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人說,看陳可辛的電影,無非是,三個人,兩男一女,在兩個城市之間漂泊游走,相識、錯過、彷徨、不安。陳可辛自己也曾經在《楊瀾訪談錄》里說道:“其實,我一直認為,我拍攝的電影弧度不夠大,講來講去都是同一個故事,這可能跟我自己的經歷也有關系。”
而在這次的新片《中國合伙人》中,陳可辛好像真如大眾評論般被徹底“內地化”了,褪去了游蕩、彷徨、憂傷的風格,拍起了有關青春、夢想、友誼的血性勵志片。然而,在他自己對《中國合伙人》的講述中,我們還是依稀看到了那個,隱藏在巨大的時代、夢想背后,永遠漂泊不安的陳可辛。
游走于城市之間'
1962年生于香港,12歲移居泰國,18歲赴美國讀書,21歲毅然離開父母回到香港。陳可辛的少年時期充斥著城市間的來回、輾轉。
他曾在一場電影講座中坦誠說道:“小時候的漂泊,令我變得敏感和謹慎,我17歲離開香港,漂泊異地,面對陌生的一切,我是他國的非主流少數民族,這種感覺非常不好受。”
而這些艱難的漂泊歲月帶給陳可辛的情感變化或是故事經歷都如數轉移到了他后來的電影創作之中。無論是《甜蜜蜜》中的李翹、阿豹、黎小軍;抑或是《如果愛》中的孫納、聶文、林見東,漂泊中的愛情總似一場實用主義與理想主義的拉鋸戰。
愛情,在陳可辛眼中,畢竟只占了漂泊的一小部分,而在他看來,漂泊的最大動因無疑是尋夢。
上世紀90年代末,香港電影開始走下坡,陳可辛選擇了前往美國尋夢,那時的美國對他,就如對廣大懷著“美國夢”的中國人一樣,是實現夢想的金銀島。可是到了美國,他卻發覺一切并非想象的那樣美好,再三徘徊,便又回到了香港。《甜蜜蜜》中,來自內地的李翹和黎小軍,將香港這座大城市奉若神明,使盡渾身解數,甚至不惜放棄情感,也要融入其中。那時的陳可辛,也許也擁有屬于自己的“香港夢”。經歷過美國的挫敗,回到香港,陳可辛將自己的心血傾注在這片熟悉的故土上,渴望能讓自己的電影獲得認可,獲得成功。事實上,他也做到了。如今的金銀島對陳可辛來說再不是某一片特定而局限的土地,而更多的是存在于心中的空間。“地域是無礙我實現理想的。”
前些年,當香港的女記者們建議他將工作室搬到觀塘和“老杜”(杜琪峰)做伴時,他卻出乎意料地答道:“我是要搬了,搬到北京去了。”許是實在不忍見證香港電影近些年的衰敗,又或是看上了大陸電影巨大的市場,陳可辛毅然將自己的電影夢想從香港移到了大陸,成了第一個把工作室設在北京的人。《投名狀》、《十月圍城》、《武俠》,陳可辛開始顛覆自己過去電影的風格,從題材、到剪輯、甚至音樂,一點點地迎合大陸觀眾的口味。無措、憂傷、懷舊逐漸褪去,陳可辛也開始追求大投資,大場面。
然而,在其新片《中國合伙人》中,我們還是不難看出陳可辛對自己曾經美國夢碎的“耿耿于懷”。電影中的三位主人公成東青、孟曉駿、王陽出于不同的原因,都有自己的美國夢,然而在時代的激流中,有的夢圓,有的夢碎,有的夢圓了又碎,最后卻是創辦英語培訓學校將三人綁在了一起,在中國,實現了自己所謂的“美國夢”。
陳可辛在一個采訪中提到,他最屬意的新片英文譯名是“American Dreams in China”。 美國的經濟已經飽和了,從窮致富在美國是非常困難的,每個階層都定下來了,發展得已經很成熟,反而這個美國夢每天都發生在中國,直到如今都還是每天在發生,創業啊,致富啊,發財啊的市場要比美國大很多。電影里傳遞的上述思想意圖與其說是陳可辛面對現實,權衡比較后得出的結論,不如說,是他多年游走于城市之間的獨特經歷,帶給他的一種有關“回歸”的思考。
似酒的情感'
在陳可辛電影中,無論是愛情,還是兄弟情,都濃烈似酒。
陳可辛特別熱衷于用“紅”、“藍”兩色來描繪他影片中的愛情。
他總是用紅色來表達女性,從《甜蜜蜜》中張曼玉在黎明記憶中永遠的紅色,到《如果愛》中周迅追金城武車時的紅色大衣圍巾,再到這次《中國合伙人》中杜鵑在黃曉明記憶中那雙紅色的涼鞋,紅色在陳可辛的電影里仿佛成了男主角對于女主角一種特殊記憶的象征。
而男主呢,則永遠是藍色的,《甜蜜蜜》里黎明的藍色中山裝,《如果愛》中金城武那身深藍色的毛衣,再到《中國合伙人》中黃曉明那身醬藍色外套。猶豫、自由、沉靜,再加上土土的外形,藍色成為了陳可辛男主角永遠的顏色。
細細想來,這種顏色搭配其實是非常特殊的。紅色是三原色之一,積極、樂觀、火熱。而藍色呢,憂郁、緊閉、還稍帶一絲夢幻,這種男女色彩的反差恰恰是陳可辛的愛情片中最特殊的部分。在他的愛情電影里,女性往往是更加主動的一方,更加積極的想融入時代,融入社會;而男性反而成了保守的一方,看不見外面的世界,只是固執、戀舊的堅守著生活的理想。
在《中國合伙人》中,杜鵑飾演的蘇梅亦是一位冷艷、積極、有野心的女生,正是她離開成東青(黃曉明飾),去美國發展的決定敲醒了成東青,從而也改變了他的一生。
此次陳可辛沒有選擇科班出生的專業演員,而是選擇了一名高挑女模特出演女主角,大大出乎觀眾的預料。談到這一選擇,陳可辛顯得非常自信:其實兩性關系很多時候就是這樣,當一個年輕的男生喜歡一個女生的時候,他永遠摸不清女生心里面想什么,杜鵑就有這種氣勢,冷冰冰的,甚至比你高,讓男生充滿壓力,其實她看起來和王菲的感覺很像。
除了怦然心動的愛情,陳可辛電影的另一個關鍵詞是兄弟情。這個主題在他的處女作《雙城故事》中展現得最為明媚動人,而到了后期,陳可辛悲觀主義的態度慢慢顯露,難得一部講述“結義兄弟”的《投名狀》,卻也以充斥著“陰謀、殺戮”的兄弟情破慘淡收尾。
陳可辛自己好似也對現實生活中的兄弟情嗤之以鼻,他曾多次在訪談中表示,很多友情都是建立在利益上的:“我平時很少喝酒,在酒吧喝酒時,很多人都會抱著肩膀對我說‘大家都是好朋友,好兄弟’什么的,我每次聽到這些都會起雞皮疙瘩。大家都希望藉著酒精來將自己的情緒浪漫化,他們在說這些話時,大部分都是基于一種利益的需要。”
當被問到朋友這一問題時,陳可辛的答案永遠只有兩個:吳君如、曾志偉。常年漂泊不定的生活,讓交朋友對于他來說,成為了一種奢侈。少年時期的幾次舉家搬遷,使他失去了結交知心發小的前提條件。而進入娛樂圈工作,乃至于成名后“UFO公司”、“人人電影”兩次合作案的過早夭折,也使得他固執地認為“利益與友誼是一對不可調和的矛盾體”,于是我們從他的電影中看到了一次又一次兄弟情的破碎。
從已發布的預告片和陳可辛導演對《中國合伙人》的闡述中,我們不難看出,這是一部男性、青春、夢想題材的電影,而這一題材的作品繞不開的便是對“兄弟情”這一主題的闡釋。這次陳可辛似乎回到了老路上。談到《中國合伙人》中三位男主角“兄弟情”的最終歸宿,陳可辛坦言:他們完全是不同系統的人,他們的思維邏輯都是完全相反的。其實人是真的不會讓的,人性也是不會讓的,現代社會還是必須得看利益的。
故事原型新東方集團上市后元老們的分道揚鑣,加之陳可辛導演的上述表達,讓人對故事的圓滿結局不敢報太大的希望,但是具體如何,還是要影片出來后再一探究竟。
工作中的陳可辛'
從某種程度來看,陳可辛是一個事必躬親的人。他做導演,也做監制,但其實兩者差別不大,他都會待在片場,調動資源,而讓制片部門保持高效運轉的團隊負責人都是他的老搭檔。
他的北京工作室成立初始是小團隊作戰,保持了香港公司的一些特點,比如實干、高效、不八卦,有創意很快就能付諸實踐。說起來,陳可辛也是夠有冒險精神,他相信新鮮力量所能創造的價值。工作室成立伊始,對于《十月圍城》這樣龐大項目的宣傳工作,居然只由三四個年輕人來負責。年輕人感到疑惑,后來才明白,陳導覺得自身的經驗和資歷已足夠豐富,他更需要年輕人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精神來與他互補。年輕同事在大方向上聽他的,在經驗跟現實發生沖突的時候,陳可辛也會聽取大家的意見來反思和調整。
隨著雪球越滾越大,陳可辛也在慢慢開放心態接納合作者。如今他的工作室日益豐滿,以前影片的宣發工作都是由工作室內部完成,陳可辛曾在一個采訪中說這是“自己掌控自己的命運”,但是現在,《中國合伙人》的宣傳據稱已外包給多家專業公司。
他很多面,讓人拎不清。據他的同事透露,在公司里,他對自己人話很少,但是對外人、對采訪對象卻會滔滔不絕。同事有時會告誡他“導演,這個先不要講”,陳可辛雖嘴上說“好啊好啊,我記住了”,但是往往說到興起,一些自己人都不知道的東西就會從他口中源源不斷地蹦出來。陳可辛很少在公司談論家庭,但是在見到女兒的時候,會跟工作時的狀態很不一樣,變成了一個任由女兒捉弄的慈父,一副完全拿小孩沒辦法的模樣。
在內地拍片跟在香港拍片有很多不同。很重要的一點是,在內地拍片必須與政府和國企打交道,人脈和資源很重要。打個比方,香港導演要是好幾年不拍片的話,可能已是“長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而大陸有些導演就算幾年不拍片,依然還在圈內。
雖然需要種種磨合,但陳可辛從未喪失北上的篤定。有記者曾問他對香港電影的困境有何看法,他很看得開,“羅馬帝國都可以沒有,何況是香港電影?”陳可辛更認同的是,市場在哪里,資源就在哪里。華僑身份的他從來視野都很開闊,打個比方,他曾是最早想到聯合泰國和馬來西亞的演員進行合作的導演。
陳可辛的變與不變'
在同事的眼中,陳可辛是一個價值觀和審美觀都很固定的人。他的穿衣風格是恒久不變的,他喜歡舊的、有質感的、花紋不繁復的衣服,他永遠穿的是布鞋,同事幾乎沒見過他穿皮鞋。他若喜歡某一件東西,態度總是很篤定,很少被別人的意見所左右。在工作中,他看起來不強勢,但是他的觀點會慢慢影響周邊的人,讓大家的審美慢慢與他趨同。
他對審美品位的堅持還體現在他對工作室空間的一手打造上。那時,陳可辛工作室在北京剛剛成立,他和員工都一心想找富有藝術感的loft式的工廠廠房,即使這樣的廠房要比鋼筋水泥的寫字樓昂貴得多。而對于工作室內部空間的裝修,大到怎么布局,小到每個窗簾用什么布料什么顏色,他都會親自過目。他從國外購買二手家具,一把椅子加上郵費、運輸費的價錢,高到能把人嚇死,但他一點兒也不猶豫。
但他又是一個善于變通的人。策劃北上的第一部作品《十月圍城》時,他不做導演而做監制,因為他覺得自己身上那種精英分子的艱深和冷質對于大陸觀眾來說有點隔膜。一直以來,他自己對《十月圍城》的故事倒沒多喜歡,他覺得這個故事有點傻氣,比如有一句臺詞“阿四你跟我說你閉上眼睛想到的都是阿純,但我閉上眼睛看到的是中國的明天”,對于這種直白的感情的袒露,他自己是要起雞皮疙瘩的,他會覺得這種表達是不是太幼稚了,但是作為監制,他選擇相信導演。結果影片出來,這句臺詞偏偏就是觀眾的哭點,觀眾就是會被這種傻傻的情感所打動。
每一次創作,陳可辛都在不斷反省和調整自己的觀點,像《神奇俠侶》,他發現觀眾只要接收到簡單直接的真善美的信息,情緒很容易就被點燃。直到現在,人們依然奉《甜蜜蜜》為他最經典的作品,但是陳可辛對此持保留態度,因為那種童話式的感情可能更符合他當時的價值觀,而時過境遷,人生事業的諸多挫折讓他身上似乎多了一層悲觀主義的色彩,他更愿意去拍一些否定、推翻和解構的東西,就好比《投名狀》里對兄弟情的悲觀,《如果·愛》里一些現實、殘酷的人生況味。
在內地,陳可辛曾經歷過一段很長的挫折期。彼時,他監制的《十月圍城》和《神奇俠侶》都票房欠佳,那時候他馬上要開始自己當導演,“陳可辛制作”這個名頭不如他想象中打得那么響亮。《神奇俠侶》之后,他意識到自己的一些想法可能有些老了,跟大陸觀眾的主流想法有些脫節了,那段時間他就特別愿意跟北京工作室的年輕同事交流,甚至會問他們最近在看什么小說、最近什么東西火。
接下來,他把籌碼押在了《武俠》上,試圖在最傳統的類型中打造全新的概念——微觀武俠。陳可辛坦言這是美劇《豪斯醫生》給他的啟示,在他看來,中國功夫也是最玄幻的代表,具有非常奧妙的原理,如果掰開、揉碎來講的話,應該很符合當代人的想法。
但是,后來攝影并未達到陳可辛團隊想要的效果,對于抽絲剝繭的武俠觀念的表達,跟想象中有一定距離。以至于后來觀眾在看到人被雷劈死這個情節的時候,感到非常滑稽。這個橋段其實包含了創作團隊對于“理”和“命”這樣宏大主題的表達,但卻被觀眾解構了。
當時,對于 《武俠》的評論兩極分化、褒貶不一,票房也失利了。恰逢陳可辛的母親因病去世,各種打擊撲面而來。這大概是陳可辛最消沉的時期。
雖經歷創作和市場上的種種挫折,陳可辛依然是國內最有創造力的導演之一。如果你仔細看,那個永遠漂泊不安的陳可辛還是依然隱隱的存在于他的電影中:譬如《投名狀》中包裹于兄弟情深下赤裸裸的利益目標;譬如《十月圍城》里娓娓道來的,大時代中小人物的愛恨與犧牲;再譬如《武俠》里“眾生有罪,你我皆同謀”的哲學腔調。陳可辛還是那個認真講故事,用故事講自己的陳可辛。
這部《中國合伙人》更是將“大陸夢”做到了極致,大陸的演員,發生在大陸的故事,陳可辛為了更接地氣,甚至惡補了一些口頭禪,一些歌,一些八九十年代特殊的“北京”風味。他特意找了大陸的編劇和剪輯工作人員,希望能從前后把關;他在北京、天津的舊工廠之間奔走選景;反復思考,討論當年大陸所流行的音樂......這些,無非都只是希望,能從劇本、表演、剪輯、配樂各個方面更好地詮釋那些年,大陸有夢青年的情懷;更好地表達那個,也許正是他自己的,真正意義上的“大陸夢”。
也許,有些改變,真的也沒有什么不好吧。
再說一個題外話。在《中國合伙人》之外,其實陳可辛有一部叫做《等待》的電影籌拍了十余年。那個劇本改編自著名華裔作家哈金的同名英文小說,講述的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農村少年孔林考上沈陽軍醫學院,在校時,他按父母意愿在老家娶了淑玉,兩人長期兩地分居,而在進入部隊醫院工作后,他愛上了護士曼娜,可是部隊醫院的一條奇特規定讓林孔不能順利離婚,他和曼娜在等待漫長的二十年后才可能領到結婚證。這個故事包含難以言傳的濃烈而含蓄的中國式愛情。
如今《中國合伙人》先于《等待》出爐。而《等待》,依然存在于我們的等待中。
香港、泰國、美國、香港、大陸,陳可辛帶著自己的電影夢想一路漂泊,一路尋夢。這種漂泊讓他敏感,讓他不安。他不愿結交朋友,不斷尋求改變,甚至在和吳君如有了女兒后都不愿被一紙婚書困住。或許,他的不愿定下,真的只是因為害怕再次漂泊。
如今,陳可辛帶著“三個大陸青年”的“中國夢”來到內地找尋他自己的夢想,我們一面希望他能圓夢,一面又害怕著,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安定,不再漂泊,我們又去哪里尋找那個融在電影中的,不安、彷徨、憂傷的自我。
(部分信息源來自陳可辛工作室前成員;實習生楊向云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