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就是我,沒有職業,也沒有學業。本來有,過去的幾個年頭里,我一直在一所三流大學里讀哲學,那是一個要多么泄氣就有多么泄氣的專業,我記得上課的時候老師說過一句話:社會是波浪式前進,螺旋式上升的。聽聽吧,多稀罕吶,波浪式前進的是淮海路上成群的女人,螺旋式上升的是印度洋的海嘯。終于去年我畢業了,可是畢業前有那么一個我四年來從未見過卻自稱是班主任的老師花了一大把的時間跟我講了一大堆的漢語,那個下午,陽光真是好得混賬,從窗戶里跳進來,曬得我的脖子直癢癢。其實那個家伙講的事兒很簡單,不過是說我的學分沒有修夠,不能發給我學位證和畢業證,問我要不要留下來再讀一年大學。我說,不了。因為我實在不想再呆在這里波浪式前進了,我對自己的回答很滿意,那個家伙顯然也是,我跟他就像兩個談買賣的商人,遇到一拍即合的生意,自然都是說不出的輕松。于是在那個下午,我們都在笑,只不過,還是他的笑更好看,因為落在他臉上的陽光很好看,而我的脖子卻被曬得直癢癢。
我爸有一些錢。他是一個商人,這么說我總覺得對不起“商人”這個詞,因為我爸總是在做一些讓我看不起眼的買賣,從小到大我逃過多少回學,他就得買過多少種玩意兒了,開飯店,開花店,開布店……連賣女人內衣的店他都開。我畢業后,他總想著讓我幫他照看他看不過來的店,就包括那個賣女人內衣的鋪子,他老是跟我說,現在大學生畢業找工作比女博士找對象還難,并且放我這樣的家伙到社會上去那就相當于是放虎歸山,而幫他看著鋪子,整天大把大把地數錢,那就相當于放山歸虎。我當然不會去給我爸賣女人內衣,我要領著我的女朋友去上海,我們還有著大把大把的正經事要干呢。
我的女朋友叫陳溪,是個好得一塌糊涂的姑娘。過去幾年她也同我一樣在那所大學里讀書,讀一個比哲學看上去更讓人泄氣的專業——文學,在大學里往往學理科的家伙覺得學文科的人腦子多少有點兒毛病,而學文科的人中,學管理的覺得學外語的腦子多少有點兒毛病,學外語的則覺得學哲學的腦子多少有點兒毛病,學哲學的覺得學文學的腦子多少有點兒毛病,學文學的覺得學心理學的腦子多少有點兒毛病,而學心理學的一般都覺得自己腦子確實多少有點兒毛病。陳溪倒是好像從來沒有學文學專業泄氣過,每堂課都聽得很賣力,她們的課我去聽過,特沒勁,凈講些什么意念與意象的區別啊,感性與理性的區別啊等等等等,我想要是講講感性與性感的區別啊什么的我倒更覺得來勁兒。
不出大家所料,我北城手頭上有的是大把大把的時間,以前在大學的時候是這樣,現在也是。說句實在的,我可能還真是有點兒寫作天賦,以前在大學的時候,我閑著沒事就喜歡找一大摞子A4的復印紙,然后拿出我那支漂亮的小鋼筆在上面寫些東西。我頂不喜歡用電腦寫作,一半是因為我面對著那亮晶晶的顯示屏有的時候腦子會卡殼,這么說吧,我用A4的復印紙加漂亮的小鋼筆寫文章思路就像是前列腺炎中尿頻、尿急、尿不凈的癥狀;而我用電腦寫文章時思路就像是前列腺炎中尿等待的癥狀,你千萬不要以為我前列腺有什么毛病,我不過是拿過來打個比方,這不能怪我,誰讓現在電視臺成了女人的天下,一天到晚不是放韓劇就是放購物指南,而電臺則成了男人的天下,到了晚上全國的電臺都在賣藥,直到如今,男人突然之間發現自己原來或多或少地不怎么會撒尿;話說回來,我不用電腦寫文章還有另一半的原因——我打字速度太慢,老是不能跟思路同步,就像是中國的足球運動員帶球,要么把球給過了,要么被球給過了。每當我把那支漂亮得過分的鋼筆拿到手里的時候,我的腦子就叮當叮當地轉起來了,用陳溪的話說,我那雙麥克格雷迪式的眼睛只有在我手里攥著那支小鋼筆的時候才會閃出些光亮來。當然我也是對得起我漂亮的鋼筆的,我總是能輕而易舉地寫出一些不泄氣的東西,也總有一些編輯打電話來找我要稿子,我的那幫朋友總是喊我作家,我口頭上說,別這么喊,罵人啊?其實我心里特舒服,陳溪也時不時地說我挺有才華的,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想起人家北京人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哦,“倍兒有面子”。
有些事兒我不喜歡藏著掖著,那樣會讓我覺得泄氣萬分。有那么快半年的工夫吧,大約是在我大學三年級的時候,我的腦子多多少少是出了點兒毛病,因為這個,我還住進過精神病院。我也搞不清楚那些日子自己怎么了,總是怕死怕得要命,在人生到底有沒有意義的問題上犯了渾,一個接一個的晚上,我只要睜著眼看著所有橫著的,豎著的物件,看著自己的雙手,聽著自己的呼吸,就害怕起來了,想找一個方法可以解釋給自己聽,可惜不得要領,于是,我終于扛不住了,現在想起來,那可真是些混賬的想法啊。其實住進醫院沒有幾天我就好多了,因為我還算是個聰明的家伙,我知道對于那些讓我困惑的問題,我應該做的不是說怎么樣去找一個不泄氣的答案來讓自己覺得滿意,而是怎么樣讓自己不去想它們。所以我就對那些每天拿了針管子來扎我屁股的女護士說:“大夫啊,我現在真是想明白了,您老就讓我回去吧。”可那些小護士呢,卻對我說,打了針,快睡吧,等你不說胡話了你就好了。住院的那段日子,我最受不了的就是隔三差五的老有人來醫院看我,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得了精神病了,就連那些我爸平時都不怎么搭的家伙,這會子也跑來充親戚了,真是泄氣透頂。我總是把他們罵走,盡管我知道他們心里一定會說“這哥們兒是真瘋了”,我不在乎。我爸領了我媽來看我,我媽見到我就哭,淌了一臉的眼淚,我看著不好受,覺得對不起她;我爸則坐在我身邊吭哧吭哧地抽煙,沒完沒了,他總是這個樣子。我對他們說,你們走吧,我這兒有陳溪呢。這個時候他們才注意到病房里還有一個女孩子呢,本來我被我爸的煙薰得直流眼淚,忽然我就哈哈笑起來了,因為陳溪站起來送我爸媽走的時候,說:“爸,媽,慢走。”
在醫院里的那些日子我煙抽得極兇,說實話我并不想那樣,在這種鬼地方呆著已經夠酷的了,我完全不用再在嘴里有事沒事叼上一根兒煙來裝酷,我沒完沒了地抽煙主要是因為我的心情在那個時候真是糟糕透頂了,我總是被一些刁鉆古怪的想法折磨著。醫院里的床是白的,墻是白的,窗戶上扯的布也是白的,連小護士的臉也白得嚇人,她們每天都要來看著我吃藥,藥片子也是白的,在我的手心里擠成一個團兒沖我做鬼臉,她們看著我把藥吃下去,就笑起來了,我總不知道她們心里有什么算計。吃完了藥她們總還要再給我打針的,針管子在她們手里搖頭晃腦,在扎我的屁股之前,她們總是要讓針頭朝天吐上幾口藥水,“嗞嗞,嗞嗞”,每當這個時候,我的心就嚇得直撲騰;這還不算完,她們還要給我量血壓,那只橡皮小球在她們的手里每捏一下,我的心就使勁蹦一下,我老覺得攥在她們手里的那個小球就是我的心,她們每天都要來算計我一下,我真不知道她們到底要搗什么好鬼,還有,她們的手可真是白得可怕。現在想起來,我覺得那時腦袋八成是被驢踢了!
陳溪對我不賴,我也喜歡她,我不喜歡整天說什么愛啊愛的,多少有點兒惡心,可是有一句話我敢說: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沒有當時的陳溪,就沒有現在的我。那是我生命中最為灰暗的一段時光,我當時真覺得自己這一輩子真的算是毀了,充斥在空氣中的是混亂的氣味還有聲音,讓我幾近麻木。我不想在我的身邊看到任何一個我熟識的家伙,我勸走了我爸我媽,我卻勸不走陳溪。她每天乘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來看我,然后又要乘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回學校,我的病房里有一面大鏡子,比我人還要高,你要知道我是很高的,足足有一米九吧,從那面鏡子里我能把自己從頭到腳看個一清二楚。有一天我從鏡子里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陳溪,我簡直不敢承認那個胖得嚇人的家伙就是北城了,他比以前的我足足胖了一圈兒,現在再也沒有人敢拿我瘦說事兒了,我的頭發很短,衣服很肥,白底藍條,好像記得監獄里犯人的衣服是藍底白條,差不多的模樣;陳溪端了本書坐在床沿兒上看,很憔悴,可是還是那張好看的臉。她抬起頭來看見了從鏡子里看著她的我,問我在想什么。我說,陳溪,你也回去吧,以后就不用過來了。陳溪不傻,聽了我的話立馬就在那里嚶嚶地哭起來了,過了好大一會,我對她說:“陳溪,你也甭賴著不走,我們好了那么一陣子,想想我也沒有欺負過你,你對我好,我也知道,我謝謝你。以前的那個北城已經走失了,再也找不回來了,以前的時候至少我還相信我自己,如今我什么都信不過了。你也不用說什么等我一萬年這種混賬的話,陳溪,就這樣吧,我不想帶你玩兒了。”陳溪跳起來抱住我,這回她哭得更傷心了,陳溪的臉貼在我的背上濕乎乎熱乎乎的,她啜泣著嘟噥了好多,含糊不清,我只聽清楚了一句話,就是我最最討厭的那句“我愛你”,我立馬來氣了,甩開她,我大約真的有點生氣了,大聲地說:“得了,哪里有什么狗屁愛情?你知道牛糞嗎?愛情跟牛糞一樣,在陽光下都可以爆發!我老實跟你說吧,我打小起壓根兒就沒有相信過愛情,我跟你好是因為我覺得開心,現在我郁悶透頂,沒工夫跟你好了。我的小姑娘,你也甭哭得那么傷心,我就一老百姓,離了你活得也挺好的,我一輩子也就這樣了,以后我回老家養上幾十只羊,娶上個傻妞兒照樣過好日子。你可別賴著我,我沒跟你上過床吧?親嘴兒也就那么有數的幾次……”我還沒說完,陳溪就哭著跑了,難得我一股腦兒說那么多的話,她總應該聽我講完了才好,你要知道,我可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家伙。
第二天陳溪又來看我了,我知道她會這么做的,我很了解她。我看到她來了也是滿心的歡喜,因為前一天她剛哭著跑出去我就開始后悔了,說句實在的,她可真是個好女孩兒,我那樣罵她連一丁點兒的道理都沒有。她愿意在這兒呆著就呆著吧,至少我想說話的時候陳溪能安安穩穩地坐在那兒好好聽我說完,要是換成別人,總是喜歡在你說話到一半的時候插進嘴來,不管他說了怎樣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我可只是覺得泄氣。“我給你帶好東西來了!”陳溪說著就從包里掏出了我的那支漂亮的小鋼筆,真的好久沒有看見它了,我可真是喜歡極了它,我把它拿在手里就像是攥著自己的小命兒一樣小心。“你該再用它寫點兒東西了。”陳溪看著我說。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呵呵地笑,想找一根煙來抽,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真是見鬼!陳溪又從包里掏出來一厚摞子A4的復印紙來,我只消看一眼就能認出來,那是我的手稿,我迫不及待地一把從陳溪手里把它奪過來,嘴里卻說了句:“你帶這個來干什么!”我總是那么泄氣,經常的口是心非。
我問陳溪:“你愿意聽一個瘋子說話嗎?你愿意看一個瘋子寫的小說嗎?”陳溪的聲音很好聽,說起話來就像是山澗里溪水叮咚,干干凈凈。“北城,我可沒覺得你腦子有什么病,思維奇特可以讓你寫出文采橫飛的小說,同樣也會給你帶來困惑,每個人有一項長處就夠了,我反正覺得你還是得寫東西,放羊不是你的長處。”一個平常根本不會幽默的家伙偶爾跟你幽上一默,還真挺有意思,我不由得大笑起來。我的腦子當時相當亂,可看著陳溪的臉,我有兩件事兒可以確定:一、陳溪確實很漂亮;二、這傻妞兒八成是真愛上我了,我喊她一塊兒去放羊她一準兒去。想到這里我心里特高興,我那支漂亮的小鋼筆在我的手里歡快地翻著筋斗,可是當我看到它翻筋斗的時候,我的腦子就又亂七八糟了,因為我懷疑自己再也不能用它寫出一些不泄氣的東西了。陳溪拿過我那一摞子手稿去,開始一篇篇把它們讀給我聽,她的聲音真是好聽,我敢說我寫得也不賴,我聽得都快入神了。
等到陳溪讀完我最后一篇文字的時候,我決定回學校去了,因為陳溪說得對,我壓根兒就沒病。由于我剃了一個光頭,好多朋友都跑來摸,說實話我還真有點兒想他們,所以我估摸他們也想我了,只是他們看我的眼神都是那樣怪怪的,讓我覺得多少有點兒泄氣。
那可都是好久以前的事兒了,如今我早已在上海定居了,說定居您可別笑我寒磣,我跟陳溪租的房子小得不像話,而且租房子的錢還是跟我爸要的,盡管我爸到現在還是怪我沒有去幫他看那個女人內衣店,可他還是很爽快地把錢給了我。陳溪如今在一個報社做小編,拿的工資正好夠我們倆吃喝玩樂;我呢,說起來真是混賬,到現在還沒有一個正經的工作,我想應該快了吧。我如今有大把大把的時間來寫東西,還是用A4的復印紙加我那支漂亮的小鋼筆,狀態還真不錯。
最后我還有三件事兒要跟你說:
一、我如今心情好得混賬。
二、我現在愛上陳溪了,這個家伙真不賴。
三、我寫東西用的A4復印紙是陳溪從她辦公室里順出來的。她強調過:這事兒不能叫偷,得叫順。
“相信世上兩樣最美麗的東西吧,一個是夢,一個是愛,一個靠追,一個靠守。”——這句話的主人是我的男朋友齊北城,一個有著奇異的思維和自由的靈魂的男子,一個從開始到現在讓我著迷不已的愛人。
我叫陳溪,學中文專業,如今在上海一個小報社供職,走最尋常的路,看最尋常的風景,過最尋常的日子,可是我感到滿足和幸福,因為這些最尋常的東西曾經迷失在我的遠方,我一度以為它們再也不會回來。
男友北城,才華橫溢,有著頎長的身軀以及修長的手指,面龐冷峻,輪廓分明,當然還有卷曲的發及好看的笑,我知道他是我的百分之百男孩。北城厭倦學習,樂于逃課,他有一支漂亮的小鋼筆,那是他的寶貝,它陪在北城身邊的時間比我還要長,在A4復印紙上北城用他的寶貝灑下大把大把的文字,我為之癡迷。讀北城文字,是會上癮的,我終究不知道他怎么會有如此多奇特的想法,那些文字那么清晰地流露著他干凈的信仰和對愛的篤定,可是他卻總是讓人覺得憂傷,眼睛里總是泛著消極的顏色,喜歡沉默著,想著一些什么,不發出一點兒聲響。
北城是同我在一個城市的征文頒獎禮上相識的,奇妙無比。那個冬日的黃昏,我不得不承認我對這個高個子男生的文字著了迷,我也清楚地記得他在回答主持人的問題“現實中的你相信你小說中的愛情嗎”時,搖著頭說出的“不信”。北城有著迷人的眼線,他看著遠方的時候,你永遠不會猜透他在想著什么,因為他的眼神總是那般迷離,而且永遠沒有焦點。我討厭北城對愛情表現出的若無其事和漫不經心,他曾對我說,愛情就像是牛糞,在陽光下可以爆發。可是我并不相信那是他的心里話,因為他的腦子總在想著一些奇異的主意,并且他總是口是心非。
我不是一個瘋狂的女孩子,恰恰相反,用北城的話說,我是一個文靜得不像話的家伙。我喜歡北城,喜歡到我將自己一生或許僅有的一次瘋狂都給了他:我追求他,因為他有那樣一張俊俏的臉和一雙冷酷的眼,我第一次注視這雙眼睛的時候就知道這就是我要的了,百分之百。我很漂亮,北城喜歡我,我知道這應該順理成章。開始接近他,我才知道他是那樣一個冷若冰霜的家伙,連笑容也是冷的,就像是冬日的陽光,看上去總是很耀眼,可是照在地上,灑在身上,都是蒼白的,都是寒冷的。我想去溫暖他,去溫暖一顆冰冷的心靈,去溫暖一個獨走的靈魂。
北城每天總是按時逃課,跑到學校的小山頂上,那座不足一百米的山丘是北城最喜歡的地方,山頂上每一塊兒大石頭幾乎都被他侵犯過。他喜歡坐或者躺在上面,看著遠處的山或者天,我想,鬼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有的時候他也拉上我去那座小山,我不想逃課,可是我也不舍北城,于是拗不過的時候也會答應。他唱歌真是難聽,可是他還是大聲地在山頂上唱歌給我聽,調跑得慘絕人寰,可以從一個山頭兒跑到另一個山頭兒,他總是這個樣子,心情好了整個世界都是他的,才不管你。北城有的時候還會拿上他的那支小鋼筆和一沓A4復印紙到山頂去,那支小鋼筆一旦到了北城的手里就歡快起來了,飛上飛下,銀光閃閃。北城很會編故事,于是寫起小說來很拿手,我是他的讀者,我沉迷在他構架的世界里不能自拔。有一次在山頂上,北城對我說,他以后想回老家蓋一座漂亮的瓦房,娶一個漂亮的姑娘,每天都會拉著她的手去看一看漂亮的夕陽。我生氣就問他,那我怎么辦?北城笑笑說,你愿意跟著就跟著唄。這家伙,真不是個好東西。
一年多前,北城病了,精神病。有將近半年的時間,北城都是在醫院里度過的,我每天都陪在他的身邊,那是我唯一能做的。那些天他的情緒出奇的差,整個人都消沉下去,我也曾經一度以為以前的那個北城再也回不來了,再也不會拿著那支漂亮的小鋼筆寫出漂亮的文字,然后攏一攏彎曲的頭發沖我壞壞地笑了。一剎那,我想到離開,離開北城這個我曾愛過的男子,一個人在絕望的時候如果看不到希望,確實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這個可惡的主意在我的腦子里沒有存活下來,因為同樣在一剎那,我知道自己已經不得不愛了。
那個下午陽光很好,軟軟黃黃,漂亮極了。被北城罵了一頓,他把話說得很難聽,我哭著從醫院里跑了出來,覺得委屈。看著夕陽,想著他說的話,我又笑了起來,因為我記起他曾說過,他對自己最愛的人不會“心肝兒”啊、“寶貝兒”啊地叫個沒完,頂天叫個“小姑娘”就是最高禮遇了。夕陽真是好看,我知道北城只是迷失在了遠方,一顆敏感的心就那樣在一個冰冷的世界里迷路了,我要去把他迎回來,就像迎接一個勇敢而驕傲的騎士一樣去歡迎他的凱旋。我知道我該做些什么,因為我知道北城需要點兒什么。
第二天,北城出院了,我說過,我知道我該做些什么。我跟北城說,你該再用你的小鋼筆寫一點兒什么了。北城看見小鋼筆真是高興,眼睛放著光,看著我呵呵地傻笑。我又掏出了一撂子A4復印紙給北城看,那是他的所有手稿,他寫一手好字,看起來很舒服。我一篇接著一篇地讀它們給北城聽,北城瞇著眼睛,彎曲著頭發,真是一個好看的男子。讀到最后的時候,北城站起來,懶洋洋地說:“走吧。”他總是如此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可是我知道,我的那個曾經的北城又回來了。
北城畢業的時候一張證書也沒有拿到,因為他大學四年上課的時間遠沒有上山的時間多。有一個下午,北城找到我興沖沖地說他今天談了一單好生意,他說他跟一個叫班主任的家伙談妥了,不用再在這里呆一年等什么畢業證了。看著他滿臉的神氣,我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北城的爸爸是一個很好的生意人,這里的“好”不是用來形容“生意”的,是用來形容“人”的。他本來想讓北城繼承他眾多店鋪中的一家女性內衣店來著,可是北城總是覺得這是一件過于好笑的事情,他曾這樣對他爸爸說:“爹啊,兒子那么大好的青春年華,您老不讓我出去看看現實世界中的美女,讓我呆在屋子里看一絲不掛的塑料女模特,萬一哪一天您兒子對女人不感興趣改,對塑料女模特感興趣了,你還不得后悔一輩子啊?”北城爸拿他沒辦法,又生怕兒子會餓死凍死,只好給了一些錢讓他跟我來了上海。
如今的北城變了,變得讓我欣喜萬分,我問北城,為什么先前你說要帶我行走天涯,現在卻跟著我淪落天涯呢?北城笑笑對我說,“以前的時候,我是一個騎著夢找馬的家伙,而現在我是一個騎著馬找夢的家伙了。”上海的天氣總是糟糕,可是我們的心情卻很是不錯。我們租了一間房子,小得可憐,每天早上北城和我一起出門,我去工作,他去找工作,到了晚上,他又會掏出他那支心愛的小鋼筆來寫他的文字,收成時好時壞,他倒也樂得其中。
那天晚上,我在屋子里洗衣服,北城盯著我看了好久,沒有抬頭可是我能感覺得到。后來他對我說:“小溪,我對不起你,我原本以為我把你給弄丟了,可是沒有。”我抬起頭來看北城,他真帥,傻傻的表情。說實話,聽了這些話,我的心里特感動,我對他說,“哪里啊,不是你把我弄丟了,是你丟了自己,我去把你給找回來了而已。”
北城蹲下身子來吻了我一下,還說了一聲“我愛你”,我笑著看北城,以前他可是最討厭這句話的。北城問我:“你說,這是不是你所聽到過的最為動聽的三個字啊?”我笑著搖搖頭,北城問,那你說是什么?我突然想要流淚,轉過身去說:“小姑娘。”
(責任編輯張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