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到長春時已是晚上9點多了,他整整坐了兩天兩夜的車。外邊下著小雨,他沒有傘,想添件衣裳,這才意識到行李箱忘在車上了。行李箱很破舊,里面沒什么貴重物品,幾件衣服,幾本鬼故事書而已。回去找也未必就能找到,反而很麻煩,想想還是作罷。
一道藍色的閃電瞬間撕裂幽暗的天幕,映出馬路標牌上面的字跡:東環城路。接著一聲悶雷,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長長的街道一片死寂,路燈不亮,交通指示燈也不亮,沒有一處燈光,不見一個人影,也看不到行駛的車輛。這個城市怎么了?全城大停電?或是全城總休息?雨淋濕了頭發和衣衫,他覺得又累又餓又冷,想找個飯店吃點東西,避避雨。他貓著腰疾走。
也不知走了多遠,走到了什么地方,遠遠地看到一團光霧,他一陣驚喜。真是謝天謝地!
小跑著奔過去,是一家火鍋店,門開著,屋里沒有人。火鍋店里,一道間墻隔出外屋、里屋,通道用黃色的門簾遮擋。間墻正面整面墻都是嵌進去的方格,格子里擺放著一壇壇酒,就像超市里的貨架。酒壇為陶制,很古舊,咖色,壇口罩著紅布,壇身上豎貼著白紙條,白紙條上寫著粗粗的黑字。屋內只有一張餐桌,一根排煙管從窗戶伸進來,管口折彎向下,有些熏黑。
他一屁股就癱在椅子上,順手拿起餐桌上的紙巾,擦著臉上的雨水,等著服務員出來,可是很久也沒見有人從里屋出來。
服務員!他捋了捋濕漉漉的頭發,對著門簾喊道。
吃什么?伴隨著冷冷的聲音,一個瘦高男孩從里屋出來,輕飄飄地像踩著棉花,拖著一個奇怪的身影。這男孩大約有20多歲,臉色青白,顴骨突兀,眼睛凸出,表情陰郁。男孩從褲兜里掏出一個小本,一支筆,等著他點菜。
這是什么飯店,又是什么態度?可又一想,深更半夜的,誰愿意伺候你呢?
吃火鍋!他對男孩說。他仿佛看到火鍋的爐膛里燃燒的火焰。襯衫緊緊粘著皮肉,他脫下來搭在椅背上,光著膀子。有一點冷,可是總比濕衣服箍在身上的感覺好。
很快,冒著熱氣的火鍋就端了上來,隨后,兩盤牛肉,一碗麻醬,上齊了,男孩掀起門簾回里屋的時候,扭頭盯了他一眼。
肉還沒有完全煮熟,他就迫不及待地動筷了。肉蘸了麻醬之后,粘糊糊的,有點麻澀的感覺,但沒有影響他的狼吞虎咽。吃著吃著,忽然覺得少了一點什么,對了,這樣的寒夜,要是喝上一點陳年老酒,那可是最美的了。他望了望墻面上那些酒壇。
服務員,上酒!他一邊喊著,一邊起身往那堵墻走去,要看看都是些什么酒。
你干什么?男孩忽然出現在他身后問道,他嚇了一跳。一個男孩子,走路怎么沒有聲音呢?
要喝酒啊!他望著間墻,用手一指。
沒有!男孩的嗓音突然有些沙啞,目光飄過一縷寒氣。
我花錢買啊!他提高了聲調。
沒有!話音未落,男孩轉身要走,他伸手攔了一下他的胳膊,胳膊很涼很硬,就像觸碰了冬天的鐵杠,他燙了似的縮回。男孩回身冷冷地看他,一道閃電瞬間把男孩的臉涂成青藍色,凸出的眼睛就像兩團幽藍的鬼火。接著的一聲響雷,讓他的心隨之一顫!
沒有酒?那,那是什么?他指著那面墻。盡管有點害怕,但他還是忍不住問道。此時的他,腦子里浮現出他自己編寫的那些鬼故事。可是故事畢竟是故事,現在是現實啊,只是這現實的確有點怪異,令人恐慌。
骨灰!男孩的聲音沙啞而粗重,嘴角露出詭異的笑意。
什么?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當他看清楚,壇子上的白紙黑字,寫的都是人的名字的時候,他很快意識到男孩說的沒錯。立時,頭皮發麻,渾身發抖,心臟就要從喉嚨里蹦跳出來。李xx,翁xx,丁xx,朱xx,陳xx……一張張白紙條忽然躍動起來,他仿佛看到了壇子里繚繞的鬼魂。盤子里的肉還剩下兩片,滲出血色的液體;麻醬是骨灰一般的白色……胃里一陣陣翻騰,他竭力忍住。根據他寫鬼故事的經驗,他一再告誡自己,此時必須鎮定,鎮定,再鎮定。越是恐慌,不安全因素就越會增加。
買單!他掏出百元紙鈔放在桌上。穿上衣服前,還故意握緊拳頭,亮亮肌肉塊兒。火鍋不錯啊,下次還來!他打著哈哈說道。從餐桌上拿起一張紙巾,擦擦嘴,就往外走。外邊的雨很急,排水溝傳出嘩嘩的流水聲。剛在門口猶豫了一下,他就感到那身影在向他靠近,他猛地抬腿,沖入雨中,一路狂奔。
雨停了,他也跑不動了,回頭看看,已不見火鍋店的燈光。他扶著一堵墻,大口喘著氣。墻邊有一塊石頭,他索性坐在上面。墻上釘著一塊門牌,只能看清“長春市二道區”幾個字。沒有門,怎么會有門牌呢?正疑惑間,胃里一陣劇烈的涌動,他再也無法控制,哇的一聲噴吐出一大灘臭哄哄的液體。一條野狗溜過來聞了聞,忽然,恐懼地嗷嗷嚎叫了兩聲,警惕地逃跑了。
火鍋店,骨灰壇,形容枯槁的男孩……恐懼再次來襲,他撒腿就往前面跑,遠遠地看到了前方燈火通明。他沒有盲動,謹慎地觀察,發現自己又回到了火車站。心中一陣狂喜,雙腿卯足了勁,一口氣跑到候車大廳。
候車大廳里滿滿的都是人,有躺著的,坐著的,走動的,還有佩戴袖標的執勤警察。這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放心地睡一覺吧!他找一處空位,整個人一躺,很快就打起了鼾聲。
在不斷的嘈雜聲中,他睡醒了,大廳里光明耀眼,時鐘顯示是10點多。站起身的時候,他才感覺到渾身酸痛。昨晚是不是做了一個驚悚的夢呢?還是自己又構思了一個鬼故事呢?揉著眼睛,他在想,卻越想越糊涂。掏出手機,給長春的朋友打了一個電話。
長春的朋友老陳是個刑警,也喜歡寫寫故事,和他以文交友,此次就是應邀來做創作交流的。然而任他如何描述,老陳就是不信。你怎么了,淋雨感冒發燒糊涂了吧?還是編故事嚇我?呵呵呵呵!
我還記得那條街上的路標寫的是東環城路,一家店鋪的牌匾上寫著二道區。他非常肯定地說。對了,火鍋店后面是一臺大型變壓器。他喊了起來,我記起來了,就是那里!
是嗎?!要不,你帶我找找看?老陳不屑的表情多了一點認真。
可是……就咱倆?他縮了縮脖子,面露畏懼。
哈哈,你忘了我是警察啊!老陳拍了拍后腰,那里鼓起一個包,烏黑的槍管從衣衫里探出一截。
東環城路正在修路,十分顛簸,轉了好幾圈也沒有找到那座變壓器。變壓器很大,放置在一個平臺上,旁邊是幾根電桿,電桿上是粗粗的線纜。占地很大,就在火鍋店的側面。他搜索著記憶。
算啦,大師,回賓館吧,故事協會的朋友們都等著你講課呢!老陳說。他極不情愿地和老陳返回。在賓館的小會議室里,文友們十幾人,圍繞著關于寫故事的話題,熱烈討論。最后得出的結論就是,好的故事就是自己的經歷。親身的經歷,就能寫出好故事。那鬼故事呢?一個文友笑道,是不是要撞見鬼呢?大家哈哈笑著,望向有點郁悶的他。
他在長春待了一周,老陳帶他游了凈月潭、南湖,可是他的心里仍是不安,常常睡夢中驚醒,他預感到事情遠沒有這么簡單。一想起那家火鍋店,他就感到一絲寒氣從腳竄到腦門。老陳和文友們那天在草原火鍋店請他吃飯,一看到麻醬,他就想到是骨灰攪拌的,馬上就干嘔起來,直到嘔出了綠色膽汁。他知道,他最喜歡吃的火鍋,從此他只能望洋興嘆了。
你是不是鬼故事寫多了?老陳私下問他。你覺得能是真的么?
我也懷疑不是真的,可是,那是千真萬確的啊!他說。我雖然喜歡寫鬼故事,可是我并不信鬼神啊!要不,要不我們就再去找找看看?
也好,現在就去找吧!你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啊!不弄明白真相,你是不會安心的。走,大家都去找找這家鬼店!老陳樂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文友們一聽也都興奮起來,吆喝著坐上了一輛面包車。
東環城路上,他左右觀望,仔細回想著那天晚上的細枝末節。忽然手一擺,停!車戛然而止,大家的肚子一下子撞到了前面的椅背,坐在最前面的,則從椅子上彈射出去,險些撞到風擋玻璃。他從地上爬起,迅速回到椅子里,一手握著扶手,一手指揮。進這個胡同……對,一直走,走,右拐,走,再走……供電變壓器!你們看,就是這家!他霍地站起,聲音尖銳而顫抖。
所有人齊把目光看向前方,果真是一家火鍋店,門面不大,門前停著一臺車,從窗戶能看見里面正有一桌子顧客光著膀子吃火鍋。
他渾身戰栗起來,雙手抓住老陳的胳膊。
怕什么?大白天還有鬼不成?何況這么多人!老陳拍拍他的肩膀說。
他畏畏縮縮地隨大伙進屋,一個瘦高個男孩熱情地迎出來。吃飯么?請進里屋。等等……他盯住男孩端詳,高顴骨,凸出的眼睛!只是眼神不同,清澈柔和,還有一點靦腆。您認識我?男孩笑著問。那你呢?你不認識我么?他還是盯著男孩的臉問。呵呵,不好意思啊!我們一天的顧客太多了!
有點像,又不像。他暗自揣摩。
對了,間墻!骨灰壇!他看過去,墻還在,方格也在,咖色的壇子也在!看到他幾步跨到墻邊,男孩臉色驟變。而他則神色緊張地大喊,大家快來看吧!文友們圍攏過去,正就餐的客人也好奇地圍過去看。
整面墻上的方格里,擺放著一個個陶制的咖色壇子,壇口用紅布罩著,壇身上貼著白紙黑字。
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兒,抓住老陳的胳膊說,老陳,你相信了我吧?老陳緊繃著臉,眼神機警,手伸向后腰。老陳不相信鬧鬼,可是這么多的骨灰壇擺在這里,不能不讓人警覺,或許就是一起刑事案件!
你要干什么啊?你好奇怪呀,先生!昨天有一位客人碰碎了我們的酒壇,我還被老板罵了一頓,扣了半個月工資呢!你千萬別動壇子啊!男孩焦急地央求道。
酒壇!哈哈!面對滿臉狐疑的這一堆人,他一下子勇敢起來!大家看看吧,這壇子里到底是什么?真的是酒嗎?
大家湊近,一一探頭細看。李xx,翁xx,丁xx,朱xx,陳xx……
怎么啦?男孩慍怒地攔在前面。
那,那不是酒!他踮起腳尖,聲嘶力竭地喊道:那是骨灰!骨灰!人的骨灰!
什么?骨灰!男孩慘白的臉漲得紅紫紅紫。真是天大的笑話!男孩一邊說著一邊氣鼓鼓地搬出一個壇子放到餐桌上,又搬一個,兩個,三個……所有的壇子都擺在了桌上。
你看好了!男孩狠狠地看他一眼,快速地依次撕掉了所有的紅布。
酒,好香啊!一股股濃濃的酒香飄散開來。他怔住了,大張著嘴說不出話。怎么回事呢?真的是自己糊涂了么!可是他還是感覺不對。
服務生,酒壇上的人名是怎么回事呢?老陳語帶歉意和藹地問道。對,你說說這是怎么回事吧!這就是他最后的一個關鍵問題。
我們老板有一家釀酒坊,老顧客們就請他給釀酒。酒釀得差不多了就存放在這里,貼上名字是為了區分。你知道么?一壇酒要好幾百塊呢!男孩悻悻地說道。
原來如此!看來自己真的是做夢了!或者就是寫鬼故事過于入迷,以致混淆了現實。他忙不迭地向男孩道歉。沒事兒,男孩恢復了清澈柔和的眼神,說道,你們在里屋吃吧?里屋的桌子大些!
好啊!涮著火鍋再喝點那壇中的老酒,一定非常享受!老陳招呼大伙進里屋,問男孩,想喝那壇里的酒行么?呵呵,顧客是上帝嘛!你們想喝就喝吧,至于存酒的老顧客,我們再給他釀一壇補上唄。男孩笑著說道,語氣雖很討好,嗓音卻是怪怪的,有些沙啞。心病終于解除了,大家都非常高興,無不暢飲,推杯換盞間,桌上已經擺了四五個空壇子了。外屋那桌酒席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撤了,桌面上干干凈凈,好像不曾有過客人。
此時天色漸黑,烏云密布。一道長長的閃電把夜空硬生生地撕裂,低矮的火鍋店,高大的電桿,龐大的變壓器晃動著一閃現,又轉眼消失。屋內的燈光突然熄滅,所有人的臉都是藍幽幽的。男孩凸出的眼睛就像兩團幽藍的鬼火。他心里咯噔一下,但馬上就意識到是自己眼花,自嘲地笑了笑。怎么回事啊停電啦?客人們喊了起來。別急別急!一會就來電了。男孩急忙給餐桌點上蠟燭。而此時的他已是醉醺醺的了,起身要找衛生間。
沒有衛生間,廁所在室外,有點遠,你隨我來吧!男孩攙扶著他踉蹌地離席,從火鍋店后面的小門走出屋來。
陰暗的天空低垂著,就像是一只巨大的怪獸,蟄伏在那天上,隨時準備猛撲下來。突然,嗷嗷幾聲狗叫,驚飛了一只落在變壓器旁粗大的電桿上面的烏鴉,它嘎嘎叫著撲棱著飛遠。
怎么還不到啊?他問。
很快就到了。男孩的聲音更加沙啞。
你的酒真好!他打著嗝說。
是嘛!先生,你可知道,那是什么酒?男孩轉臉看著他,嘴角掠過一絲陰森的得意。此時,他耳朵忽而清凈起來,聽到了隱約傳來的猜拳的吆喝聲。一陣冷風吹過,他打了一個噴嚏。
什么酒?他緩緩抬起耷拉著的腦袋,轉頭看向男孩。
骨灰泡的酒……
(責任編輯徐文)
作者簡介:趙欣,筆名阿俠。男,漢族,1968年生。畢業于東北師范大學中文系,現任吉林省德惠市人民法院副院長。業余時間從事文學創作,迄今發表60余萬字作品,體裁以小說,詩歌,散文為主,散見于國內外公開發行的純文學期刊:《作家》《參花》《青年文學家》《遼河》《芳草》《歲月》《詩林》《中國詩人》等雜志。多篇小說入選《小說選刊》和《小說月報》選目。著有小說集《丈夫的諾言》。現為吉林省作家協會會員,吉林省長春市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