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那年哥五歲。那些年計劃生育抓得緊,可我卻堂而皇之地來了。因為,哥是個弱智。哥三歲那年,高燒不退,一個星期之后,哥就這樣了。
媽把我放在里屋的炕上,揚著巴掌對哥說:不許碰弟弟。哥嘿嘿地笑著,賴在門檻上,長長的口水淌濕了衣襟。其實媽不知道,她不在的時候,哥會趴在窗臺上偷偷看我,嘴里還會小聲地叫著:弟,弟。
媽抱著我在院子里曬太陽,哥湊過來,小心翼翼地想要摸一下我的臉,媽像躲瘟疫般跳到一邊:滾開,有你一個已經是我作孽了,你還要他也像你一樣嗎?哥于是灰溜溜地躲進了墻角。
我會走路了,世界在我眼前一下變得豁然開朗,我很不適應,我沖向每一個靠近我的人,希望他們的雙手給我安全。有的時候,院子里只有哥,我就只能沖向他。哥似乎很高興,伸開雙手,興奮地呼喚著:來呀,來呀??墒敲看萎斘揖涂煲獩_進哥的懷抱時,媽就一把把我拎走了。只剩下哥一個人在那嘿嘿地傻笑。
六月的天熱得像下了火一樣,哥盯著人家手里的冰棍,不住地吧唧嘴。有人逗他:傻子,趴下學狗叫,給你冰棍吃。哥嘿嘿地笑了,趴在地上,汪汪汪地叫,到處都是哈哈的笑聲。哥搶過人家手里的冰棍瘋了似的往家跑,手里的冰棍化得比他的腳步還要快,舉著只剩下一根木棍的冰棍,哥嘿嘿笑著:弟,叫哥,叫哥。媽啪地一下打落哥手里的木棍,吼一聲:真是個傻子。
傻子成了哥的名字。我長大了,長高了,也順理成章地成了“傻子他弟”。我厭惡這個稱謂,更厭惡只會傻笑的哥。我不許他碰我,不許他靠近我,不許他和我說話,甚至不喊他哥。
誰在喊我傻子他弟?我憤怒了,咆哮著沖向那個人,想用我的拳頭好好教訓他。沒想到,只一個回合,我就被他壓在了身下。我哇哇大哭,為我的恥辱。突然,那個人身子一歪,滾到一邊去了。眼前身影一晃,黑熊一樣一步躥上去,壓在那人身上,拳頭像雨點般落下來。是哥!我一邊哭一邊喊著:打,打!
那一晚,哥被圈在柴房里。我看見媽把哥的晚飯倒進了豬食桶。我悄悄地站在柴房外,問一聲:你餓不?哥爬過來,嘿嘿地沖我傻笑。突然,哥把一只攥著的拳頭伸到我面前,像變戲法一樣,攤開掌心,掌心里臥著兩顆糖。我想起來了,過年的時候去姥姥家,姥姥給我五顆糖,哥三顆。哥把手里的糖向我跟前又遞了遞??次也唤?,哥急了,拳頭縮回去,只一晃,再攤開時,掌心里就有了三顆糖。我記得,那天我哭得很兇,口里一直喊著:哥,哥。直到媽把哥從柴房里放出來,直到看著哥吃完兩碗熱乎乎的雜面條,我才住了哭聲。
從那以后,我和哥睡在了一張床上。
我上學的日子里,哥是寂寞的,他會坐在門口的石碾上,眼巴巴望著學校的方向,任娘怎么拖也拖不走。有人問:傻子,干啥呢?哥就嗚嚕著說:等啊等,等弟弟,等啊等,等弟弟……
在哥的等待中我讀完了小學,讀完了初中,高中。
我上大學的消息迅速傳遍了整個村子,我成了整個家族的榮耀,媽把我攬在懷里的時候,淚眼婆娑。望著比我還要高上半個頭的哥,媽的淚變得更洶涌了。
晚上躺在被窩里,我在紙上寫下兩個字:兄,弟。我指給哥:兄,是你。弟,是我。有兄才有弟,有你才有我。哥嘿嘿笑著:兄,啊我。弟,啊你。我也笑了,抓起哥的手,教他在紙上寫:兄,弟。
山村的夜晚靜謐,安寧。那晚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我和哥在爬一座很高很陡的山,哥一個趔趄,險些跌下去,我緊緊抓住哥的手,拖他向山上爬。媽在山下大聲地喊:抓住你哥,別撒手啊……
醒來的時候,我的枕頭潮乎乎的。
哥還在睡著,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著:啊弟,啊兄。啊弟,啊兄……枕邊的白紙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弟,兄。
輕輕握住哥的手,緊緊貼在我的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