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戰(zhàn)山林
第五章
椿熠讓大胡子把拖拉機開回帳篷點熄火,然后回來一起蓋房子,自己抄起地上的一把手鋸,隨大爺進林子放“夾板”去了。扛了三四捆的樣子,忽見四眼快速地奔了過來,小尾巴搖得歡快。順著它跑來的方向看去,普列晃晃悠悠地打山梁上走下來,脖子上扛著只黑呼呼的家伙,四蹄朝前攥在普列的手里,腦袋在一側(cè)失去控制地晃蕩著。
“去的時候還沒死,只是炸暈了,又補了兩棒子才完蛋的!”撲的一聲,普列把肩上的野豬扔到地下,自己坐楊木房梁上,點了支煙,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如果不是扛回了獵物,他的嘴里早就噴出了臟字兒。
這大概是只去年出生的豬,不太大,但也有一百多斤,鬃毛已經(jīng)是成熟的灰黑色。嘴巴被炸飛了,眼珠子也震出來了一顆,耷拉在滿是污血的腦袋邊,斷裂的下頜骨穿出殘存的毛皮,樣子奇怪而恐怖。野豬嘴巴很長,不停地拱,尋找落葉中和土壤里的食物。“炸子”炸到它們的時候,威力往往不能完全破壞它的大腦,而只是炸掉長長的嘴巴。以前椿熠曾經(jīng)隨著普列的阿瑪他們,順著血跡追了一上午,才找到那只被炸掉了嘴巴,還兀自奔逃的大野豬。
“老列,你歇一會,然后回去把野豬收拾了,燉好了中午送這來。他媽的,這林子拖拉機斂不起來,就得用斧子和割灌機了!”椿熠踢了一腳地上的野豬,四眼沖他使勁地叫了兩聲。
扛完了“夾板”,椿熠又和大爺放了幾根粗大的房梁。椿熠的力氣很大,曾經(jīng)是學(xué)校的三鐵冠軍。一根粗大直溜的楊樹,椿熠死勁地掀起一頭,舉過肩膀,身子一點點串到大概中間的位置,卻怎么也扛不起來。于大爺瞇眼看了一下,鉆進椿熠肩膀稍微往前的位置,手往后一扒拉,讓椿熠躲開,很輕松地就扛了起來。一步步,腳陷在土里很深,肩膀卻很穩(wěn)當(dāng)。
雖然是山里的簡單房子,但也需五臟俱全。木料,苫房草,墻壁中間夾的泥巴,搭炕的石板,這些都弄回來,恐怕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椿熠已經(jīng)不再那么急躁,既已訂了作戰(zhàn)方案,那就只等萬事俱備再進攻吧。從開始,椿熠就時常覺得自己像個運籌帷幄的將軍,這大山,是他的戰(zhàn)場,而勝利的花環(huán),就只能是青翠的莊稼織就。
幾個人有說有笑地干了一天,一肚子結(jié)實的野豬肉支撐著,并不覺得累和餓。這一年多齡的野豬肉,是最好吃的時候,不柴不懈,又因外傷而死,腥澀的淤血也少,吃起來格外的香。中午普列挑來一盆,大家消滅得干凈利索。四眼兒也撐得趴在地上不想動彈,小腦袋搭在前伸的爪子上,看人時,只是翻眼睛,并不抬頭。
眼是懶蛋,手是好漢,小時候奶奶常這么跟椿熠說。昨天還是原始狀態(tài)的這片房場,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木料堆積,苫草成堆。采房料的山坡上,林子?xùn)|一塊西一塊地被伐下,茂密的頭發(fā)生了鬼剃頭一般。
灰黑色的預(yù)言
第一章
椿熠親戚回來的時候,已是第三天下午。房子的柱和梁已經(jīng)架起來了,上面拴了根紅布條。墻壁用樹枝也釘妥了,稀疏的兩層,看著像是什么巨獸的肋骨,中間準備夾進去大塊的泥土,然后用黏泥抹平。一鋪大炕還沒有封蓋,于大爺在炕洞里用石頭擺了曲里拐彎的陣勢。“這是花洞,煙出去得慢,炕涼得也慢,冬天睡著,保管舒坦。”于大爺邊選石頭邊說。
十二個人。人還沒到跟前,椿熠就數(shù)清楚了。走在頭里的是個瘦高個子,行李上橫著把防火斧,架在肩膀上,沒重量一般,步子大而快。其他人腿腳緊搗騰,跟在后面。
“老板,這些兄弟都是跟我出來干活的,要是活計不行,你立刻讓咱們走人;要是干得周正,你按時給開支就行。”高個漢子并不叫東家,老板這詞椿熠聽得更不舒坦,覺得離自己更遠。漢子的臉很尖,鼻子、下巴、顴骨、耳朵,里面的骨頭都像要撐破皮膚,顯得尖銳。連頭發(fā)也是撮撮直立。這樣的腦袋加上瘦直的身子,狼牙棒,椿熠覺得這個名字太貼切了。
“好!只要活計好,啥都好說。房子還沒蓋好,先去帳篷委屈幾天。現(xiàn)在去吃飯,下午好好歇歇,明兒個就開工!”椿熠引一群人向帳篷走,于大爺趕緊放下手里的活計,跟回去弄飯。
好,痛快!還真餓了,有啥好吃的?狼牙棒咧嘴笑了。
“莊戶人,活計就是出力,整天躬腰撅腚的,骨頭受不了呢,晚上不睡熱炕,坐病。明個后個燒兩天,炕干透了,咱就搬進去!”狼牙棒斂幾把樹枝葉塞進了灶口,點著。潮氣大,火并不情愿地慢慢燃燒起來。
都是莊稼院的勤快人,吃完飯,并不歇息,緊著趕來幫著蓋房。全是住過“板夾泥”的,蓋這房子的套路都熟練,七手八腳忙到天黑,一溜像樣的房子就矗在了晚風(fēng)中。
帳篷里突然多了十多人,就太擠了。小桿搭起的床上鋪滿了花花綠綠的被褥,還有兩個人拎著行李沒地方放。普列翻出塊透明的厚農(nóng)膜,招呼椿熠出了帳篷。掰幾根長樹枝,葳成半人多高的拱門型,兩頭插進土里,上面覆上農(nóng)膜,就像個微小的蔬菜大棚。倆人把里面的地也鋪上農(nóng)膜,然后把被褥拿出來鋪在上面。椿熠喜歡在這里睡覺,躺著,就能看見天上的月亮,能聽見農(nóng)膜上小蟲子唱歌,也能看見于大爺半夜起來給別亞添料。
早上四眼溜進來,伸出粉紅的小舌頭把普列舔醒。兩個人的小棚子外面已是人聲嘈雜。刷牙的、洗臉的、在不遠處的林子邊撒尿的、磨斧子的、等著吃飯蹲地上閑扯的。迷迷糊糊中,椿熠覺得,這些人都是他的戰(zhàn)士,在等待著他去發(fā)號施令。這么一想,就有些興奮,三把兩把穿上衣服,手腳著地鉆了出來。四眼兒覺得他這姿勢很陌生,就跟著也鉆了出來,觀察著它的主人。
“老板,今天砍哪片兒?頓頓吃肉,力氣都沒地場消化呢!”“狼牙棒”一只腳踩在爬犁上,低頭把褲腳用根繩子扎緊,然后抄起防火斧,用手指試了試刃。一只野豬剩下的部分,連同下水都吃光了,一幫年輕漢子被滋潤得生龍活虎。
樺樹組織疏松,水分多,鋒利的斧子砍上去,不費太大勁就斷了。柞樹堅硬,就留著冬天用拖拉機推。六個人砍,另外六個肩扛手拉歸大堆,過一會再換班。砍樹堆樹,休息磨斧子,換班,狼牙棒指揮著節(jié)奏。
椿熠點支煙,坐山坡上看進度。亮閃閃的斧頭起落處,十幾人像是貪婪的蠶,吞噬著一片巨大的綠色葉子,一會工夫,那綠色就被撕開了一個缺口,露出腐葉覆蓋的泥土,邊緣分明。
椿熠對自己的決定很滿意,用不了多久,那片山坡就將成為他的耕地。就像個初戰(zhàn)的將軍,眼看就要攻下屬于自己的第一個城池,他的心里充滿了期待。兵丁善戰(zhàn),糧草充足,他看見了勝利的影子。
第二章
一只灰鼠子從身邊的樹上驚恐地跳過,猴子一般準確地從一棵樹上躍到另一棵。這動物的學(xué)名椿熠并不知道,只聽獵人叫它灰鼠子,它與松鼠一樣的外形,皮毛卻是黑白相間,干凈柔軟。跑動跳躍的時候,黑與白流動成灰色的一抹。
椿熠前些天跟普列打了三只灰鼠子,看見那漂亮皮毛,他就想到了肖影。給她做一只椅墊吧,她會喜歡的。大山多好,她也會喜歡上大山的。
差不多就缺這一只了,椿熠趕緊站了起來,眼睛盯著它,手里揀了根樹枝。這東西在樹上跳來跳去,速度畢竟慢于在樹下的追趕者。待力氣用得差不多了,想找棵樹歇口氣,人只消在樹下死命地搖晃那樹,把它晃得暈頭轉(zhuǎn)向,一會兒就掉下樹來。用樹枝照準了一抽,便再也無力逃跑。
椅墊并不肯輕易就范,在樹枝上拼命奔逃。慌不擇路間,竟然跳到了這片的盡頭——狼牙棒他們正在砍的地方。無處再跳的小家伙似乎愣了一下,大概在它記憶中,這里該有它的秋千的。椿熠趕到,仰頭看著它,拼命搖晃,這樣劇烈的晃動中,它是無法順利起跳的,就只能緊緊地抓住樹枝,等待厄運的結(jié)束。
可這只卻不同,椿熠才開始搖晃,它就使勁地跳向那片已經(jīng)砍過,揀干凈了的空場。一道灰色的影子還在空中的時候,椿熠就掄起樹枝追了過去。
猛然間,椿熠腳下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身體痛快地摔倒在地上。膝蓋處一陣劇烈的疼痛,幾乎讓他無法忍受,試了半天也沒能自己爬起來。狼牙棒看得真切,扔下斧子,大步奔了過來。椿熠的褲腿上已有鮮紅的血流出來,一支剛砍去樹干的新鮮樹根,斧子削成的斜面,刀子般扎在膝蓋處。
狼牙棒蹲下,搬了一下椿熠的腿,椿熠大叫了一聲,血流得更多了。狼牙棒咬牙一把撕開他的褲腿,尖利的樹根穿進了椿熠的膝蓋正中,大概是那塊骨頭太硬,扎進去的樹根尖,轉(zhuǎn)了個彎,又從旁側(cè)穿了出來,整個膝蓋血肉模糊成一團。狼牙棒乍撒著兩手,不知道該怎么處置了。
“薅出來,使勁!快點啊!”椿熠側(cè)翻在那里,動彈不得。疼痛使他的聲音變了調(diào)。
“你忍著點,我喊一二三,你就抬腿!”狼牙棒的大手緊抓著椿熠的大腿和小腿。顫抖著喊完,在椿熠的配合下,猛的把腿與樹根分開來。新鮮的樹根,被絲絲條條的黏血染了個透。
椿熠腦門上已經(jīng)滲出了虛汗,試著自己站起來,那腿卻疼得難以回彎。狼牙棒喊了一個同鄉(xiāng),兩人把椿熠架起,慢慢地向帳篷挪去。奇怪的是,那灰鼠子卻并沒有跑遠,站一根樹叉上立起身子,兩只前爪合在嘴邊,捧著什么東西在嚼,像個幸災(zāi)樂禍的巫師。綠色蔥郁間那輕靈飄忽的黑白兩色,詭異陰森。椿熠的心驀地一緊。
快到地方的時候,普列拎著一袋子魚正趕回來,早上椿熠囑咐他去河里弄些魚給大伙吃,砍樹體力消耗太大,沒油水怕是頂不住。
看見被架著的椿熠,普列離老遠就扔下魚袋子,奔了過來。沒顧上仔細查看傷勢,趕緊掀開“大棚”上的農(nóng)膜,把椿熠安置好。“躺著別動!我馬上回來!”話音沒落下,普列已轉(zhuǎn)身跑進了林子。
椿熠仰躺著,腿里面像有什么在一下一下地抻著筋脈,一跳一跳的疼。但他卻并不沮喪,甚至有些豪邁。既是開拓,既是戰(zhàn)斗,哪能沒受傷的呢!從兜里翻支煙點上,心想,要是換了別人受傷,還會耽誤活計呢。唉,只可惜了那椅墊,多漂亮的椅墊啊!
普列握著一把黃褐色的球狀物跑了回來。椿熠認得,這是“馬糞包”,山里人用它來治出血外傷,效果很好。
“一腳踢到了卵子上,沒雞巴啥事!皮肉傷,幾天就好。”普列話雖輕松,面色卻凝重。小心地撕開“馬糞包”的外皮,把一團黃霧抖到椿熠的傷處。像有陣和風(fēng)吹過,傷口處舒服了不少。椿熠看著老同學(xué),心里說不出的踏實。以前跟別人打架,有普列在,對方人再多,他也不害怕。
“大棚”里,正午的陽光把里面的溫度夸張地提高了不少。每個回來吃飯的伙計,都把頭探進來問候幾聲,椿熠躺著,光著條傷腿,上面纏著褥單子撕下的布條,倒真像極了光榮的傷員。心中漸漸煩躁,索性閉上眼睛。
下午開始,山坡上燃起幾團濃重的煙火。椿熠斜躺在被子上,能看見堆得如同巨大的墳丘般的樹干在猛烈地燃燒。那些綠色的尸體,漸漸地化成火與煙塵,熱烈地擁抱湛藍的天空。椿熠想親眼看看,那些葉子,那些枝干是怎樣屈服了的,是怎樣毀滅了的。眼睛看著濃煙大火,他仿佛能夠聽見它們最后的呻吟,那些燃燒著的樹,它們是在畢畢剝剝地喊叫吧。椿熠抬了抬腿,腿疼得像是離開了自己的身體。
“別亂動!想吃想喝,想拉屎撒尿就喊我一聲,操!我伺候月子呢。等以后我老婆生孩子,讓你家肖影去伺候!”普列結(jié)婚早,老婆卻一直沒有生孩子。他們民族人口數(shù)量很少,政府鼓勵生育,生得越多,發(fā)放的補助就越多。普列蹲在地上收拾著魚,一邊跟椿熠說著話。中午大伙吃掉了一半。泉水燉河魚,吃得大伙直呼要鮮掉了大牙。剩下的,晚上還能吃一頓。
那坡上的巨大火堆,以后就始終燃著。白天看,是煙火沖天;晚上,是通紅的幾處木炭堆。樹林消失得很快,狼牙棒們每天回來,都筋疲力盡的樣子,滿身滿臉的炭灰,像剛鉆過了炕洞。椿熠讓普列每天換著花樣地給他們弄大山里好吃的東西,狍子、蘑菇、猴頭、魚……這些都是手到擒來,卻讓狼牙棒們連干活的時候都盼望著開飯那一刻,體力也恢復(fù)得很快。
椿熠躺了三天,腿已經(jīng)稍微能夠活動。新蓋的房子里,所有的泥面都已經(jīng)干透,能住進去人了。中午大伙兒都回得早,趕緊扒了飽肚子,就準備搬家。大胡子啟動了拖拉機,所有的行李物品都扔在了爬犁上的油桶上。一行人逶迤著跟在拖拉機后面,椿熠拄著根棍子,伸直條腿,拖著,慢慢在大伙兒的最后面挪動。
第三章
“干一天活,喝點小酒,在滾熱的大炕上一睡,太恣兒了!”狼牙棒對熱炕總念念不忘。北方大山里天寒,就是夏天,晚上氣溫也非常低。全身的所有肌肉骨頭勞累一天,熱炕確是能夠舒筋活血。但這熱炕整夜地烙著人,似乎又加速了人細胞的老化。北方莊稼人,看起來都比實際年齡衰老很多,三十幾歲的年紀,滿臉的細碎皺紋。老天真是公平,給你一樣物件的同時,總拿走另外一樣。
晚上,椿熠就領(lǐng)略了那熱炕的“恣兒”。靠東邊一小間,是“東家”的屋子。燒炕的時候,大伙兒把椿熠的炕洞填滿了柞樹疙瘩,那堅硬的根子,帶了些許沒干透的水分,幾乎能挺一夜,賽過優(yōu)質(zhì)煤炭。椿熠躺在炕上,直覺得這炕能夠把餅烙熟。滿身的汗水,蓋不住被。腿上的傷口被汗水一浸,癢得鉆心抓肝,翻身又不方便,就那樣仰躺著,忍受酷刑一般。普列在身旁,卻睡得安穩(wěn)。
待到能夠稍微適應(yīng)這“酷刑”,椿熠的腿也好得差不多了。房子對個兒這面坡,一大片林子已經(jīng)不見了,站門口看,干干凈凈的,好像從沒長過樹木,只幾處大灰堆,默默地做著注釋。莊稼追,草木灰,好東西呢,等把它混到土里,來年莊稼瘋長。
大胡子蹲拖拉機前給行走輪挨個注著潤滑油。椿熠囑咐他把拖拉機好好收拾收拾,準備拉犁翻地。
犁是單鏵的,又叫“開溝犁”,只一扇巨大的犁鏵,本是用來開挖排水溝,或者開挖植樹造林的營林帶用的。因為這犁開的深度大,況且只一鏵,耕的面積也小,而且不均勻,本就不適合在農(nóng)田作業(yè)。但山地里全是堅實的樹根,扎得又深又牢靠,而它結(jié)實得簡直就是渾然一塊鋼鐵,任拖拉機怎么拉也沒問題,而且也不會發(fā)生樹根夾進三鏵犁的犁板中間,取出來很費勁的情況,所以這小城中不知道什么時候冒出來的農(nóng)機商店里,這種犁被熱銷給開荒戶。
椿熠的腿走不了那么遠的路,托普列和大胡子買回的這犁,還有兩組重型耙,巨大的體積和重量,費了不少勁才用拖拉機拽了回來。現(xiàn)在這些農(nóng)具就立在屋子前面,嶄新的鋼面,反射出冷峻的光。在椿熠眼里,這是他的戰(zhàn)車,看著它們,他迫切地想試驗一下它們的威力。那些已經(jīng)沒有了身軀,根卻還扎在土里的對手,最后征服它們的時候到了。椿熠覺得心情很好,腿卻跳了一下,疼得一咧嘴。
第四章
清理干凈的林地上,出現(xiàn)了一個人,東張西望,慢慢向房子走來。之所以說“出現(xiàn)”,是因為椿熠一下子就判斷出這不是農(nóng)場里的人。一身的迷彩服,連帽子和鞋也是配套的迷彩。但這色彩在那消失了林子的空地上,并不能起到迷惑眼睛的作用,反而更加顯眼。椿熠的心里突然有些緊張。
“你們,啥時候進來的?”啥字發(fā)音很重,顯出查問的口氣。漢子四十來歲,臉上遍布白癜風(fēng),中間卻插了一只通紅的圓鼻子。取下帽子使勁地扇著風(fēng),汗水從黑白相間的臉上流下,看來鉆了很遠的山林。四眼兒一聲不叫,直撲過去,一口咬住漢子的褲腿,漢子趕緊跳開一步。
“你誰啊!干嗎的?”普列在門邊仔細地剝一只兔子的皮,聽見漢子的問話,斜了他一眼,一使勁,割下一只兔子的爪子,扔給了四眼兒。
“我是這一帶的護林員,劉躍進。大伙兒都叫我花臉兒狼。”漢子對自己的白癜風(fēng)并不忌諱。大概對普列的兇相有些害怕,語調(diào)柔順了許多。
椿熠笑了,花臉則花臉,狼卻牽強,這狼在小四眼兒的撲咬下,東躲西閃,伸腿張手的,并不似狼,倒顯得有些狼狽。
可這狼一會兒就顯示出自己的狼性了。中午吃飯,那只燉得噴香的兔子,四條大腿,被他獨啃了三條,酒把紅鼻子漲得似要滴出血來。只簡單地交代了些防火須知,卻并不講那些砍掉的,還有正在砍的林子。
“身在林區(qū),防火第一!過些天到了防火期,再弄火,小心被抓進局子!”花臉狼站起來,“當(dāng)家的,你把那酒給我拿上兩瓶!”花臉狼身子已經(jīng)趔趄了,迷彩帽子歪戴著,卻記得椿熠取酒的箱子就放在屋子的角落,手晃晃悠悠地指著那箱子。椿熠拿出四瓶白酒,遞給了花臉狼。褲兜、上衣兜各裝兩瓶,揣得極為嫻熟。
“操,喝得放火和防火都分不清了,還護個屁林子!”普列看了眼花臉狼離開的背影,把吃剩下的骨頭扔給了四眼兒。
椿熠長透了一口氣,覺得無比的舒暢。自打上了山,其實他的心里一直有隱隱的擔(dān)憂。他當(dāng)然知道,天然的樹木在這世界上,在這人均綠地居于世界末尾的中國,是多么可貴。這樣大肆地砍伐天然林,在任何地方,也不能不有所顧忌。可沒想到,這只是幾瓶酒就能解決的事,喝吧喝吧花臉狼,把這些酒都給你喝也行!
夢太美了,美得椿熠把握不了,也不想把握。他只想把那夢延續(xù)下去,一直一直。
“張叔兒,把大犁掛上,咱們?nèi)ツ瞧律显囋嚴纾 贝混诘穆曇衾锿钢麛啵皇峭冗€一瘸一拐,椿熠覺得影響了自己的形象,努力修正歪斜的幅度。
巨大的犁鏵殺進土里,拖拉機似乎已使出了全力,嘶啞地吼叫著,被黃色落葉覆蓋的山地上,驀然翻起了一道黑色的泥土,土向一側(cè)翻滾,像平地里涌起了浪濤。那些最后的抵抗者,已經(jīng)放棄了自己的陣地,紛紛被犁鏵抓了出來,倒在新鮮的泥土上,肢體殘缺,須斷骨裂。
這片土地,千萬年來,就沒人動過吧,不然怎么會這樣的肥沃!停下車,椿熠跟大胡子下車查看效果,一道外翻的黑色大溝,像是大山的傷口,無奈地橫在那里。抓起一把黑土,使勁一捏,指間流出墨般的濃汁,如同大山的血液。張開手,那土卻并不粘連,非常利落地散開著滑落了下去。
“這哪是土,這是肥料啊!要是弄我們老家去,撒地里,連化肥都不用上了!”大胡子抓著一把,舍不得撒手。
晚上,起風(fēng)了。椿熠知道,秋天就快來了,這里的秋與冬,交接得非常倉促,倉促得讓人們來不及準備。
這幾天,一切順利,椿熠卻睡不著了。腦子里滿是構(gòu)想,滿是興奮。防火期,不能燒樹,那就得扔到溝子里去,道遠麻煩,就多加些工錢,以后燒干柴火也方便;冬天,就用拖拉機推那些柞樹,春天翻成地,種上也來得及。
燃燒的蠟燭晃來晃去,這簡陋的房子,也看不出那里沒抹好,漏風(fēng)。剛進山的時候帶來的幾本書,一直也沒看。椿熠看一眼熟睡的普列,小心地下了炕,從墻上掛著的帆布包里摸出一本,椿熠從厚度就知這是《曾國藩傳》。
“古者成事,必有基業(yè)”,這片山林,就是我的基業(yè)!以后忙時進山播種收割,閑時回城伴老婆過日子,再生個胖兒子,長大了,就把這基業(yè)交給他。搖晃的燭光里,椿熠的臉寧靜滿足。
復(fù)仇的野豬
第一章
風(fēng)很緊,半圓的月亮掛在山尖上,馬上就是中秋了。
王椿熠已經(jīng)在這里轉(zhuǎn)了幾個小時,拖拉機掛著重型耙,不緊不慢地哼嘰著,讓他幾乎要睡著了。每轉(zhuǎn)過坡下這個拐彎,就能看見月亮一次。
肖影一定在陽臺上,也在看著這月亮。兩個人有過約定,月亮明凈的時候,就一起看這月,讓眼光在空中交流。
喀噠。這次轉(zhuǎn)彎,又聽見鏈軌板那讓人無可奈何的掉軌聲,已經(jīng)是今夜的第三次了。這車使用強度太大,行走部分磨損很嚴重了,怕耽誤進度,就沒大修,椿熠準備在春天再弄來一臺車的時候,讓它好好地歇歇。
停下車,抄起大號的手電筒,椿熠下車查看情況。
大胡子說,這拖拉機的轉(zhuǎn)向桿上拴塊大餅,狗都會開了。椿熠比狗要聰明很多,跟大胡子學(xué)了不久,拖拉機的脾氣秉性就掌握得差不多了,一般的小毛病也能自己處理。耙地是白天晚上都能干的活計,所以大胡子白天翻地,椿熠晚上耙一宿,歇人不歇車。
椿熠在手電筒的光柱下看,兩節(jié)鏈軌板像是呲出唇外的齙牙,難看地撇了出來。小毛病,只要上車抱死另外一側(cè)的轉(zhuǎn)向,踩下那側(cè)的剎車,輕輕一倒就會歸位。椿熠拍了拍手上泥土,準備上車。
突然,他感覺身后有什么異樣,頭發(fā)豎了一下。他有過幾次這感覺,三豺子他們在胡同口伏擊他的時候,他就早已感覺到了危險,只是他胖,知道自己跑也跑不了,才硬著頭皮應(yīng)戰(zhàn)。
在拖拉機輕微怠速聲的間隙里,有些細碎的聲音,由輕慢到緊快,在身后響起。
安靜的夜里,這聲音顯得那么陰險。他沒回頭,猛地站起來跳上了拖拉機的踏板,身子還沒鉆進駕駛室,就聽腳下的鏈軌板與什么東西接觸后發(fā)出“喀”的一聲脆響。椿熠腳一蹬,身子扁著竄進駕駛室。回手趕緊拉車門,卻怎么使勁也拉不動。
在這山地耕作,地況復(fù)雜,眼睛耳朵隨時警惕,還要經(jīng)常下車修理查看,車門幾乎沒有關(guān)閉的機會。時間久了,車門的滑輪大概已經(jīng)銹住或者被塵土膩死。
車下,一顆碩大的野豬腦袋正對著他,毛色不是普通的黑灰色,而是灰白。這豬本就巨大,這時的鬃毛又全部憤怒地豎了起來,讓腦袋看起來大得不成比例,恐怖怪異。
這是只公豬,一只獠牙從唇邊彎卷著伸出,有兩寸左右,月亮下反射著陰森的寒光,另外一只獠牙大概撞到鏈軌板上的時候撅斷,不見了。口邊流著血沫子,那側(cè)的唇?jīng)]了獠牙的支撐,耷拉下來,在呼哧呼哧的急喘中一起一伏。巨大的頭顱上,眼睛卻小得像是椿熠小時候喜歡彈的玻璃球,兇橫著瞪得溜圓。
椿熠從來沒有這么近的距離面對一只活生生的野豬,就是在動物園的籠子前面也沒有。
這巨大的野獸渾身散發(fā)出來的那種力量,還有勇猛無畏,讓他覺得自己很脆弱,甚至渺小。一瞬間的恍惚,竟然讓他覺得這巨獸充滿了雄性之美。
椿熠早聽過山里獵人講,一豬二熊三老虎。野豬,才是北方大山里的山中之王。成年雄豬嘴前面那兩顆探出唇外的堅實獠牙,三棱狀,像時刻舉著的兩把鋒利無比的尖刀,加上自身巨大的沖擊力量,可以輕易地洞穿任何對手的皮肉,并且穿透后立刻抬頭向上挑撅。它們的對手,往往開膛破肚。松林里游蕩的野豬,因為身上皮癢,總在粗糙的松樹上蹭來蹭去,日子久了,那松樹上分泌的油脂就厚厚地覆了一身,鎧甲一般。有那活得年頭多的豬,一身鎧甲,步槍的子彈都穿不進去。
野豬一擊沒中,牙也撞掉了一顆,顯得非常瘋狂,眼睛在月亮下,閃著殘忍的光,像要燃起的兩點火苗,燒得椿熠的手心里都是汗水。它眼睛盯著椿熠,嗚嗚地低吼著,慢慢往后挪著身子。椿熠知道,野獸進攻前多是這樣的,它是要尋找一段助跑的距離,然后猛跳起來撲上拖拉機。椿熠身子沒動,手抄起了車里那根鋼撬杠。撬杠的一頭是鴨頭樣扁的尖,另外一頭是錐型的,圓潤,并不尖利。
這大家伙退出去大概有四五米遠,低吼一聲,身子彈簧樣弓起,幾乎沒等椿熠反應(yīng)過來,巨大的腦袋已經(jīng)沖進了駕駛室。兩只粗大的前蹄,堅硬的蹄甲落到了踏板上,發(fā)出金屬與金屬的撞擊聲,震得椿熠的心都顫抖起來。
本能的,椿熠把手里的撬杠死命地戳出去,卻再沒拔出來,撬杠前面很長一截,戳進了野豬的眼窩。大豬猛一擺頭,撬杠從椿熠的手里掙脫而出。野豬落到了車下。
劇烈的疼痛讓它在剛耙得平整的土上疾速地轉(zhuǎn)著圈,蹄子攪得塵土飛揚。它極力想弄出眼睛里的鋼釬子,不停地把那受傷的一側(cè)向地上靠攏,想蹭掉這根眼中釘。可每蹭一次,撬杠的扁頭一端就杵進地里一次,扎進眼睛里的那端也就更加深入一些。
滿山坡上回蕩著凄厲的嚎叫。
椿熠看見,房子那邊亮起了幾點火把的光。他不敢跳下車,那瘋狂的野獸會把他輕易地挑上半空,然后嚼碎他的骨頭。想從另外一側(cè)車門爬到車頂上,渾身卻軟得沒有力氣動彈。就那樣斜靠在車座上,梗著脖子看著野豬一次次地把撬杠戳進自己的眼睛。
最后一聲響徹山谷的長嚎,震得拖拉機的棚子嗡嗡直響,椿熠的心像要被炸開一般。野豬倒下了,撬杠深深地插進土里,把腦袋支起老高。看著像是在準備下一個致命的進攻招式。
椿熠的身子像是被抽去了筋骨,一下子癱倒在座子上。胳膊已經(jīng)不屬于自己,身體和精神也不再受支配。在本能中激發(fā)的那一連串的動作,已經(jīng)消耗了身體所有的潛能。后來椿熠看見那根撬杠是插進了野豬眼睛下面稍遠的皮毛里,他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還試著用那并不尖利的撬杠再戳厚實的豬皮,卻怎么也戳不進去。
早上才發(fā)現(xiàn),野豬的身體上,肩胛與脖子的連接處,一只鋼絲套子深深地勒進毛皮,拴到樹上的一端齊齊地斷裂了。普列剛進山的時候在離這里不遠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一條踩得平整的豬道,就在那道上拴了只鋼絲套,最近這一帶砍樹耕地,人聲喧鬧,椿熠沒想到還會有野獸出沒,也就一直沒去看那套子。山里林深樹密,在其中行走,樹的枝葉常掛絆得難受,各種動物在出去覓食,還有回巢穴的時候,都只走自己常走的路徑,來回時間久了,那路徑自然光潔平整。獵人只消在山里尋找這樣的獸道,查看腳印的大小,然后把一只尺寸合適的活套子橫在路上,另外一端擰死在邊上的樹上,野獸經(jīng)過,只要頭進了那套,再繼續(xù)往前走,那套子立馬勒緊,獸類不知后退,越驚越前沖,片刻工夫就勒斷氣了。
普列回去幾天了。他下的這只套子鋼絲嶄新,并無銹跡。大概下完后,他做夢也想不到這樣的套子會被野豬掙斷,也不會想到它能在半夜拼命地攻擊椿熠,更不會想到它會這樣被殺死。
“這大家伙,夠咱們吃半個月了吧!”大胡子一只腳蹬著豬頭,兩手使勁地往外拔撬杠,全沒有了剛看見那舉著腦袋半臥著的野豬時,嚇得趕緊往回跑的樣子。這豬扛回來的時候,繩子攏住四蹄,繩子間穿跟粗杠,四個人才扛了回來。
“夾屁溝”里的打豬英雄。后來普列聽完椿熠的描述,鄭重地送了他一個名頭。現(xiàn)在,大伙看他的眼神也無比的欽佩。椿熠卻幾乎一直沉默,那只戳撬杠的手臂,酸疼得還抬不起來,甚至總感覺還有些抖,他不知道那一下,用去了自己多少力量。
燃支煙,椿熠沉默著看大伙忙活,腦子里覺得空得很。拔出來的撬杠前端,帶出一些白色的腦漿,椿熠忍了忍,沒有嘔出來。他忽然覺得失落,心里的夢想,大概沒那么容易實現(xiàn)吧?甚至還有可能實現(xiàn)不了。
這些山林,這些溝嶺,到底還藏著什么秘密,以后還會給他什么樣的報復(fù),椿熠有些茫然。
第二章
野豬肉一直吃到了落雪,椿熠一口也沒有動。后來他再經(jīng)過那片林子附近時,總覺得脊背發(fā)涼,莫名地有些恐懼。再翻山鉆林,也不似從前那樣的隨意了,任何奇怪的聲音,都讓他警惕。有時候,身邊一只肥胖的飛龍起飛時,翅膀猛烈的啪啪聲竟能驚出他一身冷汗。
天空像是塊沾了許多塵土的破抹布,灰蒙蒙地張著。幾片白的絮狀物慢慢飄下,開初以為是樹燃后的灰,落在臉上卻冰涼,立刻融化不見了。
山里落雪早,最遲也就在十月剛出頭。
初雪,一般都輕些,留不住。天氣稍微暖和點,就融化干凈。可這次不同,片刻間,那開頭落下的幾片,就引來了漫天的鵝毛大雪。一會工夫,已經(jīng)耕作完的土地那黑色土壤,就與其他地方融在一起。地白了、樹白了、房子白了、人也白了,甚至連空中也白成了一塊整體,沒有任何間隙。
四眼還沒見過雪,叫喚著跑進房子邊上別亞的馬廄,使勁地抖落著身上的雪花。新雪黏糊,落身上融化得快,衣服很快就濕透了,大伙開始往回走。
屋子被于大爺燒得熱乎,饅頭也進了籠屜。自打狼牙棒他們上山來,于大爺就專門在家做飯,人多,飯量又都大,幾乎整天不得空閑。普列和親戚走后,椿熠就讓于大爺搬進自己那屋,他覺得這老頭光看著就那么舒服。在小屋子里,常把自己進山時候帶的那些包裝食品給于大爺吃,于大爺推辭不過,總是仔細地裝進自己的包裹里。
尋思著這落雪天大家回來得會早些,于大爺就趕緊地準備飯菜。
“張師傅,趕緊收拾,過來打兩把兒!”狼牙棒站門口脫下衣服抖落著雪。
“你們先支上,我馬上就來,你輸錢還怕晚嗎?”大胡子笑得歡暢。手下也加緊了忙活。拖拉機回來后,他都要仔細檢查一遍。今天下雪,水箱里的水要放干凈,怕晚上太冷凍裂水箱,早上加滿于大爺蒸饅頭鍋里的熱水,機器熱乎,啟動也麻利。
北方農(nóng)村一直有好賭的傳統(tǒng),漫長的冬季里,沒什么事干,逐漸把興趣都轉(zhuǎn)移到賭博上,慢慢發(fā)展,就養(yǎng)成了見縫插針的習(xí)慣。田間地頭、家里井房、飯店商店都成了據(jù)點。抓得緊了,就去樹林山溝,飯可不吃,賭卻不能停歇。平時小賭,年節(jié)大賭。期間很多人一年的辛苦錢轉(zhuǎn)眼就送給了別人,卻并不心疼的樣子,總尋思著那錢早晚還會贏回來的,只是暫時放別人手里。春天還照樣樂呵呵地整地播種。
大胡子,狼牙棒,還有另外兩個砍樹的伙計,盤腿坐在炕梢,撲克摔得山響。一鋪大炕,最涼的地方就是炕梢,大胡子卻冒汗,扯開衣襟不停地呼搭著,露出片黑乎乎的胸毛。
“三打一”,北方最流行的撲克打法,大胡子坐上去,就一直掏錢,沒有一次進賬,進山都是為干活賺錢來的,不會帶很多錢,一會兒大胡子就開始欠賬,另外三個嘴里咸咸淡淡地敲打著他。
“東家,別讓老張玩了,有鬼兒呢!”饅頭進鍋,沒什么事了,于大爺站一邊看了一會,來到灶間對逗著四眼玩的椿熠低聲說。
王椿熠站到炕沿邊,三人正捏著撲克,向大胡子要賬,“不算賬,就這一把了,不玩了!”狼牙棒扭頭撲一聲吐出嘴里的煙頭。大胡子紅頭漲臉:“再玩一圈,再玩一圈,保管清賬。”
王椿熠沒做聲,把三人面前零零碎碎票子斂了起來,塞進大胡子的衣兜。四人愣著,椿熠把他們手里的牌搶過來,轉(zhuǎn)身塞進了灶坑。然后回自己的炕上,躺下看書。
“東家,落雪了,活計怕是一時半會兒也做不了,我看,我看我們還是先回去吧,以后這里有活再回來。”椿熠剛翻了幾頁書,狼牙棒扭捏著進來,眼睛并不看椿熠,垂在地面。他不知道什么時候起,也稱呼王椿熠是東家了。
“你們要回去,我不強留。但錢不常在,人情常在,別坑人。都是有老有小的。”椿熠放下書,翻身坐起。手伸進褲襠里摸索了一會,拽出沓錢。進山的時候,媽在他褲衩前面縫了個大口袋,裝錢用。山里什么人都有,擔(dān)心錢丟了。粗略地算了下賬目,椿熠把工錢遞給狼牙棒。把這個也拿回去,給家里人吃,椿熠指了下墻角的蘑菇袋子。
“東家,以后再有什么活計,要是還用我們,讓人去吱個聲,我們立馬就來。”狼牙棒接了錢,并不離開。低頭像個孩子般的嚅囁著。椿熠遞了支筆,讓他寫上地址,狼牙棒握著筆,為難地畫了半天,才把張歪斜著字跡的條子,遞給椿熠。
北方的農(nóng)村漢子都戀家。
土地寬廣肥沃,不需東跑西顛就能維持生活,漫長的冬季又只能在屋子里,在火炕上窩著,時間久了,這種子就種在了心里。
在他們看來,最愜意的就是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
近年,為了生活雖也出去闖蕩,卻是英勇赴義般的,走得極不情愿。及至到了外面,突然發(fā)現(xiàn)沒了暖和的家,沒了知冷知熱的老婆,就變得暴躁煩悶。而一有了風(fēng)吹草動,立刻就找到了回家的理由,趕緊收拾東西,回家第一。賺錢?回家呆夠再說吧。
果然,狼牙棒剛回大屋,那屋里立刻爆發(fā)出欣喜的喊叫,收拾行李物品的嘈雜聲也隨著響起。片刻工夫就安靜了下來,踢里踏拉的腳步聲涌向門口。椿熠下了炕,去送行。
狼牙棒跟椿熠緊握了下手,領(lǐng)眾人向山外走去。雪像張大嘴,轉(zhuǎn)眼就把他們吞不見了。椿熠在門口立了一會,看了看四周,山林溝嶺全都隱在雪幕里,一片混沌,顯得神秘厚重。心漸漸也像這雪野,空曠寂寥起來。
山林里的冬天
第一章
馬廄里,四眼跟別亞玩得熱火。別亞拴在槽子邊上,活動范圍不大,四眼早發(fā)現(xiàn)了這門道,趁別亞不注意,跑腿上叼一口,然后趕緊跑開。也并不跑遠,回頭看別亞,小尾巴搖得高興。別亞被逗弄得急躁,就沖它恢恢地叫幾聲。
別亞的叫聲把椿熠從冥想中喚醒,三步兩步進得馬廄,解開韁繩。別亞一聲長嘶,蹄子歡快地蹬著,四眼趕緊躲得遠些。
別亞的前乳牙還沒有換掉,本還不適合當(dāng)坐騎。但整天這樣窩囚著,它的天性得不到發(fā)揮,應(yīng)該是憋悶極了。
一手攥著韁繩,另外一只手抓住馬鬃,王椿熠一翻身就上了馬。松開韁繩,雙腳磕了下別亞的肚皮,這馬一下子就沖進了雪野。
風(fēng)在耳邊掠過,雪打在臉上有些微微的疼,椿熠瞇縫著眼睛,腿不停地緊磕馬肚子。
新開墾的這片地,空曠平整,別亞跑得歡快,體溫也越來越高。馬顛得均勻,騎在寬闊溫?zé)岬鸟R背上,椿熠感覺自己的身體有些異樣,漸漸燥熱。肖影肖影,他在心里喊著。
下坡的盡頭有些陡,椿熠沒收韁繩,別亞的脖子稍微低了一下,速度也慢了些。斜坡,低垂的馬脖子,加上慣性,椿熠利索地從馬頭前射了出去。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種在空中飛翔的快感,像一片飄落的雪花。
溝底原本是細密的荒草,在雪的覆蓋下做著春的夢。椿熠落下來的時候,被厚厚的軍用棉襖包裹著的身體,并沒有感覺到很疼痛,只是呼吸像被一只大手突然阻斷了,大張著口,半天才緩出一口氣。喘了幾口,椿熠一翻身站了起來。別亞沒事一般的,正啃著露出雪面的草。
椿熠幾步跑過去,抓牢馬鬃,又翻到馬背上,胸腔里一陣悶痛。使勁一勒一側(cè)的韁繩,列亞一聲嘶鳴,扭頭奔向出山道疾馳而去。
超過狼牙棒他們的時候,他們還沒走出一座山。椿熠沒有下馬,只喊了聲,就直奔公路。雪大,公路上車不多,椿熠在路上等車,揮手讓別亞回去,別亞跑幾步,又回頭看著椿熠,并不走開。直到椿熠上了車,它跟著車追了一段,才停下,轉(zhuǎn)身往回跑去。
第二章
肖影覺得柜臺對面這個“山炮”打扮的人很奇怪,并不買藥,卻盯著她看了半天了。眼角的余光看去,這人身材高大,胡子老長,臉上灰突突的,戴頂“一把抓”帽子,一件染滿油污的軍棉襖,肩膀已經(jīng)被雪水濕透。肖影能夠感覺到他直勾勾的目光,不禁有些害怕。
“王椿熠?”藏紅花也注意到這個人,大著膽上下仔細地打量他。
“嗯,剛下山。”椿熠笑了一下,這笑讓肖影一下子認出他來。肖影沒笑,雪大,店里沒人,肖影的眼淚肆意地流著。
肖影的父母上班去了,家里很安靜,王椿熠卻不能安靜,像火燒般的燥熱。肖影剛把外套脫下,就被椿熠撲倒在床上,潔白的毛衣上頓時蹭上幾團污跡。肖影躲閃著他的胡子,使勁地推著椿熠,他愣了一下,肖影起身去柜子里翻出一套新內(nèi)衣,遞給椿熠。
變魔術(shù)一般,浴室門進去的是蓬頭垢面的野人,出來的卻是個干凈深沉的男子漢。椿熠的腮瘦得有些塌了,剛刮得烏青的下巴也不像從前那樣圓潤,有了棱角,眼神也顯得犀利。整個人看起來比從前成熟了許多,一顆銀白彎曲的獸牙,用曬干的筋穿著,掛在堅實的胸前,顯出許多的粗獷。
“在家多待幾天好嗎,雪大,山里也干不了活。”肖影半伏在椿熠的腿邊,撫著他膝上那暗紅的傷疤,眼淚落了下來,椿熠覺得那眼淚燙得難受。
仰躺在床上,劇烈的喘息剛停止,身子和大腦也漸漸地空了,所有的疲憊和饑餓一起襲來,肖影白皙的皮膚也漸漸模糊,模糊成滿眼的一片,像那雪的山。
肖影從廚房端來飯菜的時候,椿熠已經(jīng)睡著,面容憂郁,眉頭緊鎖。她輕輕地展開條毯子蓋在椿熠的身上,坐在床邊看了他一會,然后躡手躡腳地關(guān)門出去,待從單位做完賬目交接回來的時候,空空的屋子里,椿熠已經(jīng)不在了。杯盤狼籍的餐桌上,放著那枚巨大的獸牙項鏈。
第三章
椿熠沒有想到,這落雪天會黑得這樣早。從一輛拉煤的車上下來,天已經(jīng)擦黑兒了。
雪幾乎停了,只有幾片零星的雪花懶懶地飄下來,像落隊的兵。遠處的山與樹灰蒙蒙的一片,分不出遠近高低。
下雪不冷,雪停冷。上到坡頂,椿熠拎著月餅袋子的手,早凍得伸展不開了。
透過夜色,溝下房子方向有一點亮若隱若現(xiàn)。椿熠腳步加快了些,卻一跤摔出好幾米遠,雖四腳朝天,呲牙咧嘴,手卻緊攥著月餅袋子,并沒扔出去。
最先落下的雪,因為地氣還熱,很快融化成水,后來的雪一層層把這雪水覆住。雪停了,夜晚的寒冷很快把這水凍成溜滑的冰,踩上去,一個不小心就會摔個大跟頭,椿熠這一路,連滾帶爬也不知摔了多少跤了。
坐在雪上沒起來,椿熠卻突然笑了,他想起冬天跟獵人抓狍子。一群人包抄著,喊叫著把山里的狍子趕出來,直往那結(jié)了冰的湖面、河面上趕。狍子偶蹄,蹄甲堅硬光滑,在鏡子樣的冰上根本就跑不起來,獵人追得越緊,狍子就越著急,也就一個跟頭接著一個跟頭地摔。待獵人追至跟前,就干脆不再起來,只躺在那里哀號。
這時,他覺得自己就是那傻狍子,而這四面圍攏的大山,就是那些圍狩的獵人。
王椿熠站起身,把拇指和食指插在口里,一聲尖利的口哨瞬間劃破了夜的靜,農(nóng)場那邊立刻傳來四眼急促稚嫩的吠叫和別亞的恢恢嘶叫。椿熠笑出了聲,揀那露出草木的落腳處,慢慢挪下坡去。
昏黃的燭光、站在門口望他的于大爺和大胡子、老遠就撲到腿上使勁蹭的四眼、馬廄里急得前蹄亂刨的別亞,這一切,就像是汪洋中的舟,就像是無邊雪原上的篝火,椿熠的心里覺得暖暖的,竟然又是那么安寧。
“東家,你啥時候走的,去哪兒了,我們都不知道啊,正擔(dān)心著,晚上飯都沒吃呢!”大胡子搶上一步,把椿熠手里的袋子接了過去。
“這孩子,咋就不知道加點小心!”于大爺用袖管輕快地拍打椿熠身上摔跤時滾得滿身的雪。
“明兒個中秋,回去給你倆拿點月餅。”椿熠盤腿坐到炕桌邊上,“明兒個咱們啥活也不干,就過節(jié)!”
于大爺和大胡子趕緊去準備飯菜。
“東家,看我給你弄回啥好吃的了!前邊那個大水坑子里撈的,真厚啊!”大胡子拎只水桶給椿熠看。里面是小半桶黑黃的蛤蟆,都懶懶地趴著。
“挑那圓肚皮的弄一盆,我來燉。”椿熠笑了,下炕去水桶里撈一把看了看,這蛤蟆個個肥厚敦實,抓在手里,也老老實實的,不動彈。正是吃蛤蟆的好季節(jié),落雪了,蛤蟆一“閉嗉”就不再吃蟲,紛紛找些河岔子,水泡子準備冬眠,母蛤蟆是要帶著一肚子的卵過冬的,那籽咬在嘴里噴香又有韌性,尤其是那護住蛙卵的兩片蛙油,說不出的香軟滑膩。椿熠小時候就愛吃這個,近些年時興吃野物,這樣的蛤蟆在市里要幾十元一斤都難買到,椿熠覺得自己的嘴里有液體分泌出來。
鐵鍋里添上涼水,挑出來的一盆蛤蟆洗也不洗,就直接倒進鍋里,水還沒熱,那蛤蟆競相把頭往水底下扎,以為回到了冬眠的所在。
椿熠用牙撕開一袋豆瓣醬,一氣擠進去半袋。再切上幾片生姜,連同一把辣椒面扔進了鍋里。鍋里水漸熱,又傾進了這么些個味道暴躁的東西,蛤蟆瘋了樣在鍋壁上連跳帶爬,帶著一身的調(diào)料。啪的蓋上鍋蓋,還聽得見里面的嘈雜聲音。
“這玩意,要用涼水下鍋,小火燉,肉才會嫩,肚子里面味道也好。”椿熠從灶坑里抽出幾塊柴火,開門扔出去,火慢了下來。
“東家,你要是還不回來,我們倆就餓貼殼了。”大胡子盤腿坐炕上,夾起只蛤蟆甩進嘴里,那蛤蟆伸腿張臂的,留了些湯汁在他胡子上。
“香,真香!”兩聲短促的話語,瞬間就被咯咯的嚼骨頭聲代替。
邊喝酒邊嘮嗑,仨人也不知道在炕上窩囚了多久。窗外的大月亮晃得屋子里亮堂堂的。幾個人的話語也稠密起來。
“操,想老婆了,過年回家看我怎么收拾她!”大胡子歪斜在被垛上,已經(jīng)喝不動了,嘴也不利索了。
“明天咱們吃魚,吃飛龍野雞,在這過的第一個節(jié),得像點樣!”王椿熠腿搭拉在炕沿邊,低頭找自己的鞋,一個前撲,腦袋差點扎在地面上。于大爺也喝得不少,卻絲毫沒改變做派,起身把椿熠扶進東屋,回頭把杯碗收拾得干凈利落。
第三章
早上的空氣在雪的幫襯下,直清爽得能把心肺都洗干凈。椿熠用鐵絲做了幾個大號的老鼠夾子。又把一只編織袋子的底剪個洞,接上條窗紗縫的口袋,然后拎著這些零碎,招呼倆人帶上別亞和四眼出發(fā)了。
山里飛禽多,但落雪后,一片茫茫的雪野,覓食卻難。幾人尋了塊挨著林子的空地,把雪掃干凈,露出黑土,撒上幾把糧食,然后把夾子散亂地放在糧食粒上,用根細繩子拴到邊上的樹上。
“七上八下”在山里的說法是,小河里的魚在陰歷七月會往上游去,在陰歷八月就會往下游走,去到大些的江河,尋那凍不絕底的深水中生存。王椿熠把一條小河岔子的水流用樹枝密密地橫住,只中間留個缺口,把編織袋子順水流堵在缺口上,系牢靠。這樣,那些回鄉(xiāng)的魚,經(jīng)過這里的時候就會全部進入袋子,尾巴上那條窗戶紗,就是魚簍子了。
做完這些,幾人來到大胡子說的水坑子邊上,大胡子肩一柄長桿,桿頭上用鐵絲葳了個圓圈,把窗戶紗縫在了鐵絲上。水坑很深,底下是稀泥,大概附近就這一個深坑,里面的蛤蟆很多。冬眠的蛤蟆都鉆在泥里,并不露身形,大胡子站邊上,長胳膊把桿子伸進去,拼力猛攪,水里泥土翻滾,蛤蟆不知發(fā)生了啥事,紛紛浮到水面,卻進了大胡子的窗紗網(wǎng)兜里。
“多撈!吃不完就凍起來,能吃一冬天呢!”椿熠興奮起來,把桿子搶過,自己撈起來。
下午回來的時候,別亞的身上有了許多的重量,一袋子水淋淋的魚,一袋子蛤蟆,兩只夾傷了腿,還在撲棱的飛龍,一只夾斷了脖子的野雞。北方的冬天里,所有的動物都盡量地儲存脂肪,都是最肥嫩,最好吃的時候。
椿熠落在后面,看著大山,看著林子,看著溝塘,覺得很滿足。這是他的領(lǐng)地,所有的寶物所有的礦藏,都要向他進貢,供他享用。椿熠愜意地哼起了歌曲“高高的興安嶺,一片大森林,森林里面住著,勇敢的鄂倫春,一呀一匹獵馬,一呀一桿槍……”他使勁揮舞了一下?lián)聘蝮〉臈U子,媽的,可惜沒槍!
四眼歪頭看他,滿臉的疑惑。
肉香酒濃,圓月亮反射在雪上,把黑夜變幻得明亮。酒,卻喝得不順溜,大胡子總是念叨自己的老婆孩子,喝下去的酒堆積在眼睛里,汪汪地似要滴落出來。
于大爺擺塊月餅放在桌子上,并不吃,只直直地看著,酒卻喝得狠。
椿熠看窗戶外面的大月亮,想父母想肖影,他們也在吃月餅吧,這樣的節(jié)日,是要跟他們在一起才對。三個人各懷心事,酒意中,大家都莫名的有些感傷。
酒喝得沉悶,椿熠起身出去撒尿的時候,兩個人也都跟了出來。大月亮地里,三人痛快地對著雪地噴射,互相看看,突然都大笑了起來。
大胡子先猛吼了一嗓子,遠山的回聲一波波地轉(zhuǎn)回來。那波聲還沒響停,椿熠又接著吼了起來,大山的回響就一浪浪的不再間歇了。吼夠了,椿熠抓起把雪抹到臉上,那涼頓時舒服到骨髓里去。
“來,堆個雪人!”椿熠抄起把鐵鍬,幾個人好像找到了精力的宣泄口,把附近的雪都收攏來,不一會,就堆起個一人來高的大雪人。頭發(fā)是幾片河蚌的殼子,油黑的,一片片橢圓連在一起,像古代的仕女。鼻子是塊圓潤的石頭,嘴是一根彎曲的樹枝,向上挑著嘴角,笑得含蓄。
于大爺進屋揀了幾枚酒瓶蓋,一顆顆均勻地按在前面,做紐扣。大胡子看了一會,蹲下身子摶了兩大團雪,拍到了雪人的胸前。仨人轟的笑了起來,房子邊上那棵大白樺樹上撲拉震下一大片積雪。
椿熠看了眼那棵樹,突然想起來了什么,幾步走過去,從腰間摸出普列留下的那把短刀,刀鞘是魚皮的,手感粗糙原始。刀子的鋼口很好,尖銳鋒利,劃在潔白的樺樹皮上,并不感到吃力,椿熠一筆一劃地刻著:
天空飄起來雪花
雪人的生命來了
來吧我們一起抬著籃子
把這些流星帶回我們的家
這樣的夜晚我們不用蠟燭和炭火
在星光里我們讀北歐的童話
刀鋒運處,字刻得橫平豎直,手指卻凍得伸展不開了。月亮下,樺樹的劃痕流出些液體,亮亮的,椿熠伸舌頭舔了,卻是蜂蜜般的甜。
早上醒來,嘴里苦得難受。那些酒在身體里被熱炕蒸發(fā),嗓子眼像被什么生澀的東西堵著,干渴難耐。灌半瓢泉水進去,突然發(fā)出仿佛干裂的土地突然滋潤開來的聲音。
傷痕累累
第一章
兩臺割灌機,扶手支在地上,長長的桿斜伸出去,活脫兩挺機關(guān)槍。
椿熠扛起一挺,大胡子也抓起一臺。沒有上老凍,樹木沒凍實成,不適合用拖拉機推,椿熠準備用割灌機先放倒些林子。這機器割這種胳膊粗細的樹林,速度很快,大胡子雖從沒用過,但蹲在那兒擺弄擺弄就明白了工作原理。
于大爺?shù)酿z頭還沒下鍋,兩個人就回來了。
大胡子是被王椿熠背著回來的,不停地呻吟著。王椿熠臉上的汗水成溜地淌下來。
“低點,再低點!留那么高的樹樁子,拖拉機咋上去翻地?”兩個人挎著機器左右掃著,林子一排排倒下,機器尖利的嘶吼中,大胡子對椿熠大聲喊。
稀疏的林子里,雪很深,椿熠的鋸片在雪上面尋著樹木,長桿像條兇蛇,前端的鋸片如牙齒,沾上的樹直挺挺倒下。
“把鋸片插雪里割,樹樁子不就低了嗎!”大胡子湊過來,示范樣的把鋸片伸雪層下面放倒了棵樹。
椿熠加大油門,鋸片狂叫著探到雪里。可他馬上就感覺到有什么不對,鋸片好像在不應(yīng)該的位置遇到了巨大的阻力。想收回來,已經(jīng)來不及了,一聲炸裂的脆響,飛速旋轉(zhuǎn)的鋸片,裂成了好幾片,巨大的慣性讓這些碎片順著旋轉(zhuǎn)的方向激射而出。
“哎呀,媽呀!”椿熠剛聽見大胡子這聲凄厲的號叫,還有些不解。媽呀?這樣的慘叫像個孩子,椿熠愣了一下。大胡子把自己那臺機器的油門松開,就站在那里只是叫,卻沒其他的動作。
大胡子站著,低頭看自己的小腿,仍是“哎呀媽呀”地喊著,汗水順著臉頰流進了胡子。
椿熠看見了,一大塊碎裂的殘鋸片隔著褲子,鑲嵌在大胡子的小腿上,不抖不顫,鑲得很結(jié)實的樣子。椿熠趕緊扔下機器,光禿了的長桿前頭,是塊隱約露出來的石頭,石頭上邊有道鋸片咬上去的印記。
鋒利的鋸片穿透了外褲毛褲襯褲,正射在小腿的迎面骨上,王椿熠蹲下來,輕輕地撼了撼,大胡子一聲慘叫,叫聲還沒落,王椿熠一使勁把那鋸片平平地拽了出來,鋸片上帶了幾縷鮮紅的肉絲,褲管立刻被血洇透。椿熠還沒站起身子,大胡子腿一軟,趴了下來。
第二章
肖影的心里莫名地?zé)┰昶饋恚@感覺自打椿熠上山后,已經(jīng)有好幾次了,她討厭這感覺,也害怕這感覺。原本順理成章的安靜生活,全被大山奪了去,奪得那樣堅決那樣徹底,沒留下任何歸還的期限。
店里那部紅色的破舊電話突然急促地響起,肖影的心驀地抽緊了。果然,電話是椿熠打來的。
“我在醫(yī)院外科病房,你下班后弄點骨頭湯來。”椿熠的聲音話語簡短急躁。肖影努力撐著,沒有跌倒。
也等不到下班,也沒帶骨頭湯,肖影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去到醫(yī)院的,直到看見靠著走廊墻壁抽煙的椿熠,才像猛的醒來。
椿熠也看見了她,把煙頭扔進痰盂里,快步向她走來。除了臉色有些蒼白,看不出有任何異樣。一瞬間的恍惚,肖影覺得狹窄的走廊里背著光走來的他,仿佛是電影里的一個懸念鏡頭。
“你?怎么了?”肖影站住,上下看著椿熠,醫(yī)院里嗆鼻子的消毒液味道讓她覺得有些暈眩。
“我沒怎么,是農(nóng)場里的張師傅,骨頭受傷了。湯呢?”椿熠看著肖影空空的雙手,語氣里依舊的急躁。
“湯什么湯!你自己弄去!”肖影突然感覺到無比委屈,帶著哭音向王椿熠大聲地喊著。一個正往病房送藥的護士回頭瞪了她一眼,肖影轉(zhuǎn)身快步往回走。椿熠愣在那里,在他印象里,肖影還沒有這樣對他發(fā)過脾氣。
醫(yī)院的門在身后合上,肖影覺得自己的心里也像有扇門要合上。椿熠陌生得讓她難以接受。這還是那個哄著她寵著她的椿熠嗎,人的性格,甚至是外表,咋會變化得這樣快?肖影恍惚中回頭看了眼那還在來回呼扇著的門,咬了下嘴唇,忍住要奔流出來的淚水。
一團冷風(fēng)夾雜著雪花打在臉上,肖影打了個冷戰(zhàn),頭腦也似乎清醒了許多。出來得急促,衣服穿得少。椿熠的棉襖刮得滿是口子,看著已經(jīng)翻花了,山里那么冷的天氣,他咋就不知道自己縫縫呢!以前兩個人出去,天冷的時候,椿熠總是把自己的外衣脫下,給她披上。冷暖不說,單那衣服上濃重的煙味和汗味,每每讓她醉了一般。唉!肖影嘆了口氣,轉(zhuǎn)身朝農(nóng)貿(mào)市場走去。
大胡子躺在這樣的床上覺得太別扭,渾身不自在,不像火炕那樣熱乎實在,還到處是白色,白得讓他的眼睛直想閉上。白色的護士剛離開,滿是黑色油污的大手上多了根針頭,又是晃眼的白色膠布粘貼著。不就是有點腫嗎,不就是有點發(fā)燒嗎,那么個小口子,都已經(jīng)挺三天了,再堅持幾天不就完事了嗎!犯得著到這里來遭這個洋罪啊,最受不了的,不是去除腐肉時候的疼痛,是那些白色的大夫護士看他的眼神,還有捂鼻子的動作。
“來,張叔兒,吃根香蕉。”王椿熠坐在床邊,遞過來根剝好的香蕉,沖他笑了一下。大胡子覺得心里一下安靜下來,這東家,比他年齡小了那么多,可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就覺得踏實,尤其是他笑起來,那么智慧又真誠。沒什么事會難得住他的,大胡子接過香蕉。
“剩下的,給老于大哥帶回去吃吧。”大胡子抹了下嘴。“老于那小爬犁做得真好,平整結(jié)實,連底下的爬犁腳都用刀子削得溜光,別亞拉起來毫不費力,躺上面也不覺得顛簸。倒是換了汽車的時候,那前仰后合讓我這傷腿吃了不少苦頭。”
大胡子突然停住,目光越過椿熠的頭頂看著什么。椿熠覺得奇怪,回頭看去,肖影站在身后,拎著個保溫飯盒。
椿熠笑了起來,是忍不住的笑,肖影也笑了,使勁搗了椿熠肩膀一拳頭。以前兩個人鬧些小別扭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再見面,兩個人都會忍不住笑,一笑,什么矛盾都跑得遠遠的了。
“東家,我這腿不活泛,你看你看……”大胡子躺在那掙了下身子,臉漲得通紅。農(nóng)村人講個輩分,既是椿熠已叫他叔了,又是第一次見這閨女,該有些鄭重的儀表或是些禮物的。
“東家?”肖影大笑,“我看看這地主老財什么模樣?”歪著頭看著椿熠,漏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椿熠故作霸蠻兇橫狀,卻也繃不住,跟著笑了起來。
“你們先回去,把這些蛤蟆給你們兩家老人帶去,我一會再吃飯。快去吧,東家。”飯盒是雙層的,上面是米飯和精致的腌菜,下面一層是濃香的湯。大胡子堅決不在他們面前吃飯,一個勁地催促他們,趔趄著身子摸床下的口袋。
“那好,我們先走,晚上我再來陪你。”椿熠伏身拽出袋子。在城里,冬天的大肚蛤蟆是稀罕物,兩家的老人都愛吃這口。
正是下班的時間,一街的車輛小心地在光滑的冰雪路面上慢慢流動著。肖影低著頭,不做聲,緩慢的腳步,像在尋找不至滑倒的落腳點。椿熠被滿腹的愧疚沖撞得不知如何是好,不停地干咳。一輛貨車在前面轉(zhuǎn)彎,椿熠就勢拉住了肖影的手,往身邊帶了一下,肖影的手冰涼,抖了抖,并沒收回。
“冷嗎?”椿熠一只手已經(jīng)在解紐扣。
“嗯。”肖影把胳膊伸進棉襖袖子,順手在椿熠的小臂上使勁擰了一下,“冷得想咬你!”王椿熠呵呵地傻笑,一張臉在昏黃的路燈下,頓時生動起來。
椿熠進到家里,躺在熟悉的床上,就懶得不想動。爸爸媽媽的嘮叨和埋怨,像是催眠曲,一會兒眼睛就合上了。肖影早已是這家的準兒媳,徑自去廚房幫著忙活飯菜。
“家里的飯菜咋沒山上的香呢?”椿熠最愛吃媽媽做的飯菜,他覺得任何飯店的食物都沒有有媽媽做的飯菜香。可這次,他是真的想山里那些吃食了,肖影在桌子下回應(yīng)了一下,踩得王椿熠直咧嘴。
天黑得早,兩人在街道上慢慢踱著去肖影家。
還是那樣依偎著,她吊在他胳膊上,王椿熠的心卻不似從前,黑黢黢的夜色里,像有什么勾著他的魂,看不見盡頭的遠方有一些景象沉淀又浮起,讓他覺得有些焦急煩躁。
肖影的爸爸抓起只蛤蟆翻看肚皮,“是黃肚皮兒,好東西啊!”臉上的皺紋紛紛舒展開來,笑得天真。她媽媽卻只是打了聲招呼,并沒起身,接著看那長得沒有盡頭的電視劇,臉色陰沉。電視的熒光返到臉上,像浮起層冰霜。肖影是他們唯一的女兒,王椿熠去山里開荒,反對得最強烈的,就是她這媽媽,可什么也改變不了王椿熠的決定。
坐了一會,嗑嘮得也是不咸不淡的,肖影的媽媽始終沒開口。
椿熠覺得氣氛壓抑得難受,就告辭去醫(yī)院。肖影送出門來,倆人在黑暗的樓道里結(jié)結(jié)實實地親了一會兒。
椿熠轉(zhuǎn)身離去的時候,背后那聲嘆息讓他的心突地顫抖了一下。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