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臘月,父母便扳著手指算計分紅的時日了。日子如懶散的陽光,上凍的田野放慢了農民的生活節奏。這個季節,農活可干可不干,農民習慣了勞作,憑空歇一天都有犯罪感。他們在剛剛竄出新葉的麥地里敲麥,不時把手籠在袖管里取暖。言談中離不了分紅這個主題,今年工價幾何,誰家分得最多,哪個生產隊的形勢最好……
隊長和會計早幾天就不下地了。平日里他們與普通農民沒什么區別,坌田挑擔罱泥收割,都是一頂一的主勞力。每天出工前,隊長在橋頭吹三遍叫子,吆喝道:出工了——最后一個字拉得很長,喊過三遍,背著手去打谷場,點一支煙,罵罵咧咧等派活。偶爾去大隊開個會,不會如走親戚特意換了簇新的行頭,回來半道上踏進田里,就加入到男勞力里。會計那里有幾本硬封面的賬本,一直放在他家里,隊里沒有辦公室。會計比隊長待遇高,有專門的辦公桌,實際上是一張地主家的老柜臺,專政那年,隊里將它派給了會計。每逢結算,會計可以不出工,堂而皇之趴在這張桌子上撥弄算盤,用黑筆紅筆在賬本里寫字,內容一般人見不到。他兒子曾把空白活頁偷偷拿出來當練習紙,折紙方寶。紙很硬實,粗細不等的紅綠線組成許多細小的格子,寫作業不合適,摜紙方寶很給力,我不知輸了那小子多少個方寶。
張榜公布,如今叫公示,分紅方案貼在倉庫走廊里。手工繪制的表格,復寫紙的印痕很清晰,數字密密麻麻。左邊是生產隊全年的收支明細,收入包括稻麥生豬土坯,支出有農藥化肥電費等等。村民稍稍瞅幾眼,注意力集中到農戶來往賬目,確切地說,只關注自家那一串阿拉伯數字,順帶看看鄉鄰。擠在前排的男人指指戳戳,后排的踮腳踮手。擠在前排的和縮在后面的家境不同,底氣也不同。女人不便擠到人堆里的,只支起耳朵從哄鬧中獲知一鱗半爪。那時我已經放寒假,喜歡湊大人的熱鬧,發現有幾個男人從來不去看榜,連他們的女人也躲得遠遠的。父母閑談時說過,他們都是一些老透支戶,諸如張木匠、陸干部,下放戶老谷。
分紅大會上隊長興奮得唾沫亂飛。這年,工值達到五角多,在全大隊排得上前五。一般夫妻檔家庭,刨去口糧款、借款,能分到近二百元。老余頭家三個兒子都已成年,結婚一年的大兒子還沒分家,沒有“吃死飯”的,他是隊里衛星戶,分了七百多。在鄉親羨慕巴結的目光里,老余頭的眼睛瞇成一條縫,把錢小心揣入懷里,背著手回家去了。表格上的戶主順序基本是固定的,按住宅位置,由前村到后村,由河東到河西。會計逐個招呼戶主,他早把錢按戶分開,整數開了存單,零頭給現鈔,精確到幾角幾分。
透支戶也來了,分紅沒他們什么事,會計招呼領錢時不得不跳過幾家,等桌子上只余下賬本時,開始報他們的名字,今年收支明細,加上陳賬,一共透支幾百幾十幾元幾角幾分。他們因共同的原因而劃為一類。那時我還單純,哪里知道透支戶的名與實,只覺得透支就是困難戶,不管什么原因,總是一件極不光彩的事。
陸干部早先當過小隊長,講資歷隊長得叫他聲師公,出去后在很多單位干過,村里人也不知他具體的職位,干脆稱他干部。他三個孩子最大的剛上初中,光靠老婆一個人的工分還缺一截。缺口不是不大,只需他把每年拿的工資補上百十元,還不至于出現紅字。隊長當面對他還算客氣,婉言催他交齊今年的往來。陸干部掏出卷煙散給隊長會計,只說在外費用大,一年到頭拍拍手。他抽飛馬牌香煙,逢年過節還有大前門、鳳凰牌,孩子的口袋里不缺零花錢。
不等隊長開口,張木匠早就一番哭窮,似乎再逼他就不近人情了。他帶幾個徒弟常年在上海郊區做裝修,農忙時節外出工作的都要回來支農,就他沒影,隊長恨得咬牙。春節前,我見他在村里露臉。按規定,他要交錢記工,按日交隊里一元二角記一個工分,明擺著,每記一個工分損失近七角錢。他死皮賴臉,說不是天天都有活干的,最后勉強交了一百多元。比起隊里五大三粗的農婦,張木匠老婆纖弱得多,平日跟一幫老婦混日頭,隔三差五鎖了門躲到娘家。她會享受,穿著花花綠綠,臉上抹一層上海生產的友誼牌雪花膏,屋子里經常飄出肉香。每當她出現在集體場合上,女人們撇嘴嘀咕,投去鄙夷的目光。背后,又不得不羨慕她,少不了數落自家男人。張木匠走過三關六碼頭,他的精明足以對付以精明著稱的上海人,夜郎式的村里人壓根不是他對手。
老谷本是城里人,七十年代初,全家下放到我們隊里。那一批分到我們大隊有十幾戶,差不多每個生產隊一戶。隊里特地給老谷造了三間平房,配齊了生活用品。春上,老谷帶著讀高中的女兒和讀小學的小兒子下來。他還有三個兒子在別處,不常過來,一大家子聚在一起時住不下,隊里臨時騰給兩間倉庫。鄉下人對城里人一切都感到新奇,得空去老谷家轉悠,乘機窺探到一些閑扯的資本。我和同學課間聚在一起,話題中少不了各自隊里的下放戶。但憑我一口氣報出老谷全家的姓名,就足以引以為榮了。新奇過后,村民慢慢地對這家城里人有了想法。老谷夫妻在五十出頭,這個年齡在鄉間還是主勞力。隊長給老谷家送去全套的農具,老谷第一次出去坌田,手心就起了幾個水泡。新農民都要挺過這一關,手上的老繭,是一個合格農民的標志。老谷一連幾日不出工,隊長去看他,他齜著牙把手攤給隊長看。老谷干一天歇幾天,拿村民的話,那么一點點活兒,手指頭伸伸長都順帶完成了。隊長讓他幫飼養員做下手,幾天下來他又趴窩了。重活、臟活、累活,老谷一概不干。他的老婆更邪乎,說有嚴重的關節炎,一天到晚不出門。隊長心里窩火:他娘的,請來個祖宗讓我供著?隊里一位老高中生說得更絕:寄生蟲!第一年分紅,老谷家就欠了隊里三百多元。村民太善良了,只在背后嘀咕,當面還給足面子。老谷沒分到錢,跑大隊、跑公社,上面給隊長寫了條子,事關上山下鄉政策,隊里還是借給了老谷五十元錢過年。
我家透支了五六十元,在我記憶中僅有這一次。這個春節,新衣服、壓歲錢都與我無緣,走親戚沒了往日的勁頭。父親得病后,工分還不如女勞力。從大人口里得知,外婆所在的生產隊,一個工分一元多,幾個阿姨那里也有七八角。我們大隊分配水平普遍低,平均不滿四角。傳說有一個地方工值負數,也就是說,工分越多越扣得多。那個生產隊在什么地方,大人們說不準。芥菜子落在苦地上!母親慨嘆道。同樣日頭下曬一天,同樣割一壟稻子,收獲咋那么懸殊。工值高的生產隊,副業搞得好,而且藏著“黑田”,實際田畝數遠遠超出上報數,“黑田”不交公糧,不抽提留,都打到收入里了。對張木匠式的耍賴戶,隊干部手腕子硬,扣著口糧逼他們交錢。一般村民只會蠻干,只會自憐投錯了地方,哪里了解其中的奧妙。
村里人跟老余頭家沒法比,也學不像耍滑耍賴的透支戶,拿老丙家一比,心里都平衡了。老丙是個孤兒,四十上下才娶了個笨媳婦。媳婦笨到什么程度呢?比如一行六株插秧,她數不準六,別人給她起好頭,讓她照著插,插著插著就變成五株四株了。她只能算半個勞力,生孩子卻不含糊,一口氣生了三個女兒一個兒子。一個半勞力,四個“吃死飯”,老丙在隊里一直墊底,透支得貨真價實讓人同情。一家人像難民一樣灰頭土臉,從沒見得光鮮的時候。
轉眼又到“小熟”,麥子在陽光里嗶剝作響。村民照例可以向隊里借幾元錢,添置一些農具,鐮刀、鐵耙、鐵鍬、插秧繩……順帶割上一塊豬肉,給干癟的肚子補充點油水,也為即將到來的農忙預支些慰勞。農民沒有按月的工資,難得見到幾個錢,從票子里本能地聞到肉香。節儉的農戶只借三五元,或干脆不借,生生將口水咽回肚子。借款不是過節費,得在年終分紅時扣除。隊里對一般農戶并不限制,多借五元十元也可以。而對透支戶,就不那么客氣了。張木匠倒還明智,陸干部不參加農忙也無所謂,老丙么,村民默認了。老谷連農活也不干,自然沒人通知他。他鼻子靈,早早坐在會場,很有耐心地聽完隊長前言不搭后語的農忙動員,看村民到會計那里簽字借款。老谷也要錢,有幾個村民憤怒了,愣是不同意。老谷搬出領袖語錄,大談響應號召,村民說,毛主席讓你到我們村接受再教育,又不是讓你來吃白食。
老谷的成分是攤販,并非真正的工人階級,算不得根正苗紅,村民被他一口一個工人階級唬了十年。他給村民的影響不可小覷,走后很長一段時間,還有人拿他說事,拿影視里的角色與他比照。日頭最毒的夏天,農民玩命似的搞“雙搶”,我見他在樹蔭里拉好網床搖蒲扇。在夏天從不打赤腳,他家有海綿底的拖鞋,我和小伙伴偷偷試穿過,很軟和。冬天躲在屋里,他全家圍著煤爐取暖吃黃豆燉豬爪。隊里分柴米菜油紅薯西瓜時,他總是第一個出現在倉庫場,挑挑揀揀,眼珠子骨碌碌盯著磅秤。他女兒高中畢業后,又不好好下地干活,大隊安排去小學教書,讓她為家里彌補一點窟窿。女老師小小年紀即繼承了父親的精明,經常向學校里預支工資,年終轉回隊里的所剩無幾。后來才知道,他三個兒子都有工作,一個留在城里,兩個在社辦廠子里。老谷偷偷在家糊紙盒,隔一陣坐客輪去城里交貨領錢。他家的日子不知比農民滋潤多少倍。
又到分紅時節,隊里爆出大新聞,會計被抓走了,他被舉報貪污七百元錢。七百元絕非小數目,能造四間平房。公社派人把隊里的賬本拿走了,大年夜還不見會計回來,財務大臣不在,分紅落空了,余老頭鬧得最兇,他二兒子春節娶媳婦,指望著分紅呢。隊長只好請示上面,先給每家預發幾十元錢。隊長勸道,白紙黑字,隊里不賴誰的。錢沒到手,余下的錢款誰知道會不會泡湯,該不會給會計貪污了?這個春節誰也沒過好。
春節后老谷家被盜,據說,盜賊破窗而入,偷走了老谷家二百多元錢。隊里好幾個男人都被叫到公社詢問,接二連三出現怪事,一時人心惶惶。村民靜下心來,還是從中猜出一些端倪。那年隊里買過一頭水牛,隊里公示欄里卻沒有這筆收入,誰也沒在意,細心的老谷把這事捅到上頭,究竟忘了入賬還是真想吞了這七百元,只有會計自己明白,反正超過半年沒入賬就算貪污,他吃了七年官司。老谷似乎給隊里做了件好事,村里人并沒感激他的意思,反而更討厭他。所謂失竊案,最后不了了之。蒙受莫名之冤的,都曾得罪過老谷,包括我父親。老谷失了面子,再三要求保衛組(相當于現在的聯防隊)人員來隊里排查,讓村民互相揭發。會場里,他仗著保衛組的威勢,鐵青著臉,訴說村里人種種不是,最后嚷道:不獲全勝,決不收兵!村民不買他的賬,吼道:不是透支戶么,哪來那么多錢?老余頭家,尚且拿不出二十元現鈔。
老谷家經常鎖著門,是去城里了,還是在哪個兒子家?沒人細究,他的存在與否跟所有人無關。難得見他回來,也沒人搭理他。其時,返城政策開始松動,老谷以他特有的本事,成為第一批回城戶。走的時候沒人送他,沒人與他道別。那天,我和幾個孩子撿了瓦片在小橋上打水漂,看老谷背著包袱過來,走過井臺時,他干咳了一聲,試圖與井臺上洗涮的村民說話,井臺上的人只顧忙活,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他見老丙提著兩大籃子蘿卜迎面過來,尷尬地沖老丙笑笑,想讓這個憨厚的莊稼漢搭理自己,給個落場,換了以往他從不拿正眼看老丙的。老丙齜著一口黃板牙沖口道,老谷啊,我和你是同齡的,看上去比我年輕二十歲。今年開始我摘帽不透支了,你拍拍屁股逃走,還欠隊里一千幾百元錢呢!這些錢我家也有份的。想不到老丙能如此理直氣壯,老谷的窘態沒法形容。
會計出來已經是七年后了。隊里完全變了樣,不再分紅,連隊長也不存在了。透支戶宕在隊里的陳欠款,也不知如何處理的,就算還在,千兒八百早已微不足道了。
(責任編輯周瑞思)
作者簡介:皇甫衛明,常熟市作家協會會員。1963年7月出生于江蘇常熟。1987年6月畢業于南京師范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現供職于常熟市練塘中心小學。
2008年開始散文創作,著有散文集《沉默雨傘》。公開發表作品八十余篇,散見《雨花》《散文世界》《西部作家》《連云港文學》《小品文選刊》《百花園》《姑蘇晚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