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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風低吟

2013-04-29 00:00:00陳翀
參花(上) 2013年12期

那件事已經過去很長時間了,但我至今仍心緒混亂,如荒草雜蕪。

事情要從殷小晴的紅杏出墻說起。

那是初春的一個清晨,我被尖厲的手機鈴聲驚醒了。我一骨碌從床上坐了起來,我的呼吸粗重而不均,有種缺氧的窒息。對方是翠嶺派出所的警察,他甕聲甕氣地問:“你是寧夏嗎?”

“是。”我說。

“那你老婆就是殷小晴了?”他又問。

“是。”我再度回答。

“快過來吧,你老婆出事了。”

我一頭霧水,急急地問,“她出什么事了?”

“和人嫖宿。”才說了兩句話,我就聽出那個男人有些不耐煩了。

“怎么可能,你弄錯了吧?她怎么會,那個混蛋是誰……”我笨拙地說話,舌頭上像拴了一頭丑態百出的牛。但是,還在我喋喋不休的時候,對方已不由分說地掛上了電話。他最后一句話我聽得十分明白,他說,別忘帶夠罰金,八千元!

這簡直太突然了,就像當頭一記悶雷讓我猝不及防。我光著腳,不停地轉來轉去,雖說已到春天了,可我還是越來越感到寒冷,我這時才發現自己只穿了一條短褲。

我開著車往市里趕。臨出養豬場,我迎面碰上了手捧花盆的蘇葉子,她沖著車窗對我笑:“剛剛又有一頭母豬下崽了,整整十二頭。”她手捧的是一盆綻放的迎春花,她用鼻子嗅一下迎春花說,“這是我送給那頭母豬的,聽說豬和人一樣,保持好的心情有催乳作用,我準備把它放在母豬能夠看到的地放。”

我故作沒有聽見,一加油門把車子開出了場區。天已經完全亮了,但太陽還被山阻擋著沒有出來。我的養豬場在城市的西面,所以說,我一直在往太陽出現的地方去。或許其他地方已經出現朝霞了,但我所在的這座城市還沒有,凝翠山就橫亙在城市與太陽之間。當太陽被山阻隔的時候,整座城市都籠罩在陰郁的灰色中,但它一旦躍上山頂,不同尋常的光明就會隨之抖落在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山沒有綿延的姿勢,就像一堵墻,挺拔但卻孤獨。無形之中,山便成了這座城市無法撼動的沉甸甸的歷史。

到底已是春天了,滿眼都是斑斑駁駁的綠。

沒有大霧,有的是極薄的一層水汽,隔在人和綠色之間,飄飄渺緲地回蕩,似有若無。我雙手掄著方向盤,二十幾里的路很快就到頭了,在繞過兩個街心花壇之后,我徑直把車開到了派出所的院子里。

那個院子空曠而肅穆,在清晨的灰色中,有種讓人壓抑的感覺。在院子的盡頭,一片花木叢中有個三十來歲的警察,他身著警服正看一株櫻花。我的腳步聲在空曠的院子里回蕩著來到他的面前。那株櫻花正在怒放,一簇一簇地堆放在枝頭。警察用眼角的余光掃了我一下,打了個哈欠,又旁若無人地把目光落在了那株櫻花上。

“我是這里通知來的。”我蚊子叫一般地打破了沉默。

“你叫寧夏?”他把目光從櫻花那里轉到了我的臉上,一副發號施令的口吻,一張嘴我就能確定他就是給我打電話的警察。

“是的。”我說。

“跟我來交罰款吧。”他斬釘截鐵地說。

八千元對于我來說不成問題,可是這種去路齷齪的開銷,讓我有種做冤大頭的感覺——老婆被人上了,我還屁顛屁顛跟在后面買單。

接過那個警察的罰單,我像一條迷失方向感的瘋狗,跌跌撞撞地躥到了院子里。我飛快地打開車門啟動汽車,這時我聽到那個警察在車窗外沖我喊道:“怎么,連老婆都不要了嗎?”

我下意識地往窗外瞥了一眼,看見那個警察盯著我的眼神充滿鄙夷。他微微上翹的嘴角,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譏笑,話里面綿藏著呵斥的味道。他的神情仿佛在告訴我,這種壞事好像不是我老婆干的,而是我。

這種感覺讓我愈加狼狽不堪。像一個驚恐的兔子,一個急轉彎把車開了出去,在倉惶逃竄的過程中,由于匆忙,我的車輪還好像蹭翻了一個花盆。開了好半天,已經繞過了一個街心花壇,我的心還沒有平靜下來。我暗自嘆了口氣,這他媽的什么事呀這是?我打開車窗,把那張龍飛鳳舞的罰單揉成一團使勁丟了下去。整個城市洞開的窗子,像一雙雙不安的眼睛,目送那個紙團在汽車裹起的狂風中舞蹈。

這種狼狽不堪的感覺,又讓我回到了五年前。那個時候我供職在一個名叫“永紅工貿”的集團,財源廣進的集團供養著不諳憂慮的我等。可是在突然的一天,時空發生了置換似的,我賴以生存的“永紅工貿”一夜之間失去了原有的生機。接踵而至的是,它沒有像它的名字涵義那樣,永遠地紅火下去,而是茍延殘喘地挺了半年,就被一個叫“青蘋果時代”的房產公司一鍋端了。

集團被人收購的結果是,我從此由一個公司白領,滑向游手好閑的那一類人的行列。

最終的改變,緣自我的妹夫。就在我整日無所事事,醉生夢死的時刻,我的妹夫高寒一席話,一把把我從那一路下滑的狀態之中拉了回來。他那天拉我去野外踏青,日近中午的時候,我們坐在草地上一邊漫無邊際地聊著,一邊喝著啤酒。就在我一瓶啤酒只剩一底白沫時,我的妹夫高寒說出了一席言簡意賅,但頗具哲理的話。

“你見過風中的樹葉嗎?”他用幽幽的口吻問我。

“當然。”我心想,風中的樹葉,這算個什么問題呀,我有些不屑地回答道。

“那,你一定見過風中的蝴蝶吧?”他很紳士地把眼鏡往上聳聳,接著問道。

“當然。”我用眼睛盯著他的鏡片,有點莫名其妙。

“風能刮走一片落葉,卻不能刮走一只蝴蝶。因為生命不會順從。”他說。

說實話,接下來的兩天我徹夜難眠。高寒的話一下子讓我清醒了過來。醒悟之后就是后悔。我后悔壞了,后悔自己白白浪費了一年多的時光。不過我覺得現在后悔還來得及,亡羊補牢還為時不晚。

心動總能化為行動。經過一番思索和考察,我建成了現在的養豬場,當然了,豬場最初還不能算作個什么豬場,只是一個豬圈而已,不過此后的兩年,它的規模一天天擴大,已是實際意義上的豬場了。有錢之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從我曾供職的“永紅工貿”的原址上,花了八十萬買了一套“青蘋果時代”房產公司開發的商住樓房。這一舉動是種標志,它對我自己的精神是種撫慰,我想讓世人都知道,“永紅”倒了,但它曾經給我的溫暖尚存,這是我在此購房的主要原因。

這套位居十一層的房子,最大的功能就是能給我帶來恬靜和溫馨。身處高高的半空中,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當一抹火辣的夕陽燃燒天邊時,那一簇鮮紅的色澤也照耀了我的客廳,墻壁上懸掛的巨幅內蒙古草原風光油畫,霎時變得靈動與充滿生機,那風吹草低時隱現的羊群,仿佛正咩咩叫著置身眼前。每當這個時候,殷小晴就會依偎在我的身旁,把頭輕靠在我的肩頭,目眺遙遠的西方,眉宇之間盡顯嫵媚與陶醉。

這種生活無疑得益于我的妹夫。至此我才明白,為什么幾年前,當我的母親咽下最后一口氣的時候,她用抖抖索索的手牽引著我妹妹的手,最后放進了那時還不是我妹夫的高寒的手掌中。她微笑著,眼里溢滿淚水,把她最放心不下的人交給了那個有些紳士風度的男人。母親從三十年前開始守寡,其中拖兒帶女的辛酸不言而喻。因此,她咽氣前的這一充滿了巨大感染力的舉動讓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禁潸然落淚。高寒的確沒令我母親失望。他這個市里最年輕的大學地質系教授,對我妹妹呵護有加。品質決定優劣,就在他的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候,他卻出人意料地放棄了自己的職業,毅然決然地帶著我妹妹和剛出世不久的兒子高興遠赴西藏,加入了西部志愿者行動,做了一名普通的鄉村小學支教。

人一旦擺脫了狼狽不堪的前史,最懼怕的就是再度回到從前的狀態。所以,當殷小晴發生那件事情后,我的大腦一片空白,長時間地處于一種時而清醒時而混沌的狀態中。這種事情對任何一個有尊嚴的男人的打擊都是可想而知的。因此,前所未有的挫敗感就像烏云一般籠罩著我的全身。我做夢都沒想到她會發生這些事,那些夕陽照耀房間,她偎依在我懷抱時眼含的柔情蜜意難道都是假的嗎?

記得有位哲學家說過,當你一旦以為愛情高枕無憂時,危險其實已悄悄向你逼近。這話太對了,我的遭遇不折不扣地印證了它的深刻。那天從派出所逃竄出來后,我沒有急于回到豬場,而是一個人獨自來到路邊的小酒館,在那里呆坐到深夜。我想好好靜一靜,梳理一下事件的整個過程。我對殷小晴的厭惡是不言而喻的,所以在給那個討厭的警察交完罰款后棄她而走。在酒館梳理事件的過程中,我首先狹隘地想到了第一個問題:那個爬上我老婆肚皮的家伙是誰?但我很快為我這狹隘的想法感到面紅耳赤,因為他是誰并不重要,至少還不應是目前事態中的最主要問題。最重要的是,殷小晴身上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她性欲過剩?她追求偷歡的刺激?我在彌漫的煙霧中苦思冥想,就在我兩包煙抽到最后一根時,似乎終于找到了問題的癥結——寂寞!

這一驚人的發現令我備感不安。這幾年,我就像一頭不知疲倦的犟驢一樣圍著鈔票轉。圍繞著那一群豬,我和殷小晴聚少離多,有時一隔數日不得相見。兩年前,在每次做愛后,她都纏著我提出要孩子的請求,可鑒于那時剛買下房子,一切資本尚需積累,我都讓她不快地接受了時間順延這一現實。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地,她好像不再提要孩子的事了,甚至在那偶爾的夕陽照耀我們時的擁抱,她似乎也少去了很多動人的激情。

我想,這標志著她正向目前的結局滑行。

有時,自責的直接結果就是產生對生活的厭惡。

從小酒館回來后,我把豬場里的事全盤交給了蘇葉子,甚至把手機號碼都換了,然后開車去市里租房子,我要結束做驢圍錢轉的日子。家是不能回了,因為那里還住著殷小晴。所以我要租一所住處,一個人靜靜地呆上一段時間。為了逃避在西邊方位的豬場,我索性把租房的目光盯在了靠東的方位。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在第三天,在臨近凝翠山的地方,我覓到了一個適合自己的巢。

那是一個很安靜的地方,三間平房,有一個很大的院子,一池月季正熱鬧地開放。放眼望去,凝翠山就在不遠的前方。在喧囂的城市,這塊幽靜的所在,可當之無愧地稱做方寸天地有洞天了。我找來幾個工人把房子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很快就從豬場那邊搬了過去。搬家那天,不明真相的蘇葉子迷惑不解地問我:“寧夏,你怎么了?”

我沖蘇葉子笑笑:“我沒事,只想一個人呆幾天。”

她也沖我笑了一下,說:“沒事就好。”蘇葉子笑的時候,樣子十分迷人。

就這樣,我不折不扣地過起了與世隔絕的生活。因為沒有具體的事可做,所以除了對殷小晴身上發生的事情展開思考之外,別無它事。我滿腦子的問號和問號后的痛苦,像厲鬼纏身一樣折磨得我夜不能寐。長此以往,我就像一個出生不久的嬰兒睡倒了覺那樣,夜晚睡不著,白天睡不醒。睡不著的漫漫長夜,陪伴我的是香煙,而從傍晚醒來,不遠處的大山,則變成了我默然傾訴的對象。

我每天半躺在院子里那架晃動的睡椅上,滿懷憂傷地同凝翠山對話。這個時候的山,夕陽斜照,漫山遍野的綠色,沉郁,沉默,默默無聲。面對著憂郁的青年,山也變得心事重重,就像一位仁慈的老者,仔細聆聽我用心對它的述說。

在整整的一個月中,我生命的時光就這樣靜靜地流淌。但諷刺的是,隨著獨居生活的深入,我突然感覺這種與世隔絕的日子很像當年的陶淵明。可問題恰巧又出在這,直覺中我漸漸發現,一個人刻意地與世隔絕,是多么需要極強的意志品質和面對獨孤的從容淡定啊!我當然成為不了陶淵明,所以他老人家能夠千古留名。

這種對我目前獨居生活的質疑,緣自我對自己生存意義的一次思考。這種看似并不重大的思考,居然讓我的某些認識往前進了一大步。人一旦有了充足的時間,就能夠很輕而易舉地展開搜尋的翅膀。那是某一天的午夜,寂靜的夜晚,有蟲鳴聲從凝翠山傳來。與往常一樣,我一個人在床上輾轉難眠,反正也睡不著,我索性像過篩子一樣,又把有關殷小晴的事情重新過濾一遍。在過濾的過程中,我驚奇地發現,自己犯了一個極其低級的錯誤,那天我在小酒館曾經思考的一個問題,重新浮現出來——誰是給我帶來恥辱的男人?這種看似舊話重提的問題撞擊得我在深邃的午夜里心潮澎湃。

這是個人人都有知情權的年代,何況我還是殷小晴她現時的老公,我為什么要自我麻痹,視而不見呢?這種想法讓我眼前一亮。

當然了,要想知道他是誰,看來從殷小晴那兒是不可能得到結果的,女人的本性告訴我,她們是保護男人的最死心踏地的一類動物。所以,需要想其它辦法。

更是一夜無眠。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頭昏腦漲地爬起來,我腦子亂亂的,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在大街小巷里轉悠,那情景很像一個無頭的蒼蠅。我開始發現,接觸一件事物的本質不是瞎撞就能做成的,它需要進入事物本質的方法和步驟。現在我缺少的正是如何掌握要找到那個人的方法和步驟。換句話說,通過什么樣的辦法知道同殷小晴有染的那個人是誰的那種方法我還沒有找到。

就這樣瞎轉了半天,最后無功而返。回到那所寂靜無聲的房子,點上煙,我又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之中。不久之后,我突然想起了木魚。他是我一個鐵桿哥們兒,是個絕頂聰明的家伙。盡管他的名片上只簡單地印著律師身份,可事實上這是個能量非凡的人。

這個時候想到木魚,絕對讓我興奮了好半天。在經過短暫的思想斗爭之后(現在所有人都懼怕隱私泄露,我當然也不例外),我撥通了木魚的電話,由于久未謀面,先是寒暄了好一陣,然后我一五一十地把最近發生的事情和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我講完后,他在電話那頭哦了一聲,然后是一小會兒的沉默,我本能地感覺到他對發生在我身上這件事的意外。

“來吧,我等你。”沉吟片刻之后他說。

我趕到他的事務所時,他已泡好了茶水。因為電話里該寒暄的都寒暄過了,所以,我們直奔主題。嵌在寬大的皮沙發里,木魚神思凝重,我不想打斷他的沉思,從茶幾上端起他沏好的茶水,輕輕呷了一小口。

“盯梢——”木魚沉思良久,最后干脆地說。

盯梢這個曾經古怪的名詞,現在被木魚拿來并賦予了奇怪的意味。

那天在木魚的辦公室,當他說出這個名詞的時候,我當時差一點笑了。小時候有關盯梢的鏡頭在露天的電影上層出不窮。那時的盯梢,多半是地下黨跟蹤國民黨特務的,在昏暗的路燈下,在幽深的胡同里,先是一個身穿長袍,頭戴禮帽的黑影出現在銀幕上,幽靈一樣拖著長長的黑影在前面晃動,然后畫面一轉,一雙機智的眼睛出現了,那是我黨的地下工作者,他們清一色的目光炯炯,嘴邊眼角流露出對虎豹豺狼的不屑……可那是電影,現在輪到自己頭上,這讓人有種前所未有的滑稽感。

聰明絕頂的木魚一眼就能洞清我的心思,他拍著我的肩膀說:“試試吧,保證有用的。”

按照木魚所說的,我暫時結束了無所事事的日子,很有諷刺意味地做起了當年的地下黨。那種夜晚睡不著,白天睡不醒的生活就此跟我作了告別,我開始了一段來無影去無蹤的行跡詭秘的不同以往的生活。

我每天死盯著殷小晴這個目標不放。用木魚的話說,她是目前唯一的線索,通過與她接觸的男人的頻率和曖昧程度,就不難知道誰是那個混蛋。我突然心頭一酸,想起了那句“舍不了孩子套不住狼,舍不了老婆套不住流氓”的話。

這種神出鬼沒的日子持續了兩周,卻一無所獲。我不分白天黑夜地縮在那輛車里面,在我家那個小區對面的隱蔽處,大氣不出一聲,眼睛不眨一下地窺視著小區的大門,那是進出小區的唯一通道。每天殷小晴都會從那個大門進出,她上午去附近的菜市場,而到了傍晚,則是到門外的街道上散步。她這種規律性的活動我都不陌生,這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別無兩樣。要說有些陌生的就是那天她在夜晚的出現。我感覺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可能快要浮出水面了。我小心地開著車,瞪大眼睛盯著她頎長的身影,就像獵犬怕追丟了獵物。可結果令人瞠目,她居然只是到附近的超市買香水。

一切都是那樣地讓人打不起精神。但是就在我決定放棄還是繼續下去中難以抉擇時,面前似乎出現了一道曙光。有一天我突然發現殷小晴一連幾天就像蒸發了一樣的不見了。我有些激動不已,我想這是不是標志著她和那個男人在家里不分晝夜地偷歡?我按捺住自己的激動與不安,大腦變得讓自己吃驚的清醒,我從路邊叫住一個拾破爛的,給了他十塊錢,讓他去小區門衛那打聽一下殷小晴這幾天的動向。拾破爛的呲著黃牙,把那張十元鈔對著太陽照了又照,然后笑瞇瞇地翻過街道上的兩個護欄,直接就去了小區的保安室。不過他并未勝任,我透過茶色的車窗玻璃,看見衣衫襤褸的那個家伙被保安哄出了大門。

出現的曙光讓我欲罷不能,我又花了二十元錢雇了個出租車司機,那是個憨厚的中年男人,他一邊把錢塞進口袋,一邊費解地回頭看了我好幾眼。這次還不錯,只一會兒工夫,那個中年男人就挾功而返,他操著山東口音說:“你要打聽的那個人兒,她姥姥病咧,在醫院做護理呢。”

這個結果令我啼笑皆非。我做出的本能反應就是懷疑木魚這種守株待兔的創意會否成功。甚至,我也懷疑起了這樣做的意義。這樣當真能搞明白那個男人是誰嗎?就算知道那個男人是誰又有什么用呢?其結果是不是更增加自己的痛苦?有時候我簡直矛盾極了,我想知道他是誰,可又怕知道他是誰,這種不安就像每個無眠的長夜一樣折磨著我。木魚卻信誓旦旦地給我打氣:“有志者事竟成,貴在堅持。”

這話讓我哭笑不得。

不過,木魚一天深夜的來電,就像充電器一樣,又給我提供了把這件事情繼續下去的足夠動力。木魚有些神秘地說:“知道嗎?”他的這個反問語氣,上去就吊住了我的胃口。他順了順氣,“殷小晴的東窗事發是遭人舉報的。”

“你怎么知道?”我急切地問。

“我在翠嶺派出所有朋友,搜集這方的情報對我來說,簡直就是張飛吃蚊子——小菜一碟。”他興奮地說。

木魚是個能量超凡的人,沒有他滲透不進去的領域。殷小晴怎么遭人舉報,這無疑是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我第二天一早就跑到木魚的事務所,木魚揮著記下的一串手機號碼,眼睛閃爍著灼人的光輝。

“這件事恐怕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簡單。”他意味深長地說。

看著那串號碼,說實話,我有點懵了。殷小晴身上到底發生了些什么?臨走的時候木魚安慰我說:“有了這個號碼,我們就等于多了一條重要線索,等我電話。”

我果然當天下午就接到了木魚的電話,他的效率之高令人驚嘆。木魚說:“那個小子我查出來了,跑保險的,叫侯圖里。”

“哦。”我發出一聲感嘆,“那接下來怎么辦呢?”我再次急切地問他。

我聽到木魚咽下去一口唾沫,然后他清了清嗓子,發出一聲類似精明的獵人已接近發現狐貍的笑聲。他恨恨地說,“不能放掉這條大魚!”

第二天一大早,按照提前約定的會面地點,我開車去接木魚,一起去了“玫瑰二十一朵”。我們每人點了一份甜飲,木魚就已經壓抑不住內心的興奮,一邊用吸管呼呼嚕嚕吸著飲料,一邊開始撥侯圖里的手機號。那邊很快接通電話,木魚沖我一擠眼睛,隨后和對方開始了交談。

“你是侯圖里嗎?”木魚明知故問地問道。

對方說是,然后反問木魚是誰,找他有什么事。木魚溫和地笑了一下,說:“我是一個想投保的客戶,以前不相信保險,可最近我的一個同事發生意外,死于一起車禍,這讓我產生了對生命安全的危機感,我現在有給自己投上一保的打算了。”

我對木魚這種編造的謊言頗感離譜,對方卻深信不疑。木魚扯上這個話題后,侯圖里就在電話那頭滔滔不絕,大談一堆人有旦夕禍福之類的話,還是我多次點著腕上的手表告誡,木魚才設法打斷了對方。

“我看不如這樣,我們面談吧。”木魚結束了和對方的通話。

半個小時后,侯圖里果真出現在了我們面前。他二十七八歲,留著寸頭,西裝革履,看上去精明利落,一副形色匆匆的神情,一看就知道是個適合跑江湖的材料,一進門就笑容可掬地跟我們握手,坐下之后他問木魚:“你打算投什么險種呢?”

他自始至終都沒問我們是怎樣得到他的號碼的,反正他的名片滿天飛。

木魚沉吟一會兒,看了我一眼說:“哦,這你把我問倒了。對于你們的業務我這算剛剛接觸,不行你把宣傳單留給我一份,等我琢磨好了再給你聯系怎樣?”

侯圖里把印有業務簡介的宣傳單給了我和木魚一人一份,又是一陣笑容可掬地跟我們握手,在道別的過程中,他長時間地抓住木魚的手,每晃動一次都有種推心置腹的力度。

“歡迎隨時聯系我。”他說。

“我會的——”木魚一字一頓地說,我能聽出他的言外之意。

看著就這樣讓侯圖里離開,我百思不得其解。木魚說:“這叫欲擒故縱。”之后,我和木魚開始了對他長達半個月的盯梢活動。那個看上去讓人心虛,很不體面的字眼重新伴隨著我。只是這一次對象發生了變化,由殷小晴變成了侯圖里,而與盯梢殷小晴不同,這半個月的漫漫時間里,都是由木魚陪我一起完成的。隨著木魚接觸我這件事情時間的深入,我感覺木魚對這件事已產生了極其濃厚的興趣,當然我非常清楚他的這種興趣除去我是他朋友這種關系的層面外,就是他那強烈的好奇心的驅使。每個人都有獵奇心的,他當然也不例外。

不過有了木魚的參加,在盯梢侯圖里的那些天里,我少去了很多的獨自為戰的孤獨感。這些天,我和木魚早出晚歸,并肩出入,木魚甚至都放棄了幾宗案子,但結果卻令我們大失所望。侯圖里總是夾著個包,行色匆匆地滿世界瘋跑,他除了騷擾眾人推銷保單外,所做之事與我們感興趣的一點都不搭邊。

“他媽的,這小子幽靈一樣,卻一直在我們的世界之外打轉轉。”一天深夜,木魚惱羞成怒地罵道。

我們又跟蹤了侯圖里兩天,但仍一無所獲。這種不著邊際的事,我們再也干不下去了。終于有一天木魚的忍耐沖破了底線,我們決意跟侯圖里攤牌。

我們還是選擇了“玫瑰二十一朵”。對于這種刻意的選址,木魚有他的道理,他認為在一個人所熟悉的環境,讓他感受到來自環境以外的巨大變化,能增加人的心理反差。簡單地說,就是通過我們倆態度的一百八十度的大變化,讓他有種突如其來的恐懼感,從而達到震懾的目的。

事情果如木魚所料。侯圖里再次行色匆匆地敲門進來后,笑容可掬伸出去的手被木魚晾在半空,他感到事態不妙,趕忙又把伸出去的手收了回來。

“我們明人不做暗事,現在有個問題要問你,你必須老實回答,殷小晴你認識嗎?”木魚開門見山地說。

侯圖里沒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我不認識。”他好像又極力地在大腦里搜索半天,堅定地搖頭,“我真的不認識。”

木魚臉色沉郁著點上一只煙,吐出一口,問:“兩個月前,你是不是撥打過110舉報一個嫖娼案件?”

聽到這里,侯圖里面露恐懼之色,結結巴巴地說:“是的,我打過一回。”

“那是怎么回事?”木魚問。

“那天夜里我請一個客戶吃飯回來,路上碰到一個男人。”說到這里,他抬頭看了我們一眼,接著說,“那男的年齡和你們差不多,他當時給了我二百塊錢,讓我凌晨給110打電話報案,就說‘花樣年華’有人嫖娼,我收了他的錢后就打了電話。”

“你認識那個人嗎?”木魚又問。

“不認識,從來沒見過。”侯圖里答道。

“好,但愿你說的是真的,滾吧!”

侯圖里跌跌撞撞地離開后,木魚說:“看來那小子真的是一無所知,只是見錢眼開而已。”

我點上一支煙,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木魚說,“看來只有麻煩這個人了。”說著,他滋啦一聲拉開手提包,從里邊翻出一張名片遞給我。三個大字映入我的眼簾——方濟舟,名字后面是一串小黑體字:濟舟信息咨詢有限公司經理。

木魚突然作出的撒手不管的決定,對于我來說,絕對是個不容樂觀的信息。通過這段時間我們廢寢忘食的努力,盡管收效平平,但是也不能說一點收獲都沒有,我們不是已經掌握了殷小晴事發當時的一些情況了嗎?木魚為什么要中途退出呢?難道如他先前預測的那樣,這件事真不是那樣簡單嗎?

這些大大的問號,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第二天晚上,先是電話約定,爾后按著名片上的地址,我找到了濟舟信息咨詢有限公司。

說是咨詢公司,其實就是一個私人偵探社。他們在“未名園”大廈上,看似租用了兩間房子和連老板方濟舟在內的三個人的不起眼的規模,事實上,他們線人眾多,遍及公檢法司乃至政府機關。盡管都知道他們非法運行,但卻業務繁忙,客戶絡繹不絕。感覺中他們神通廣大,擅長跟蹤盯梢采集別人的隱私,飛檐走壁、穿房越脊,就像老式電影上的夜游俠。他們承擔著那些合法機構所不能承擔的職責,他們眼里沒有好壞人,有的只是商業活動層面上的客戶,而被服務的對方就是他們的敵人。

兩間房子是通在一起的,裝修得很考究,我敲門進去的時候,方濟舟不在,一個著套裝的小姐很熱情地接待了我,她笑著告訴我,她的老板有事但馬上就到。

閑著沒事,我在那個小姐甜甜的微笑注視下,故作若無其事地在辦公室里溜達一圈。墻壁上懸掛著的兩方油畫很別致,畫面題材卻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它們都是內蒙古草原的風光,內容全是賞心悅目的綠。其中一幅,在安靜悠遠的綠色中,還散落著幾個白點,因為畫幅不大,我往前近了一步,發現那幾個白點是幾只悠閑覓食的羊。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懸掛在我家客廳里的那幅巨幅油畫,那幅遇上夕陽西照就鮮靈生動的草原風光。這讓我有種說不出的苦澀。

四十分鐘后,就在我感到百無聊賴,加之又有個甜甜小姐的溫暖注視令我渾身都不自在時,方濟舟風一般地從外面飄了進來。我不知道該怎樣來形容他,但是有一種感覺,那就是他一眼看上去就有巫師般的精明老練。他大約五十歲的年紀,一身拳師一樣的白色寬松衣著,腳穿一雙黑色平底布鞋,這身奇怪的裝束顯現了他的老謀深算。他額頭上顯出的三道皺痕,讓人覺得每道皺痕都有一種過人的老奸巨滑,尤其是他那兩只眼睛,深邃而又不能見底,給人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

“你就是寧夏吧?”他果真如我的感覺中那樣精明,從我眼睛里流露出的頹廢一下子把我同其他人區分開來。

我有些局促地點頭。

“據我所知,都是沒路可走的才找到我這,我想你也不例外吧?”方濟舟說。

這不廢話嘛,有女人可用誰還手淫啊!我們閑扯了一會兒,很快進入了正題。我粗略地把有關自己的一切告訴了他,當然我是有所隱瞞的,我不想在一個陌生的人面前,像一個赤裸的病人一樣把一切都袒露給他。

方濟舟對我漫不經心的講述大搖其頭。他說:“我的感覺告訴我,你對我有所隱瞞,對吧?”

我盯著他那雙深邃而不可見底的眼睛,心里嘀咕,這個老東西太狡猾了,簡直就是只老狐貍。

“知道嗎?你應該把所有的都毫無隱瞞地告訴我,”說到這里,方濟舟好像加重了口氣,“那有利于我全方位地作出判斷。”

“你能為我保密嗎?”終于忍不住,我問道。

“為客戶服務是我們的宗旨,為客戶保密是我們的原則。”方濟舟說,“你大可不必擔心這個問題。”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在方濟舟這里我算明白了,專業和業余之間有著相趨千里的質的區別。按照我的想法,方濟舟在聽到我們的盯梢,尤其是已摸到了侯圖里這條大魚后,一定會眼放綠光。但是,我錯了。他關心的不是我如何盯梢殷小晴,或是怎樣跟蹤侯圖里的,而是把一雙賊亮的眼睛,死盯在了那八千元罰款上。

“這才是最重要的切入點。”方濟舟說。

這比起木魚那些步步為營的方案來說,給人一種殺豬殺尾巴的感覺,并且也全盤否定了木魚以前所有的努力。

最后方濟舟告誡我,“你們不要再搞那些所謂的盯梢活動了,事實上,你們也并沒有取得什么進展。這樣做只能打草驚蛇。”他往后一甩頭發,“打鬼子,小米加步槍不能算得上是最有力的武器,正規軍才是決定性的力量。”

這等于方濟舟不點名地提到了木魚,而且是令人討厭的批評。言外之意,他才是打開銹跡斑斑鐵鎖的唯一一把鑰匙。

“你可能覺得我的比喻不太貼切,但事實正如我所說的那樣,以后會印證的。”他自負地說著,然后又表情肅然地強調了一遍,“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然選擇了我們,那你那邊就應該理所當然地放手了,明白嗎?”

也就是說,他的商業行為把我毫不客氣地晾在了一邊。但我只能點頭,那感覺就像上了籠頭的牛,任由別人牽著鼻子走。

第二天晚上,我把與方濟舟的會面過程告訴了木魚。不過在談到方濟舟的告誡時,其實我是很策略地跟木魚表達意圖的,但像木魚這樣的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方濟舟讓他退出的用意,他故作輕松地一笑,然后還是表示了不解,他說方濟舟怎么不順著我們的思路繼續下去呢,他干嗎非盯著那八千元錢哪?

他話音流露著某種明顯的失落感。木魚的性格我了解,他不愿意輸給任何人。

之后,我們去了“玫瑰二十一朵”。與往常來時的白天不同,這個招牌不加隱瞞地告訴你,每到夜晚,它就是少男少女的歡樂海洋。

我們去了包間。狹小但裝修相當考究的房間,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一切都籠罩在柔和的光亮里。我們在那里呆了好長時間,直到海洋中的少男少女一波又一波地退去。在我們起身離開的時候,尋著柔和的光源看過去,我突然發現光源竟是一個碩大的彩色甲殼蟲的造型。那個發光體正是一個張著爪子,似乎想拼命往上爬去的甲殼蟲。但一切的努力好像都是那樣的無濟于事,它仍被牢牢釘在墻壁上,孤獨地發著光。這一下子讓我想到了自己,這個甲殼蟲完整地代表著我目前的生活狀態,看似光彩奪目的表面,卻掩蓋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尷尬。

這種奇怪的感覺,讓我長時間地揮之不去。

我又徹底地回到無所事事的狀態里——我所說的徹底,是指比起以往更加的無所事事。那個時候,我還可以想著如何籌劃著去揭開這個謎團的面紗,可現在不行,方濟舟不允許我去做與此有關的任何事情。

無聊的每一天。我整日都生活在殷小晴那件事情的陰影里。我又開始了夜不能寐。令人發抖的安靜,每一只老鼠的行動軌跡我都掌握得一清二楚。有一天深夜,我突然冒出一個不合時宜的想法,我想殷小晴紅杏出墻的念頭,絕對是與我同樣的令人不安的孤獨中產生的。

這種想法讓我身上每一處關節都不舒服。但是,這種想法還是增加了我對殷小晴的歉疚感。有一天夜晚,我甚至開車跑到了我們小區馬路的對面——這一次我當然不是為了盯梢來的。在以前曾經盯梢過殷小晴的地方,我把頭偎依在坐椅靠背上,百感交集。

“殷小晴會在干什么呢?”我在心里問自己。

與我一起變身局外人的還有木魚。與我的無所事事不同,木魚一如繼往地忙他所代理的官司,飛機來火車去,上天入地地忙乎。偶爾我們聚在一起時,他也會關心一下我的豬,而我也會和他討論他的官司。當然,我們有時也會談談女人。因為在男人面前,女人總是充滿了引力,卻又讓男人茫然失措的一類動物。

“女人是個謎團,”有一天木魚突然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語道。他慢慢把頭抬起仰視著幽遠而深邃的夜空道,“她們的心就像浩瀚的宇宙,看似近在咫尺,實則遙不可及。”

這話聽起來耐人尋味,它在某種程度上給了我一定的安慰,女人是所有男人的心病,誰都無藥可醫。

“你了解你老婆嗎?”我把話題適時從宏觀角度,拉回到微觀的現實上來。“這個嘛,怎么說呢。”他沉吟良久,慢慢把目光從遙遠的天際收回,答非所問道,“男人從來都不是宇宙的占領者,只是永遠的探索者。而探索的結果,往往都會令人失望。”

他的話聽上去恍惚迷離,給人一種如墜五里霧中的感覺。

不過有時我也會暗自慶幸,與那些窮得只剩下錢的人比起來,我至少還有木魚這樣一個朋友。熱心的木魚和他那些歪打正著的話,時常能給我帶來一些精神的撫慰,讓我不至于在痛苦中滑得更遠。

無聊的時候,我也會鼓搗院子里的月季。夏天到了,那池月季開得像點著火似的燦爛。每天傍晚,當我從渾渾噩噩的睡夢中醒來,我就會提著小桶給它們澆一澆水,隔上幾天,施一施肥,然后坐在花池邊點上一支煙。慢慢的,我的內心漸漸地趨于了平靜。與花為伍,讓人感到愜意,一種生活的美好也油然而生。

然而美好的東西總是那樣短暫。有一天傍晚,我給花澆完水后,像往常一樣坐在花池邊上抽煙。突然我的手機響了,在這異常安靜的院子里,它刺耳的聲響驚飛了一群房檐上的小鳥。我感到奇怪,換完號碼后,除了和木魚通過幾次電話外,它就像死了一樣地沉默著。我遲疑片刻才接通電話,竟然是蘇葉子。

“寧夏,不好了,出事了。”蘇葉子急急地說。

她嚇了我一跳,還沒等我開口,她已急火火地掛上了電話。往豬場趕的路上我還在想,一定是出什么大事了,否則蘇葉子不會是那種語氣。

那是一個極其壯觀的場面。當我駕車趕到現場時,我看到一望無邊的蔥郁的麥田里,一群群雪白的豬,就像天上的云朵散落下來似的,在微風輕拂的麥浪里悠閑飄蕩。

我突然又想起了我家那幅油畫,遠遠看去,眼前的景象與畫面里的世界像極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臉上掛著笑,看著那一朵一朵的白色在綠瑩如玉的麥田里自由地行進。在夕陽如涂的傍晚,它讓我感到不同尋常的壯美,簡直就是一幅生動的畫卷。

這是個意外,事后蘇葉子解釋道,下午她和幾個工人到市里邊購買飼料,而另外幾個工人因為閑著沒事,偷偷躲在一個地方打起了麻將,所以就發生了豬集體逃逸的事情。

“可是,豬整天都被關在圈里的,怎么一下子全跑到外面去了呢?”蘇葉子感到不解,溫柔的她眉頭微蹙著說出了自己的疑惑。

這次看似意外的事情,卻很有可能掩蓋了一些其它事情的真相。那天深夜我才回到家,我掏出鑰匙去開鎖,可無論如何都找不到鎖眼。我打著火機,發現鎖孔不見了,上面糊了一層黏黏的東西,鎖眼已被牢牢地粘堵住了。折騰了半天,后來還是在一個鄰居的幫助下,才將門鎖撬開。我那個鄰居是個修鞋匠,他說那個堵住鎖眼的膠水他認識,是黏堵性很強的502膠,他每天都用它給人粘鞋。

真有點令人費解,整個晚上我都在想這件奇怪的事。

再后來的一天夜里,月黑風高,天氣預報預測的暴雨一直在頭頂上下不下來,大概十一點多鐘,我和木魚剛分開,在我回家必經的一個小巷,半路被一個人堵住。我應該感謝這幾年的生活,那種幫工人清理豬糞,幫裝卸工抬豬的生活強健了我的體魄,我的腹部緊繃而結實,雙臂鼓脹著堅實的肌肉。我只一拳,那個家伙便應聲倒地,繼而落荒而逃。就在這一剎那,一個令人驚怵的發現從天而降,我覺得這件事是以上一系列事情的組成部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豬的逃逸,門鎖被堵,這一連串事情并不是意外,也絕非巧合,而是有人蓄意而為。

殷小晴終于和我提出了離婚。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幾個月以來,我一直都無法面對她發生的那件事情,我想她也同樣無法面對,盡早結束這種名存實亡的關系,對誰都無害處。我委托了木魚去給我這宗失敗的婚姻畫上句號。

手續很快辦理完畢。這年頭,實在沒有什么比離婚更高效的了。按照殷小晴的要求,她拒絕我們之間共同擁有的哪怕一分錢的財產分割,而是一個人赤手空拳地離開。木魚把這一切告訴我時,我那晚喝得酩酊大醉,吐了一個晚上,這讓我覺得欠了她。

第二天,我踉踉蹌蹌地回到那套我和殷小晴曾經共度時光的房子。環境依舊,室內整潔而幽靜,每一件物品都默然聳立。我一個人在偌大的房子里不停地走動,把所有空間都轉了一遍,那些失去主人的擺設看上去神情憂傷而無奈。最后我來到客廳,就在這時,傍晚的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了進來,燦爛地溫暖著我的全身。我下意識地一回頭,看到夕陽照耀下的那幅碩大的油畫正生動地釋放著絢麗的色彩。

就是這樣的一回頭,我看到了殷小晴。她的影子在那幅油畫前面晃動一下爾后消失了,我揉了揉眼睛使勁看過去,又什么都沒有。我再次揉著眼睛,但是室內空曠無人。剛才我明明是看到她的,在她消失之前,她分明沖我溫柔地笑了一下。那是我熟悉的笑容,每當我們聚在一起,她被我擁在懷里,頭輕倚在我肩頭看著溫暖無比的夕陽時,她臉上就洋溢著這種笑。

我飛快地穿過客廳,到了她的化妝室,室內依然死一般的寂靜。我又一路踉蹌地奔向了臥室,懸掛著我們婚紗照的臥室也靜得讓人發抖。我放慢了腳步,然后亦步亦趨地重又回到了撒滿陽光的客廳,我的心頭突然涌出一股無比強烈的悲愴感,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劃過我的臉頰,一路動情地流淌。

殷小晴與我脫離關系后,我再度陷入了意志消沉的狀態中。有時候我很奇怪,盡管殷小晴給我帶來了傷害,我卻一直無法對她產生恨意,如果有的話,有的只是一種難言的遺憾。她是個有情意的人,正因如此,她才容易受到外界的誘惑。

她的離開,讓我變得心灰意冷,看著那些被她拒絕接受的房子、存款,我有種前所未有的挫敗感。現在除了金錢,我還擁有什么呢?這是我常常思考的問題。

我很快決定出售我的房子和豬場。因為這兩處曾經讓我備感驕傲的地方,現在令我備感悲傷。房子很快出手了,一個月后,豬場在眾多的愿購者中,也確定了下來。至此,我曾經鐘愛的一切都離我而去。那天簽完轉讓合同,我心情憂傷地剛回到家,就接到了蘇葉子的電話,她顯然剛剛才知道這一切。

“寧夏,你到底怎么了?”蘇葉子問道。

我考慮再三,覺得不能再隱瞞她了,我把自己發生的事情毫無保留地告訴了她。

“你現在好嗎?”蘇葉子壓低聲音,關切地問。

我像一只失去羊群的孤獨的小羊,在茫然尋找著世界,那種痛楚只有自己知道。我毫不猶豫地回答:“不好。”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每天處在昏昏沉沉的狀態中日漸消瘦,直到有一天,當我在剃除雜亂的胡須時,透過鏡子,我那瘦峭的臉頰把我嚇了一跳,我發現痛苦就像一把鋒利的尖刀,一天一天在剔除我骨頭以外的皮肉。

這讓我再次感到悲傷。

悲傷尚未過去,驚訝又潮水一般涌來。這一天,我接到了方濟舟的電話,他說有重要事情需要和我面談。這一瞬,我突然清醒過來。我提醒自己不能就這樣消沉下去,我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辦,而恰巧有個叫方濟舟的人正在為我馬不停蹄地忙乎。以前我曾經患得患失地想,知道那個給我帶來恥辱的人又會怎樣,但是我現在已不再那樣想了,我現在一定要知道他是誰,不論怎樣我都要知道他是誰,他不僅給我恥辱,而且導致我目前生不如死地活著。

按照約定,晚上十點,我準時到達了方濟舟的咨詢公司。可怎么又是選擇晚上呢?這讓我有點兒莫名其妙。

“黑夜給了我一雙黑色的眼睛,我要用它尋找光明。”方濟舟夸張地笑著套用這兩句詩句,他的故弄玄虛令人嘆為觀止。

他把我帶到這座建筑的最頂一層。進入一套相當空曠的房子后,巨大的壓抑感撲面而來。滿世界的黑色,四周的墻壁是黑色的,辦公桌是黑色的,書柜是黑色的,甚至連發光的燈管周圍的燈框也是黑色的。而與之形成巨大反差的是,方濟舟身著一身雪白色的衣服。在黑色中,他像一個長滿白毛的幽靈一樣晃來蕩去。

我剛落座,他便迫不及待地從黑色的桌子抽屜里抽出一沓資料,在我面前揚了揚說:“受你委托,我們進行了細致的信息搜集工作,現在已初步得出結論,殷小晴絕不是簡單的紅杏出墻,而是有人處心積慮策劃的一場陰謀。”

“陰謀?”他的話讓我倒抽了一口涼氣。

“不錯。”他表情肅穆地說,“我當初把你不理解的八千元罰款作為切入點,是因為,按照常理單純的男歡女愛被人抓獲后,男人都會主動承擔后果,憐香惜玉是男人的本性,再說了,那個人也不是掏不出那區區的八千塊錢。誰不愿意拿錢買太平,讓事態神不知鬼不覺地平息?問題正是出在這里,你老婆身上發生的狀況恰巧與之相反,那個勾引你老婆的家伙不僅沒按常規去做,反而雇人舉報,這正說明他蓄意把這件丑事搞得滿城風雨,達到讓你痛不欲生而后快的目的。事實證明,我的直覺是對的,我從這個破綻入手,一步步接近了事物的本質上來。馬索——就是那個和你老婆上床的人,煞費苦心地策劃了這一切。但是,狐貍是逃不出獵人的眼睛的。”

接下來,我面前出現一張放大后的照片,一個眉宇清秀的男人進入了我的視野。

“他就是馬索。”方濟舟用煙斗點著照片,詭異的眼睛閃亮了一下,“據我所知,事情遠不止如此。你這幾天是不是發生了一連串的怪事?這都是此人精心策劃的。”

我再次倒抽一口涼氣。這些,他怎么知道的?

方濟舟看著我疑惑的表情,老奸巨滑地說:“我剛才說過,狐貍是逃不出獵人的眼睛的,尤其是精明的獵人。”

“馬索是誰?”我很久才從驚愕中回過神來,我問方濟舟。

“這個人有些來頭,前一陣子是我市最大的法國皮草經銷商。我市最大的經銷商,不過現在已經關門大吉了。”方濟舟轉身一笑,“或許正因如此,他才把這件事撿了起來,人無聊的時候總想找個事做的,可他怎會和你結仇呢?”

“結仇?”我再次面露驚愕之色,“這個人我素不相識,從何談起結仇?”

“是呀,”方濟舟深吸一口煙說,“這正是謎團需要解開的地方。”

馬索這個人物,就這樣突然出現在了我的世界里。

這同樣也讓木魚感到匪夷所思,他看著馬索的照片說:“靠!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為了排除方濟舟故弄玄虛的嫌疑,我讓木魚動用他的關系,拿照片去翠嶺派出所幫助確認。同時,我也拿著照片找到了侯圖里。結果令人沮喪,事實完全如方濟舟所說的那樣。看來,方濟舟說的千真萬確,馬索這個人物不是不存在,而是幽靈一樣存在于我的世界之外,現在被方濟舟解除了魔法原形畢露了。但讓我納悶的是,那個馬索即便與我有過深仇大恨,可又是怎么對我的底細如此了如指掌?

木魚一語道破天機,他說:“我們在解決不了問題時,會想到方濟舟的咨詢公司,我想那個家伙也會的,那些諸如張濟舟、李濟舟的人也會幫他這個忙的,商業社會你不要忽略了錢的作用。”

他的話讓我茅塞頓開。是啊,這是一種生態平衡,有了狐貍獵人就應運而生。如同方濟舟把馬索形容成狐貍一樣,在別的什么舟那里,我肯定也同樣被比作了狐貍,也同樣逃不過他們的目光。

我再度陷入了無休止的迷惘。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了殷小晴,或許她能幫上我一點忙。我給她撥通了電話。她那邊很亂,她坐在火車上,正從這個城市轉移到其它城市的途中。對我的來電,她顯然感到有些突然,沉吟半天才開口講話。

“喂——”殷小晴孱弱但不失溫柔的聲音傳了過來。

聽著她那熟悉的聲音,我的眼淚差一點兒下來了,曾經的柔情繾綣現在卻是孤燕分飛,這讓我心酸不已,我連忙問:“你好嗎?”

“我會好起來的。”她笑笑說。

我無言以對,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之中。沉默的過程也是我沉思的過程。我在想,問她身上發生事情的一些疑點是否合適。過了一會兒,電話里傳來了她的聲音,她問我:“你有什么事嗎?”

我思忖了一會兒,最后咬著牙提出了那個尷尬的要求,讓她幫我確認一下那個叫馬索的人,還有他們認識的過程。

“這很重要嗎?”她覺得十分唐突。

“是的。”我說,“我覺得這事有點蹊蹺,好像牽扯著我和別人的一些恩怨,我想弄明白真相。”

殷小晴哦了一聲,也陷入了沉默之中,過了很久她才說:“等我考慮以后再和你聯系吧。”她掛斷了電話。

接下來的數天,全是漫長的等待。我的手機終于響了,正是殷小晴,她那熟悉的聲音讓我如梗在喉。那天,殷小晴在電話里告訴了我一切。她說他叫馬索,以前不認識,有一天下雨,而她又恰巧沒帶雨具,就在她被雨水快要澆透之時,一把酒紅色的雨傘出現在她的頭頂。那個帥氣的男人,從此進入了她的生活。被孤獨蠶食的殷小晴,心頭有了甜蜜的沖動。在情意纏綿三個月之后,相約著在“花樣年華”見面了,當晚他們發生了關系,不久警察到了,此后再無聯系。

這次通話再一次驗證了方濟舟的調查結果。有一天晚上,我把情況告訴了木魚,沒想到他卻透露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他老婆好像也出了問題。

“你已經掌握確鑿情況了?”我問他。

“還沒有,”木魚臉色陰郁,聲音聽上去有些飄渺,“憑我的直覺。”

發生在木魚身上的意外,讓我有種難以言說的惆悵,那是一種不經意中透出的同命相憐的哀傷。

時間水一樣地流淌。院子里那池月季每月盛開,又每月凋謝。不遠處的凝翠山依舊安靜地聳立,不管世間發生多少事情,它總是一個旁觀者,不動聲色地沉默。

方濟舟仍舊隔三岔五地給我傳來一些信息,我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令人稱道的敬業者,我們的合作關系一天不解除,他就會為這種關系奔波一天。在他面前我如同上帝,我手中的鈔票是催化劑,它產生的直接效果就是讓一竿子人為我忙乎,也只有在這種情景下,我才有某種心理上的平衡感。不過,隨著方濟舟搜集來的情報越來越多,我的痛苦也與日俱增。

孤獨和焦慮就像一對孿生兄弟,它們每天都在攻擊著我。我開始懷疑起自己那偏安一隅的初衷。值得商榷的是,我竟然懷疑起了陶淵明。我不知道他那“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平靜脫俗是至高境界的顯現,還是無奈之中故作的一種姿態。

我沒有如此“心遠地自偏”的釋然。但是,木魚卻有意讓自己封閉了起來,就像當初我的選擇一樣。最近,他居然關上手機,音信全無。其實男人是世界上最脆弱的動物,受傷的時候,總想遠離人群慢慢療傷。

沒有朋友的日子,電視便成了我的好友,在那些徹夜難眠的夜晚,我會整晚坐在電視機前。我還很喜歡長時間地凝視月光籠罩下的凝翠山,月色下的山看上去少了厚重,卻多了肅穆。

有一天中午,我在昏睡中被門鈴吵醒。會是誰呢?我昏昏沉沉地去打開院門,一個身材玲瓏的女孩微笑著出現在我面前。竟是蘇葉子。她美若天仙,裸露裙擺外的雙腿光潔柔潤,就像剛剝去皮兒的大蔥一樣。

蘇葉子的到來,對我而言,那種溫暖的感覺無疑于年久昏暗的老宅,投進了一絲明亮的陽光。

以后的日子,蘇葉子時常光顧我的住所。她每次的到來不僅像陽光那樣給我溫暖,更讓人驚訝的是,也燃起了我心頭愛情的火焰。

時間在不經意中又過了幾個月,冬天悄然而至。院里的月季已經枯萎,不遠的凝翠山黃葉落盡,整個世界都成灰色的了。這時我才突然發現自己忽略了秋天那個季節。

讓我驚訝的還在后面。蘇葉子這次把她的衣服都帶來了,直率地提出在我這里住下的要求,理由是照顧我。

她看著我手足無措的樣子,說:“不歡迎啊?”

“哪能呢。”我說。

傍晚時分,我和蘇葉子漫步在凝翠山下,踏著荒蕪的草地,一起感受一年中最寧靜的季節,一種對生活的憧憬油然而生。蘇葉子看著即將沉下去的夕陽,如癡如醉地說:“寧夏,我覺得時間好像靜止了,世界上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人。”

愛情的降臨總是一件歡欣鼓舞的事情,它讓人忘記了一切的煩惱。蘇葉子說得對極了,時間完全靜止,世界上只剩下了我們兩個。直到有一天,蘇葉子提出的一個問題才讓我猛醒,世界上遠不止我們兩個人。那是一個深夜,我們做完愛后我正昏昏欲睡,蘇葉子卻精神百倍,她扳過我的肩頭。

“能問個問題嗎?”蘇葉子問。

“問吧。”我懶洋洋地答道。

“你說,我和殷小晴誰更漂亮?”蘇葉子遲疑了一會兒問道。

女人總是愛拿自己和別人對比。我一下子從懶洋洋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一愣,是的,這的確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我坐起來點上一支煙,蘇葉子與殷小晴有著完全不同的美,如果說殷小晴有著氣勢灼人的性感,那么蘇葉子曼妙的身姿就是一只善良而溫柔的小鳥。

“世界上從來沒有兩個完全一樣美麗的東西。”我說。

蘇葉子狡猾地一轉話題,問:“你還想她嗎?”

這又是一道難題。看著蘇葉子眼里狡黠的目光,我想剛才她的話題只不過是拋磚引玉,這才是她真正關心的問題。我把煙頭掐滅在煙灰缸:“怎么說呢,說不上想,只是有點遺憾。”

蘇葉子的問話,對我絕對是個提醒。是啊,世界并不單純,還有一些其他人的存在,其中不乏馬索這樣討厭的貨色。正是這時,我也突然想起了木魚,那個時常說出一些不著邊際的話給我啟發的朋友。

第二天我打電話過去,他依然關機,他的同事也說很久不見了。他到底怎么了?我在心里問。這一天,我的手機響了,我以為是木魚,一定是他的同事告訴他我在找他。我拿起手機,可屏幕上顯示的是我妹妹的號碼。竟是我妹妹從西藏的小村卡巴打來的,她一開口就讓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妹妹告訴我一個不幸的消息,高寒去世了。幾天前,她們那里遇到了一場歷史罕見的暴風雪,高寒那間年久失修的教舍在那場風雪中坍塌。其時高寒正在上課,當他看到房頂的灰塵下落時,他的第一反應就是疏散孩子,正當大功告成,最后一名同學剛離開教室的時候,不幸的事情發生了,那間房子以飛快的速度塌下,高寒被壓在下面。等搶險人員把他從廢墟里扒出,他的尸體已經僵硬了。

妹妹說,村里給高寒舉行了隆重的追悼大會,全村的人無一缺席,校長的悼詞最后一句話是,高寒是個讓人尊重的好人!聽到這里,全村人的眼淚都下來了。

我也眼淚模糊。淚光中,看到一個鼻梁上架著眼睛,一副紳士風度的年輕人。

妹妹平靜地講述著這一切,就像講述著一個悠遠的故事。她完全繼承了母親剛毅的性格特質,那面對痛苦的從容令人折服。但是,她那種失去愛人的心碎,一定是平靜海面掩蓋下的驚濤駭浪,這一點我非常清楚。

我決定去西藏一趟。那天蘇葉子把我送到火車上,當火車緩緩啟動時,蘇葉子眼角閃動著淚光向我喊道:“寧夏,我等你回來……”

我拼命把臉貼在火車的窗子上,在站臺擁擠的人流中,我的目光奮力地穿過人縫,我看到蘇葉子踮起腳尖使勁向我揮動著手臂。

沒想到的是,這次站臺上的分離,竟成為了我們的訣別。

我幾經輾轉到達小鎮多扎普時,已是第四天的傍晚,我的妹妹趕來車站接我。久別后的重逢,沒有出現我想的擁抱哭泣場面,妹妹接過我的提包,然后把我從剛下的這輛汽車,帶到另外一輛車上,妹妹告訴我,多扎普鎮離她所在的村還有近兩個小時的路程。

入冬的西藏已經十分寒冷了,涼風順著窗玻璃細小的縫隙往里擠,涼嗖嗖的。一路上,我有一搭沒一搭地沒話找話,我想讓我們的談話沖淡妹妹剛剛失去愛人的痛苦。然而妹妹的每次回答都異常簡潔,就好像怕我過多打破她的沉思似的。她那樣用心,一下子讓我把沉思與沉默區分開來。沉默只是一種無語的狀態,而沉思是有重量的,并且分量十足。我和她并肩坐著,汽車慢慢晃動,人從多變少,車廂從擁擠變得空空蕩蕩,最后只剩下我們兩個乘客。我實在不忍心打攪她,我想妹妹沉思的過程中一定也能擺脫眼前的心碎,讓靈魂得到一點解脫。

我把目光投向窗外。正是傍晚時分,一輪緋紅的落日懸掛在天的盡頭,遼遠的雪域高原,這輪太陽異乎尋常的安靜,充滿了神靈的力量,在它消失之前我看到了它展現給世間的那種輝煌景象。大地出奇的空曠,一抹夕陽余輝的照射下,前方路邊一前一后兩個朝圣者,他們匍地而行,據說整個朝圣之路,他們都將虔誠地以這種姿態進行下去,用身體丈量朝圣的路。

到達卡巴已是夜晚,第二天一早,我和妹妹一同來到高寒的墓前。高寒被安葬在一座山丘的旁邊,積雪幾乎把墳墓都掩蓋起來,我伸手撥開厚厚的白雪,眼前出現了一方站立著的墓碑,上面鐫刻著幾個大字:

高寒同志之墓。

我在卡巴呆了整整一個星期,那一個星期里我見到很多村上的人,其中他們大部分是聽說我的到來專門來看我的。那些善良的藏族同胞用蹩腳的漢語給我講述了有關高寒的點點滴滴,巴庫村長說:“高寒是個好人。”在教室坍塌之前,最后一個逃生的學生親屬巴音博桑奶奶用衣襟擦著淚水說:“他會進入天堂的。”

我每天都在收獲著感動。在這空氣稀薄寒風浩蕩的荒僻高原,我感到有種異乎尋常的暖流滾滾而來,那不是別人,正是我的妹夫高寒帶來的。

離開卡巴時,妹妹仍執意把我送到了多扎普鎮,這次她還特意給上小學一年級的高興請了假一塊來給我送行。妹妹這兩天好多了,臉上的愁云散去了不少。高興是個非常可愛的孩子,他那雙幽深的眼睛像兩汪波光閃耀的湖水,完全繼承了高寒的特質。在多扎普車站我跟妹妹道別時再三叮囑她把高興帶好。妹妹說她會的,高興是她和高寒的希望。

坐在晃動的車廂里,我看見妹妹牽著高興還遠遠地向這邊眺望。我的眼淚一下子下來了。我真不知道我們何時才能夠再見面。在卡巴期間我曾問過妹妹的打算,她說她要一直在卡巴呆下去,因為那里有高寒,還有高寒未盡的事業。汽車越走越遠,最后她們的身影逐漸消失在小鎮盡頭。

又是輾轉四天才回到我居住的這座城市,奇怪的是蘇葉子沒來火車站接我。我沿著長長的站臺四處尋找,擁擠的人群由多變少,最后整個站臺變得空蕩蕩的。我剛才乘坐的那列火車,像被掏空的面布袋一樣空洞地爬在那里。但是,仍不見蘇葉子的蹤影。

我悻悻地穿過地下通道,出站,然后打的回家。城市的車和人陡然增多,這是在卡巴所見不到的景象。這個我熟悉的地方到處是鱗次櫛比的高樓,人流多半步履匆匆,金錢是人們追逐的對象。

半個小時后,我回到了那個算不上家的所在。蘇葉子不在,整個房子都寂靜無聲,我撥打她的手機,可電腦提示音告訴我她已關機。我走進臥室,我要把行包放在床上。就在這時,我看到收拾整齊的床上,有一折疊平整的信紙擺放在枕頭旁邊,我下意識地把它展開來看,是蘇葉子寫給我的,她那熟悉的字跡映入我的眼簾。上面寫道,寧夏,我走了。請你不要找我,你也找不到我,因為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離開了這座城市。信的結尾處她告訴我,就在我去西藏的那天夜里,馬索把她強奸了。他當時謊稱是我的朋友騙開了房門。

我像被人抽去骨頭一樣,一屁股癱坐在床上,信也飄落地上。又是馬索這個惡魔。我后悔極了,我去西藏前本來說好帶著蘇葉子一起去的,可是考慮再三最后還是沒帶她去,我不想讓妹妹知道我近一年中身上發生的事情,她會為我擔心的。如果不是我患得患失,馬索這個惡魔也不會有機可乘,是我忽略了危險尚未解除這一現實,是我害了她。我瘋了一般從床上爬起,奔到院子。

“蘇葉子,你在哪里——”我撕心裂肺地喊道。我聽到我的叫喊聲在院子里空洞地回蕩一下,然后消失在了上空。

接下來的兩天,我找遍了蘇葉子可能去的地方,我們曾經去過的咖啡館,露天酒吧,甚至還有傍晚時分我們一起散步的凝翠山下那片荒蕪的草地,但連她的影子都沒有。

排查完了這些地方,我又把重點放在了蘇葉子的老家,我想死馬全當活馬醫了,這是最后的一線希望。那天一大早,我拖著疲憊的身子駕了一個多小時的車直奔市郊蘇葉子她們所在的村子。蘇葉子的家我以前從未去過,只是常聽她說起一個叫杜鵑樹的地方。據她說春天一到,那里滿山遍野都是盛開的杜鵑,把旁邊的水庫都映成了紅色,遠遠看去壯觀極了。

我時走時停,在多次詢問路上的行人之后,終于到達了目的地。冬天是看不到杜鵑盛開的場面的,但蘇葉子所描繪的水庫,波光反射著朝霞,很是壯美。

水庫不遠處就是杜鵑樹。我把車停在村子外,在一群孩子的前呼后擁下來到了蘇葉子的家。那是一座兩層的小白樓,附帶著一個很大的院落,室內擺設相當得當,有種非常溫馨的感覺。一進家門,蘇葉子的媽媽便從樓上下來了,我做了自我介紹。

“她好久都沒回來過了。”蘇葉子的媽媽一邊給我倒水,一邊回頭對我說。

看來蘇葉子去意已決,就像她信中所說的那樣,已經離開了這里。之后我又沒完沒了地折騰了好幾天,但毫無所獲。我倒床昏睡了兩天,然后開始醞釀一個宏大的計劃。

人是不能無休止地逃避現實的,這種逃避只會帶來對自己的傷害和滋長別人的氣焰。此消彼長的關系我非常清楚。如果說我當初偏安一隅是為了不愿正視殷小晴的紅杏出墻給我帶來精神上的痛苦的話,那么我現在知道了這一切的一切是別人處心積慮的陰謀,這些醞釀陰謀的人每天都在對我進行摧殘,而我還要視而不見地繼續逃避,那這種逃避與前者就有了本質的區別。它的區別在于是否懦弱上。

我不想懦弱。真正的男人都不想懦弱。蘇葉子的事令我痛徹心扉,我是男人,我不能坐視不管。

經過短暫的彷徨,我決定不再坐以待斃,對嗜血者要以牙還牙,以血還血。誰讓我不能好活,我就讓他不得好死。我要用我的方式解決這一切。下定決心后,我很快給方濟舟打去電話。現在我就像煙鬼依賴尼古丁一樣依賴著方濟舟。

“我想知道馬索的下落。”我直截了當地說。

“沒問題。”對方不假思索的回答。

這次電話我同方濟舟談了很久,我對他長時間查不出我與馬索結仇的原因表示不滿。

“我他媽也挺納悶,我查類似的案子不計其數,可你這樁是我截至目前遇到的最棘手的活兒,光資料我都差不多翻了一車皮了。”

“進度快點兒,我等不及了。”我煩躁地掛了電話。

十一

兩天……在等方濟舟消息的這幾天我一刻都沒閑著,我在匆忙但有條不紊中安排著善后的事宜。

我決定殺死馬索,然后選擇自殺。

這是一場戰爭。交戰的雙方就是我和那個馬索,盡管我是被動應戰。遺憾的是最終我們之間不會出現贏家,我們將一同倒下。

不久后的一天,方濟舟告訴我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他說馬索瘋了,現正在南方某精神病院。

“強奸蘇葉子以后,他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神經高度恐懼而致。”方濟舟道。

這太讓人意外了。這怎么可能呢?這個厚顏無恥的混蛋居然瘋了。我不相信,我決定去方濟舟說的那個城市去實地看一看,證實一下。

坐了兩個小時的飛機,當我趕到那個城市時天已黃昏。這是一個海濱城市,四面環海,一下飛機,一股淡淡的海鹽味撲鼻而來。這種味道很特別,有種椰汁般淡淡的清香。這個城市很奇特,在寒冬時節仍椰林搖曳,溫暖如夏,這不禁讓人感嘆中國的遼闊。大街上的路燈已經點亮,橘色的光束環擁著這座美麗的城市。

找了一家酒店住下,草草吃了頓飯,然后回到房間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我要好好地大睡一宿,第二天一早就去方濟舟所說的那個精神病院。

接下來卻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第二天早上,當我在酒店樓下等出租車準備去精神病院的時候,我看見了殷小晴,她提著個紅色小包由前邊往這邊緩緩走來,她卷曲的長發,頎長的身材,依然如當初那樣的性感漂亮。

我快步上前輕聲叫了她一下。在異地相遇,她顯然也感到極為意外,一下子怔在那里。

“你怎么會在這里?”我問道。

十分鐘后,我們來到附近一條街道。這條街道深沉而又寧靜,行人不多,偶爾有車飛馳而過。我和殷小晴并肩緩步而行。讓我感到更加不可思議的是,她竟然也是沖著馬索來的。

“在精神上算作一次告別吧。”殷小晴直言不諱地說。

她的話讓我酸楚,但我對她卻恨不起來,自從我知道這是馬索的圈套后,就已經認定殷小晴是蒙在鼓里的受害者。不過殷小晴的說法再次印證了方濟舟的調查結果——馬索真的瘋了。這正是我此行需要得到證實的。看著心情復雜的殷小晴,我沉思良久,問她一個我很想知道的問題,離開我們那座城市后,她現在生活得怎么樣。

“我生活得很好,一切都是新的開始。”過了一會兒,殷小晴突然問我,“那次你電話里說,你與人發生了糾葛,現在解決了嗎?那個人是誰?”

我看著一輛飛馳而去的汽車,思考怎樣回答這個問題。我不想告訴殷小晴事情的真相,反正問題隨著馬索的瘋都解決了,讓一切都成為過去吧!

“沒什么,問題都解決了。”我回答道。

我和殷小晴聊了很久,幾乎一路走到了那條幽靜的街道的盡頭,后來殷小晴提出了離開,因為她已經訂了回程的機票,過不久就需要趕到機場。我傷感地看著她頎長的背影消失在前方路口的轉彎處。

馬索的瘋已是事實,我也沒呆下去的理由了,我懷著頹傷的情緒乘機飛了回來。不知道為什么,我對馬索的瘋一直無法高興起來。方濟舟不是說這所有的一切都是馬索的報復計劃嗎?如果是真的,那么一定有什么東西被掩蓋了起來,可是那被掩蓋起來的到底是什么呢?

一天中午,我的手機響了,是方濟舟。他說:“凡事都有因果,我們都活在因果關系中,就像老鼠愛上大米而大米又擺脫不了蟲子那樣,誰也逃脫不了這種關系鏈。”他的話讓我感到莫名其妙。他接著說,“我是個善于挖掘的人,對待你身上的這些棘手的事情,我沒有望而卻步,相反卻激發了我不竭的掘進動力。善于乘風,就能夠破浪。結果,我果真發現一個自己曾經無數次猜測的、歷史塵封已久的秘密——馬索煞費心機設計的這一切,都是對你父親的報復,你只是代父受過。你難道沒聽人談起過你的父親寧筱楓嗎?”

我一下子愣住了。

“我查閱了有關你父親的很多資料,他曾是市劇團里最優秀的演員之一,而馬索的父親馬嘯天也是。他們倆旗鼓相當,都是紅極一時的角兒。問題出在三十年前,他們在競爭擔任一個話劇的男主角時,你父親在一次偶然中發現馬嘯天與劇團一寡婦有染,遂給領導匯報,在一次捉奸中,馬嘯天和那寡婦被捉奸在床。結果可想而知,馬嘯天不堪受辱,當夜就服毒而死,其時寡婦已懷上了馬索。”

從驚愕中清醒過來,我已是一具行尸走肉。父親這個我幾乎毫無概念的名詞,現在浮蕩在腦海里。在我的印象中,我沒有絲毫他的記憶,他的相貌,他的舉止,甚至連他的照片我都沒有見到過……

我跑到父親的墳前,墳頭荒草枯萎,我無聲地詢問著父親這一切是否真的。這座墳其實是父親的衣冠冢,母親活著的時候跟我講過,她說父親是在一次隨團演出時,路遇洪水,他為了救一件道具被洪水卷走。那一年我不足兩歲,而我的妹妹才剛剛滿月。

我想,父親肯定有過困頓和彷徨,深埋內心的掙扎一定是他跳進洪水的原因。

“啊!”我像厲鬼一樣跪地凄厲地大叫一聲。沒人應答,有的只是無盡的荒草,空曠的田野。

我在荒野中狂奔,在寒冷徹骨的寒風里,像一個醉步踉蹌的囚徒奔走在凄清的世界。

在那一瞬間,一個久遠的景象又浮現在眼前,“玫瑰二十一朵”那只甲殼蟲造型的發光燈,那只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甲殼蟲。我突然想起了木魚,我想和他談一談。他仍然關機,把電話打進律師事務所,他一個女同事用很費解的語氣問我:“怎么,他跳懸崖了你都不知道?”

木魚竟然從凝翠山上跳了下去。他的女同事驚訝地說:“這家伙命大,樹枝擋了他一下,撿了一條命。”他跳崖的原因很簡單,因為他老婆與人私奔了。

我趕到醫院,木魚的全身都被白紗包裹著,頭上纏滿繃帶,只有眼睛,鼻子和嘴巴裸露在外。一見到我,他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說:“宇宙真他媽很遠……”我知道,他的精神出了問題。

頃刻間,我一下子明白了他常說的“男人永遠只是宇宙的探索者,而不是占領者”那句話的含義,悲愴的淚水奪眶而出。

深夜,我筋疲力盡地回到了家,剛剛坐下,手機就響了起來。

“知道嗎?我最大的長處除了善于挖掘之外,還勤于思考。既然你的事情查到了這種地步,我仍有意猶味盡的興致,所以我希望我們的合作關系再繼續下去一段時間比較好。”是方濟舟,他說,“忙完了有關你的那些事以后,我現在已把工作的重心轉到了蘇葉子身上,對了,難道你不想知道蘇葉子被強暴時的相關細節嗎?比如她的衣服是怎樣被脫去的,馬索又以什么樣的體位進入她的身體……”

我的頭快要炸開了,我分明又看到了方濟舟像一身白毛的怪物,手執煙斗在那漆黑的空間里來回晃蕩,而他那老奸巨滑的賊眼正閃爍著詭異的光亮。我厭惡地對著電話大叫:“這事就此停止,以后誰也不允許再提了!”

沒有方濟舟那令人作嘔的聒噪,世界又重回了安靜。我疲憊地蜷縮在床上,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我做了一個古怪的夢。我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小魚。變成小魚的我玲瓏而生動,拖著一條紅色的小尾巴,像一只自由的小鳥在海底世界里穿行。可是,正當我興奮地企圖作著一些浪漫姿勢的時候,我的夢在這個時候無以為繼地半路終止了,一種討厭的窒息而亡的感覺不合時宜地出現了。我發現自己已經從海底一路上浮,在海面上隨波逐流。湛藍的海水一瞬間變成了紅色的了,色彩渾濁而刺眼。我的嘴已經無法翕動,連一絲呼吸的力氣都沒有,我小小的身體在海面上順水擺蕩一會兒后又飛快地下沉,就像一枚枯葉上攜帶著太多的泥土,來不及漂浮一下就箭一般地被裹挾著往下墜落。

就在這時,一雙溫暖的手把我掬出水面。是蘇葉子。她把我捧在掌心,看著我,臉上閃動著柔美的笑容。真的是蘇葉子,那個溫柔、善良,離我而去的蘇葉子……

“蘇葉子——”我撕心裂肺地叫道。

我的叫聲把我驚醒。夜已深沉,只有北風在嗚鳴。

(責任編輯張海濤)

作者簡介:陳翀,男,1970年生,河南息縣人。已創作多年,在《中國作家》《長江文藝》《莽原》等多家刊物發表小說多部(篇)。出版有中篇小說集《西風醉步》等。中篇小說《又見秋色》《炊煙掠過窗外》曾獲第四屆河南省文學藝術優秀成果獎、2004年度《莽原》文學獎等多種獎勵。現為河南省作協會員,信陽市小說學會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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