處分,可以認定李某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客觀上實施了在簽訂履行合同過程中騙取對方當事人財物的行為,因而構成了合同詐騙罪。
三、評析意見
筆者同意第三種意見,理由如下:
(一)被告人的行為雖給公司帶來了損失,但卻并不符合破壞生產經營罪的犯罪構成
第一,被告人高買低賣的行為不屬于“以其他方法破壞生產經營”的范疇。我國《刑法》第276條規定的破壞生產經營罪是指由于泄憤報復或者其他個人目的,毀壞機器設備,殘害耕畜或者以其他方法破壞生產經營的行為。解釋一個犯罪的違法構成要件,首先必須明確該犯罪的保護法益,然后在刑法用語可能具有的含義內確定違法構成要件的具體內容。從破壞生產經營罪在刑法中所處的章節來看,刑法將其規定在侵犯財產罪一章,表明此罪保護的主要法益是公司企業的財產權,那么“其他方法”必然也是侵犯公司財產權的方法。從法條的具體內容來看,此罪的行為特征是“毀壞機器設備、殘害耕畜”,即是損害公司企業生產經營所必需的生產資料的行為,而“其他方法”是與前兩項內容并列的,說明“其他方法”也是與毀壞機器設備、殘害耕畜行為方式相類似的、嚴重程度相當的,以損害公司企業生產經營所必需的生產資料來直接造成生產經營的破壞、從而侵犯公司企業財產權的行為方法。雖然隨著社會的發展,資金也成為非生產型企業的生產資料,但在本案中,被告人用來維持高買低賣交易所使用并最終所損害的均是客戶的貨款,并未損害到公司的自有資金及其他生產資料,侵犯的是客戶的而不是公司的財產權,因此被告人的行為并不是“以其他方法破壞生產經營”的行為。
第二,公司損失并不是被告人犯罪行為的后果。刑法規定的犯罪行為的后果是指行為給刑法所保護的法益所造成的現實侵害事實與現實危險狀態。被告人高買低賣行為造成了合同不能履行,現實侵害事實就是客戶的財產損失以及市場經濟秩序的破壞。雖然客戶依據表見代理原則可以要求公司承擔賠償責任,但這僅是客戶自我挽回損失的手段,并不意味著公司遭受了現實侵害,且這種損失要經過民事歸責程序的確認,無論是公司是否需要賠償還是賠償的數額在未經民事法律程序前都不確定。因此,基于公司經濟損失的間接性、不確定性,不能認定其是刑法意義上的犯罪后果。
第三,被告人行為所造成的擾亂市場經濟秩序的后果是破壞生產經營罪的犯罪構成無法涵蓋的。被告人在銷售過程中與多名客戶簽訂了合同,客戶按照合同約定支付了貨款卻沒有得到貨物,損害了合同在市場交易過程中的信賴約束作用,擾亂了正常的市場經濟秩序,而破壞生產經營罪卻無法對此進行評價。
(二)被告人主觀上有非法占有的目的,客觀上騙取了對方當事人的財物,構成了合同詐騙罪
1.被告人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客戶貨款的目的。非法占有目的是指排除權利人,將他人的財物作為自己的所有物進行支配,并遵從財物的用途進行利用、處分的意思。被告人作為一名從事多年鋼材銷售的業務員,明知每筆業務如果低于公司進價幾十至幾百元銷售必然導致合同無法履行,且以被告人的個人財產根本無力彌補數萬元的虧空,為了防止事情敗露,被告人只能用后一個客戶的預付款購買貨物償還前一個客戶,長此以往勢必禍及更多的客戶。顯然,被告人為了達到獲取績效工資的目的而放任了合同無法履行結果的發生,而且也無能力、無意愿采取措施彌補客戶貨款損失。
同時,被告人編造理由讓客戶將貨款匯入其銀行個人賬戶,或者利用公司監管漏洞用此客戶匯入公司賬戶的貨款給彼客戶發貨,可見,被告人完全控制了客戶的貨款,并將貨款作為自己的財產而使用,彌補了自己違規操作所形成的虧空。這并非如分歧意見中第二種觀點所理解的“用于公司業務的暫時占用”,因為被告人從事高買低賣的行為公司并不知情,這些業務均未經公司審批,根本不能稱之為公司的業務。實際上被告人只是借用公司的名義而已,業務都由被告人掌握,且這些業務是對公司有害無益的,只是被告人為了維系違規操作資金鏈運轉的無奈之舉。所謂暫用的說法也是站不住腳的,被告人將客戶貨款騰挪使用,貌似暫時使用,實則因交易價格過低必然導致被告人無法歸還所使用的客戶貨款,也是一種非法占有。因此,雖然被告人實際上并未盈利,但其對客戶交付貨款的非法利用處分表明其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
2.被告人實施了高買低賣致使合同無法履行的欺詐行為。本案中,被告人在簽訂、履行合同的過程中采用了一系列的欺詐手段,編造低價的理由,明知合同無法履行而向客戶隱瞞,合同加蓋虛假公章,騙客戶將貨款直接打入其個人賬戶,并將所收取貨款用來彌補虧空,在客戶催貨時,被告人還以運輸出現問題等理由搪塞直至案發。被告人這種采用欺詐手段將貨款非法占為己有的行為符合合同詐騙罪客觀構成要件的要求。
(三)被告人的行為只能認定為合同詐騙一罪
被告人任銷售代表,具有報告銷售業績獲取提成的職務便利,主觀上具有對銷售提成非法占有的直接故意,客觀上實施了采用虛假手段擴大銷售業績從而獲取績效工資的行為,侵犯了公司財產權,因此,被告人的行為符合職務侵占罪的犯罪構成。如前所述,被告人的行為也符合合同詐騙罪的犯罪構成。被告人出于獲取銷售提成的動機,實施了高買低賣的一個行為,造成了公司對其發放績效工資獎勵以及合同無法履行的兩個結果,觸犯了兩個罪名,屬于想象競合,應當從一重罪論處。被告人職務侵占8萬余元,數額較大,應當在五年以下有期徒刑幅度內量刑,而合同詐騙1800余萬元,數額特別巨大,應當在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幅度內量刑。比較而言,合同詐騙罪為重罪,因此,被告人的行為應當認定為合同詐騙罪。
注釋:
[1]張明楷著:《刑法分則的解釋原理》(第2版)上,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53頁。
[2]張明楷著:《刑法學》(第三版),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152頁。
[3]同[2],第70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