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格蕾辛悲劇是《浮士德》中成書最早的情節(jié)之一;在歌德于1773年開始創(chuàng)作的《浮士德初稿》里,“格蕾辛悲劇”已經(jīng)是構(gòu)成該劇的兩個主要情節(jié)之一。格蕾辛既是18世紀文學作品中頻頻出現(xiàn)的“殺嬰女子”們中的一員,又是歌德對于殺嬰犯罪幾次接觸后多次反思的產(chǎn)物,這一著名“愛情悲劇”背后隱藏著作者歌德對于人性的反思。
關(guān)鍵詞:歌德;《浮士德》第一部;殺嬰女子;格蕾辛悲劇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
與《浮士德》中的其他重要人物如梅菲斯特、海倫等不同,格蕾辛并沒有出現(xiàn)在中世紀的浮士德傳說中,而是歌德自己獨創(chuàng)的一個角色。然而格蕾辛卻從此成為最廣為人知的經(jīng)典悲劇少女之一,她與浮士德的悲劇愛情故事也引得無數(shù)讀者悲嘆扼腕。然而這場愛情悲劇究竟是誰造成的呢?歌德創(chuàng)作這一角色的動機與目的又是什么呢?《浮士德》第一部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幾次改動,又是緣何而起?
一、殺嬰母題的歷史事實
從中世紀開始,殺嬰行為就一直非常普遍,究其原因主要是因為當時的婦女尚無法獨立養(yǎng)活自己的孩子,只能選擇將其殺死。殺嬰行為直到新時期早期,都被當做與殺死成年人一樣的罪行加以處罰。將其單獨提出作為一條罪行列入刑法,并為其制定特定的刑罰則是從1516年國王卡爾五世頒布“班貝克哈布斯堡法”開始的。根據(jù)該法例第131條規(guī)定,殺死嬰兒的婦女將與“一條狗、一只公雞、一條蛇以及幾只貓一起被裝進袋子里扔進水里溺死”。這項殘忍條例也被稱作“卡洛琳娜條例”,它甚至允許動用刑訊逼迫犯人承認罪行。
由于殺嬰犯罪頻發(fā),除溺刑外,樁刑、活埋以及火刑等殘酷的刑罰也被用來懲罰殺嬰罪犯。百姓們只要告發(fā)殺嬰者便能得到50古爾登的獎勵。這些嚴酷的刑罰并沒有起到警示的效果,17世紀殺害非婚生嬰兒的犯罪反倒大大增加。主要是因為非婚生子需要付出極大的代價,有非婚性行為的女性將被送上恥辱柱,并在公眾面前被施以笞刑。女傭會失去工作,而農(nóng)民或者手工業(yè)者的女兒則會被趕出家門,等待著她們的是極其貧困的生活,她們也根本無力養(yǎng)活自己和孩子。所以殺嬰行為才屢禁不止,到了18世紀,人們甚至將殺嬰稱作一種正在迅速蔓延的“瘟疫”。
引人注意的是,殺嬰女子的形象到了18世紀后期直至19世紀突然開始頻繁地出現(xiàn)在各種文學作品中:最有名的當屬瓦格納的《殺嬰女子》以及歌德《浮士德》第一部中的格蕾辛悲劇了,此外倫茨的短篇《策爾賓或新的哲學》、斯布里克曼的敘事謠曲《依達》、奧托·馮·葛明根的市民戲劇《托伊奇家長》、席勒的詩歌《殺嬰女子》也都以這樣的女子形象作為主題。
這一井噴現(xiàn)象并不是因為殺嬰案件到了18世紀下半葉才開始頻頻出現(xiàn),而是因為人們市民意識的逐漸增強。在市民還沒有覺醒的情況下,貴族誘奸或者強奸市民少女常常被看做是個人與個人之間的關(guān)系,人們的憤怒往往是針對單個的人而非某一階層。等到市民階級有了強烈的市民等級意識,他們才開始把這類事件看做是貴族階級與市民階級之間的不平等關(guān)系所造成的惡果:于是,反對貴族傷害市民少女,反對把未婚母親看做罪犯,就成為市民階級反對貴族階級斗爭的一部分。[1]18世紀末最著名的教育家與社會改革家約翰·海因里希·佩斯塔洛奇就曾對殺嬰現(xiàn)象的社會原因作出反思:他認為殺嬰行為對于國家其實根本就沒有任何實質(zhì)的危害,而只不過國家規(guī)定了女子不能婚前生子,所以殺嬰行為在破壞國家這一法規(guī)方面對國家產(chǎn)生了威脅。國家不禁止,也無法禁止這些女子滿足自己肉體的欲望,甚至根本不在乎這些行為是否自愿。這也是為了告訴窮人們他們是靈肉一體的,他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但國家卻不能允許人們在婚前成為人父人母,不允許他們在滿足自己欲望的同時不采取政治上的行動(即結(jié)婚)。而對此的全部懲罰都落在了更為弱小的,也是更無辜的女性一方身上。
同樣滿足了自己的欲望的男子,與殺嬰女子一樣都是兇手。可是對于國家來說,只有這個滿足了自己欲望的少女才是殺嬰的人。佩斯塔洛奇認為國家此時不應(yīng)像那些衛(wèi)道士一樣將弦繃得緊緊的。國家要求未婚少女不能懷孕的規(guī)定是不公平的,而它對此所設(shè)的罪名以及嚴酷的刑罰才是殺嬰犯罪的罪魁禍首。國家不應(yīng)通過懲罰不貞的少女來維護民族的貞潔,不應(yīng)通過處死嫌疑人來杜絕殺嬰犯罪,而應(yīng)加強人民對上帝的敬畏、忠誠、信仰等美德,這才是對二者最好的調(diào)控。
啟蒙思想家們也紛紛通過對于殺嬰話題的討論來表達他們對專制獨裁國家的不滿,對個性獨立自由的提倡。正是在這樣的思潮影響下,瓦格納創(chuàng)作了狂飆突進戲劇代表作之一《殺嬰女人》。劇中的女主人公愛娃是屠夫的女兒,她被風流軍官格律寧斯艾克誘奸后懷孕,在等待情人來娶她的過程中被人欺騙,以為他再也不回來了,于是逃到一位老婦人家生下孩子并將其用針刺死。這件事情被發(fā)現(xiàn)后,愛娃也被依法判處了死刑。劇作出版后引起了很大的反響,殺嬰女人也因此成為了經(jīng)典的舞臺形象。
二、歌德與殺嬰母題的接觸
瓦格納的《殺嬰女人》引起了歌德的不滿,他認為瓦格納剽竊了他當時已經(jīng)寫成的并在一定范圍內(nèi)朗讀過的《浮士德》中的“格蕾辛悲劇”。歌德的猜測是否屬實,這無法證實。但是歌德的確很早就與殺嬰題材有過接觸。
歌德的青年時期——即18世紀,有關(guān)殺嬰犯罪的現(xiàn)行法規(guī)仍是上文提到過的“卡洛琳娜條例”,只是具體刑罰已經(jīng)逐漸由斬首代替了殘酷的溺刑。
歌德與殺嬰題材的最早接觸可以追溯到他的大學時代,1771年8月7日于斯特拉斯堡大學的一場學術(shù)辯論中就討論過殺嬰是否應(yīng)該被判處死刑這一問題。1772年,一名叫蘇珊娜·瑪格麗特·布蘭特的女子因殺嬰被判處死刑。蘇珊娜在法蘭克福一家名叫“獨角獸”的旅館當女仆,她被一名來自荷蘭的金匠學徒所引誘,她成功地瞞過了其他人自己懷孕的事實,悄悄地在洗衣房里生下了孩子并殺死了他。這個事情后來被她的姐姐發(fā)現(xiàn)并舉報,經(jīng)過長達幾個月的審訊,蘇珊娜按當時的刑法被處以斬首示眾,行刑地點就在法蘭克福的某個廣場上。這段期間,歌德正好結(jié)束了在萊比錫的法律學習,回到家鄉(xiāng)法蘭克福擔任律師。他雖不曾親自參與處理該案件,但是他的許多親戚與業(yè)內(nèi)熟人都直接參與了該案件的審判。因此,歌德一方面極有可能接觸過該審判的卷宗;另一方面,作為法蘭克福轟動一時的大事件,歌德應(yīng)該也目睹了處決蘇珊娜的場面。
歌德與殺嬰案件更為直接的接觸則是在安娜·卡特琳娜·霍恩殺嬰案上。這名來自魏瑪坦諾德村的未婚少女于1783年4月殺死了自己剛剛出世的兒子。當年秋天,有關(guān)該案件的判決在樞密院(包括歌德在內(nèi)的三人)進行表決,歌德的意見則是決定性的一票。當時法官雖傾向于對該女子處以終生監(jiān)禁,但是他需要委員會的投票同意。此時被告的希望全在歌德身上,他雖然曾在其1771年的博士論文中反對廢除死刑,在對于殺嬰案件的審判上卻認為對于嫌疑人并無處以死刑的必要。然而這位格蕾辛之父的答案卻是:“……我認為保留死刑比較合適”,24天后,安娜在廣場上被斬首示眾。歌德此后在《詩與真》中對當年的這一事件并未表明立場,而是予以了極其簡短、中性的報導:“很快一個巨大的罪行被人發(fā)現(xiàn),對它的調(diào)查和懲罰使整座城市陷入了持續(xù)好幾個星期的不安中。”
1929年,歌德當年參與該殺嬰案件死刑判決的細節(jié)第一次于《薩克森—魏瑪—愛森納赫的刑事司法系統(tǒng)》中公諸于世。自此,該話題就一直受到各種社會學家和法學家們的強烈關(guān)注。雖然歌德學者們對該話題總是避而不談,但是對于這位大詩人的譴責之聲卻仍然此起彼伏。
三、歌德對于格蕾辛情節(jié)的創(chuàng)作和改編
如上文所述,歌德對于殺嬰犯罪的態(tài)度一直飽受詬病,許多人認為歌德身為“格蕾辛”之父卻贊成對殺嬰女子執(zhí)行死刑,實屬表里不一、言行矛盾。那么究竟歌德出于何種動機才做出這樣的選擇呢?也許我們能夠通過他對于格蕾辛悲劇的三易其稿中窺知一二。
無疑,1772年1月被處決的殺嬰女子蘇珊娜·布蘭特是歌德創(chuàng)作“格蕾辛悲劇”的最初動因。正是在該案件發(fā)生后的那一年,歌德寫作了《浮士德初稿》,創(chuàng)造了可悲可嘆的格蕾辛悲劇。該本中,格蕾辛情節(jié)從“街道”一場開始,至“牢獄”結(jié)束,與“學者悲劇”獨立存在,無十分明確的聯(lián)系。同時,《初稿》中也沒有“魔女的丹房”“森林和山洞”“瓦爾普吉斯之夜”三場以及“夜”一場中瓦倫亭被殺;而“陰暗的日子”和“牢獄”二場則是以無韻文形式寫成。這樣的結(jié)構(gòu)也十分符合歌德當時的創(chuàng)作心境。
目睹了蘇珊娜的死刑,聽聞了她的悲慘故事,如維特一般敏感的青年歌德必定深受震動。因此,這時的“格蕾辛悲劇”帶有強烈的社會批判色彩,其語言也別具狂飆突進特征——“一切強烈的、個性的、生動的語言”。尤其是“牢獄”一場更是震撼人心,當浮士德發(fā)現(xiàn)格蕾辛已經(jīng)發(fā)了瘋后,他撲到格蕾辛身上,深情地喊道:“格蕾辛!”而瑪格雷特(格蕾辛)則掙脫開來,驚喜地呼喊著:“他在哪里?我聽見他叫我了,他叫道:格蕾辛!他在叫我呢!他在哪里?啊!盡管他驚恐莫名、牙齒發(fā)抖,我還是認出了他的聲音,他在叫我:格蕾辛!”緊接著她拜倒在浮士德面前,哀求道:“天啊,天啊!把他給我,我要他!他在哪?”浮士德也激動地緊緊抱住她,念道:“我的愛啊,我的愛人!”瑪格麗特的身軀慢慢下沉,頭埋進了他的胸膛。試想一下這震撼人心的場面,怎能不讓人胸中涌起無限的激情,為二人蕩氣回腸的愛情感動,為格蕾辛的悲劇命運扼腕呢?這樣澎湃的文字的背后隱藏的是歌德對殺嬰女子悲慘境遇的深深同情,也是他用來擊向這殘酷社會的一記重拳。他把自己在學術(shù)討論中無法實現(xiàn)的抱負寫進了自己的作品,以期在觀眾心中卷起一股風暴。可以看到,這時的格蕾辛悲劇,批判的主要是封建貴族、僵化的法律條例與冷漠的道德社會。
1786年,也就是歌德贊成對殺嬰女子安娜·霍恩處以死刑后的第二年,歌德決定繼續(xù)暫停已久的《浮士德》寫作。這一次,出現(xiàn)在讀者眼前的是一部并不完整,甚至略顯無趣的作品——1790年出版的《浮士德片斷》中不再包含“夜”一場,但新添了“魔女的丹房”以及“森林和山洞”兩場,而且全劇到了“教堂”一場便宣告結(jié)束——格蕾辛悲劇最震撼人心的“牢獄”結(jié)尾被刪掉了。這一改動可能是歌德認為他在狂飆突進時期創(chuàng)造的這一悲劇結(jié)尾與他新的古典形式原則不符,但自己又暫時沒有能力改編這一場景所致。
這部《片斷》似乎將矛頭直指“魔性”:“魔女的丹房”將原本獨立的學者情節(jié)與格蕾辛情節(jié)連結(jié)了起來——如果不是魔女的湯藥,浮士德無法返老回春;如果不是魔女的魔鏡,浮士德不會心有妄欲——總之一句話,是梅菲斯特的魔性引誘了浮士德,也是魔女的魔法導致了浮士德去引誘格蕾辛。新出現(xiàn)的場景“森林和山洞”中浮士德的開場獨白也進一步鞭笞了“魔性”的可怕:浮士德回顧自己篤信地靈后所經(jīng)歷的一切,感謝地靈給予了他自己所祈求的一切。可他同時也愈加感到世人是得不到所謂完美的東西的——他心中對于愛欲的熱火雖然讓他得到了享樂,但是在享樂中卻又渴慕新的欲望——“魔性”不會帶給人滿足,只能帶來如無底洞一般的欲望。終于浮士德沒能克制住自己的欲望,誘騙了格蕾辛。而《片斷》以“教堂”中的場景收尾,讓格蕾辛在惡靈的低語、合唱團的高呼以及風琴的振聾發(fā)聵中暈厥,則標志著“魔性”與“神性”的終極對決。我們不禁想起歌德在同一時期創(chuàng)作的詩歌《神性》:“人類是高貴的、助人的、善良的!”
1783年秋,歌德在日記中寫到“我將我的政治、社會生活與我的道德、詩人生活分開了”。這時的他已不再試圖從社會的角度找尋解答,而是投向了神性的懷抱。那個狂飆突進的維特式歌德開始了自己的反思與尋找。
終于,歌德于1806年完成了《浮士德》第一部的創(chuàng)作。這一次,歌德又一次大刀闊斧地改編了格蕾辛悲劇。除了使原有的初稿中情節(jié)重新見光外,歌德還新添了“瓦爾普吉斯之夜”一場,并且將“牢獄”一場改成詩句。新添的一場“瓦爾普吉斯之夜”的主要內(nèi)容為:梅菲斯特為了不讓浮士德知道格蕾辛的處境而故意將其引誘到哈爾茨山的山頂,參加魔女們的淫亂歡會,想繼續(xù)把他拖進官能享樂的泥潭。然而浮士德面對魔女們聚眾淫亂的場面不為所動,反而看到了格蕾辛蒼白的身影。這說明浮士德并不是一個只重情欲的人,他對格蕾辛是有感情的,而不僅僅是對于肉欲的滿足。
“牢獄”一場從之前的無韻文改成了詩文,這樣一來使其震撼力量大大減少,符合了歌德古典時期的創(chuàng)作目標;這樣也讓讀者更加自發(fā)地思考,而不僅限于對于格蕾辛的同情。八年前,也就是1798年的5月5日,歌德在給席勒的信中寫到:“(浮士德中的)一些悲劇場景是用無韻文寫作的,由于它們十分自然而強烈,使得其與韻文相比更讓人難以承受。因此我現(xiàn)在嘗試把這些無韻文改寫成詩體,這樣一來整個中心思想(Idee)就像罩上了一層面紗,這些材料的直接效果就能減弱了。”那么格蕾辛情節(jié)的中心思想到底是什么呢?
如果說“魔性”代表純粹的欲望,而“神性”則是對這些欲望的克制。《片斷》中的浮士德完全伏于“魔性”腳下,而《浮士德》第一部中的他則搖擺于二者之間。他并非唯梅菲斯特之魔力馬首是瞻,面對格蕾辛的宗教信仰他也嗤之以鼻。若要說此時的浮士德有信仰的話,那么他只信仰他自己。一個完全以自我為中心、自大至極的人!此時的歌德已經(jīng)明白,無論是社會的苛責、道德的束縛抑或是魔性的誘惑,這些都不是造成格蕾辛悲劇的根本原因。反過來,是人類盲目的自以為是,是他們自私地追尋自己的欲望,傲慢地無視宗教的戒律,才導致了這樣悲慘的結(jié)局!
格蕾辛悲劇既非“愛情/欲望”的悲劇,也不是格蕾辛這個無辜少女的悲劇(她最后獲得了上天的拯救),反倒是浮士德的悲劇,是所有自大的人類的悲劇。歌德通過這一情節(jié),實則是在控訴人類因自己的盲目自大而帶給同類的無限痛苦,殺嬰的情節(jié)更是赤裸裸地指出:如果人類再這樣自私下去,那么我們甚至會扼殺自己的后代,斷了自己的血脈。
【參考文獻】
[1]范大燦.德國文學史(第二卷)[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6,第271頁.
作者簡介:何蓮花(1990年-),女,籍貫湖北,現(xiàn)系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研究生,研究方向:民主德國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