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老妻
二月的早晨,發生了一件蹊蹺事。我的眼睛突然變得白多黑少,兩粒小黑豆泡在遼闊渾濁、布滿血絲的眼白中,毫無神采。我盯著鏡子,想不出為何會這樣。
我活了30年,與一個不咸不淡的女人結了婚,她就是我的老婆藍圖。她有一副難得的安靜脾氣,我甚至不能分辨她的滿足與未滿足,她總是微笑著擦拭身體,套上睡衣,呼吸平穩地進入夢鄉,不忘與我手指相扣。從結婚那天起,我就感到已與她生活了一百年。
對于我這樣的男人來說,她是無可挑剔的,臉龐圓潤,身材豐滿,并且,她擅長于操持家務,對我的照顧十分周全。她生活規律,睡前吃蘋果,早起喝鹽水,午間小睡。她學的信息管理,在機關混著,同時經營著淘寶的服裝店鋪。
至于我,在外企做了三年的Sale,每天要打七八個小時的電話,憋尿,忍渴,尋尋覓覓,為得到一張訂單磨破嘴皮,有時兩只耳朵都被話筒堵住,下了班腦海里蒼蠅嗡嗡亂飛。不過我真是生不逢時,房價一路飆升,每平方米兩萬多,首期要三成,少說也得三四十萬,每月還貸加本金要付七八千,入不敷出。當房奴無望,淪為租客,還欠著藍圖的婚戒和婚紗。
黃金白銀買得起,但藍圖要鉆戒,多少克拉不計較,非要有一粒夜里都閃光的石子兒,如果我不想讓她等,就得去搶銀行。我沒有時間拍婚紗照,片刻都沒有,我出門時藍圖沒醒,回來時她又睡著了,基本上忘了夫妻間的那點事兒。
我也夢想帶藍圖去歐洲,盼了幾年,老夫老妻了,大門沒出,遠門沒涉,婚紗戒指藍圖也沒再提過,我想是無所謂了吧。
一杯鹽水
今早得準點到達公司,亞太地區的總裁從新加坡過來檢查工作,還要裁減人員,壓縮開支。
我打開電動剃須刀刮胡子。胡子三天沒推,平時亂草蓬勃的,現在滿下頜全是細軟的絨毛。我驚詫地瞪著自己,兩眼放著低級動物的冷光,恐懼變成憤怒,鏡子里的怪物突然向我張臂撲咬過來,我撞到冰冷的鏡子跳后一步,將電動剃須刀使勁砸過去,鏡子“咣當”垮得干干凈凈,一只幼小的蟑螂張皇失措。
藍圖輕手輕腳地過來了,片刻間將鏡片清理干凈,輕言輕語地說改天去宜家買個帶木框的,便繼續煮早餐去了。她也不問我為何砸鏡子,我真想叫她看看,我是否像條狗,但她沒什么好奇心,這很傷腦筋。
打開衣柜,樟腦丸子嗆得我直打噴嚏,費了一陣才找到瑪雅送我的紅色Louis Vuitton領帶。
喝粥時我問藍圖:“你把領帶洗壞了吧?”藍圖說:“我沒洗過?!蔽艺f:“怎么又舊又暗,好像掉色了。”藍圖說:“沒有,它跟你從商店買回來一樣新,這種A貨高仿品,質量也不差?!?/p>
我低頭瞅了領帶一眼,腦海里有瑪雅作怪,不好多說,便夸藍圖身上的白毛衣很襯皮膚。藍圖說她穿的是綠色。我笑著抹干凈嘴巴。我們之間的對話原本就心不在焉,受藍圖的影響,我也不太尋根問底。
我換上Pakerson皮鞋?,斞耪f這是意大利托斯卡納區貴族們的至愛——她總用無比的熱情打扮我,我只得絞盡腦汁向藍圖解釋每一件物品的來源。幸好藍圖不是那種猜忌的小女人。
不出意外的話,今天午間要和瑪雅會面糾纏一陣。我邁出大門心頭蕩漾,藍圖叫住我,遞上一杯鹽水,說:“你忘了喝了?!蔽以陂T檻外頭喝完它,一時間羞愧交加,但是沒多久,瑪雅便沖淡了這些。
脫俗的情人
忍不住要說說我的瑪雅了。
瑪雅是一本女權雜志的主編,性感漂亮而坦率。我壓根兒沒想過她會對我有意思。她說我的眼睛很漂亮,純凈、清澈、柔和、漆黑明亮,是這物欲橫流的城市中所少見的。幾句話把我夸得心花怒放。
瑪雅的酒柜里不缺好酒,二十年前的茅臺,三十年前的五糧液,還有活靈魂的正牌紅酒,嗅一下便產生愛情的幻覺。每次跟她在一起,總少不了喝酒這個程序。幾杯進肚,體內五湖四海,愛情泛濫,想著怎么和瑪雅天長地久。
她把1988年的柏馬仕倒進玻璃容器,說這種酒要醒一個小時。紅酒的香味很迷人,我忍不住灌了一杯。我把瑪雅抱到沙發上,上下摸索著她的身體,瑪雅輕聲回應著。但令我大為驚訝的是,我所做的僅止于此,我體內只有安寧與祥和,從前對瑪雅的那種熱烈的激情不復存在。
我頹廢地窩在沙發的一角?,斞叛劾镩W著淚花,眼淚光顧了瑪雅,這可是新鮮事,我嚇了一跳。是,最近幾次我都不能進入瑪雅的身體,這對她而言是一種侮辱。我渴望見瑪雅,卻沒有寬衣解帶的欲望,只是嗅她,蹭她,為她削水果煮咖啡。天知道我怎么了!
“武仲冬,你要是對我沒興趣了,直說,我可以理解。本來嘛,人之常情,大家都有機會再碰到合意的。”瑪雅只會在兩種狀態下喊我的名字:特高興或特嚴肅。此時的狀況顯然屬于后者。
我給自己倒了兩杯柏馬仕,一飲而盡。紅酒像墨水,我第一次覺得難喝。借著酒勁,我胡亂地說著:“瑪雅,我愛你。你給我提要求吧,我什么都答應你……你提吧,你想我離婚嗎?”瑪雅最大的特點就是不俗,她不會鬧著你給她名分,她甚至害怕你纏上她。也許正因如此,我又多么希望她像個普通女人那樣,撒嬌、耍賴、任性,以自殺要挾我離婚,給我平淡的婚姻來點驚濤駭浪……
我趴在沙發上,額頭抵著瑪雅的大腿,相當傷感。
但瑪雅只是冷笑一聲:“武仲冬,你說什么?你要離婚?你可別嚇我……”她開始大大咧咧地抽煙,精致的小臉在煙霧中若隱若現。我的喉嚨一陣發緊,視線越來越模糊,隱隱約約中,我聽見瑪雅說,“你瘦了,胳膊像女人一樣。呀,胡子又細又軟,喉結都平了,你不會變成女人吧……武仲冬,睡著了嗎?哎,該回公司了。”
在這種情境下打盹很不應該,但連續的工作與應酬,夜里頭又睡得淺,我實在太困了,尤其是當瑪雅長篇大論的時候,我感到一切都在往下沉墜。我夢見領了薪水和提成,給藍圖買了一只巨大的鉆戒,那鉆戒閃閃發光,而瑪雅在一旁光著雙腳,望著我,眼里的淚花閃著鉆戒的光芒。
令人害怕的平靜
離開時,瑪雅塞給我一盒Dior內褲。她說穿平角褲有益于精子活躍。她未免也太過操心。
我原想回家直接將內褲塞進衣柜,但為了顯得坦蕩,便像得了寶貝似地跟藍圖炫耀:這是便宜貨。藍圖并不質疑,她認為這A貨不錯,不過她的淘寶店也有,還叫我有時間跟她一起上網挑幾件。她的信任令我心中升起一股不祥。
婚前,藍圖是個小氣鬼,愛盤根問底,甚至不準我打量路上的美女。才幾年光景,她就喪失了一切好奇心,更沒了翻背包、查手機的惡習。不過,很多事突然就這樣了,你找不到那個明確的拐點。
夜里,我總是醒著,看著黑暗中的藍圖,她有點老了,脖子上一圈一圈的皺紋十分明顯,她也不在意。大約從我與瑪雅處上以后,我和藍圖就不怎么過夫妻生活,我的晨勃也消失了,后來連與瑪雅在一起也無能為力。藍圖曾把性看作婚姻的標桿,但對于我的“性冷淡”,她卻表現出出奇的冷靜。
藍圖的心態平靜得令人害怕。早晨,她總是好心情地遞給我一杯鹽水。而她做的早餐,無論豐儉,都合我的口味。我時而覺得這種生活很難到頭,時而勸自己生活就是這樣。即便是和瑪雅過上了,也不會精彩到哪里去,興許更糟。
瑪雅在家務方面是個弱智,清潔衛生包給鐘點工,吃飯有館子,行有車,狐朋狗友一大堆,那不是過日子。當然,我知道瑪雅不會和我過,我對她也沒什么胃口了,只是迷戀帶肉的骨頭,在嘴里嚼來咬去,發出嘎嘣嘎嘣的聲響。
我的身體的確瘦下來了,像瑪雅說的那樣,骨骼似乎也縮小了,這個我倒不在乎,大塊頭大胃口是一種累贅,瘦下來我感到很舒服。
一頭仇恨的母狼
多麗突然約我去喝咖啡。
說起來,瑪雅還是多麗介紹給我的。多麗是福斯公司其中一個部門的主管,那天要不是她及時打電話到公司同意了那筆600萬的訂單,恐怕我早被公司裁員了。
多麗總提醒我對瑪雅保持警惕,說她有問題。以前我沒太在意她的話,認為這是女人間的爭風吃醋。這次她就坐我對面,一副誠懇的表情,我的脊背上不禁起了一股寒意。
多麗說:“當年她(瑪雅)丈夫另有女人,鬧得厲害,不久那女人很蹊蹺地死了,瑪雅在精神病院住了大半年。其實,她并不是什么主編,她不喜歡工作,前夫給她的錢花不完。據我所知,瑪雅恨男人,她的女權就是這么來的……她只想搞破壞,我知道她讓幾個已婚男人吃過苦頭……她有很多名字,青蘿、冰倩,呵,到你這兒就成瑪雅了……”
我悶頭喝了兩口苦咖啡,想象不出瑪雅的壞。但我相信多麗。多麗跟瑪雅不同,她是個高尚的女人,即使我拒絕和她睡,她還是同意了那筆訂單??山酉聛恚嬖V我,她已經從福斯公司離職。我有些失魂落魄,看來以后她對我來說,是一文不值了。
這個月,我的業績仍然為零。
我拎著電腦包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世界沒有色彩,只有暗以及更暗,灰以及更灰。我的胸口又痛起來,我摸到了腫塊,想到報紙上說男人也要警惕乳腺癌,便兩腿生風趕往人民醫院。醫生查不出原因,竟荒唐地說我的乳房好像正在發育,真是庸醫當道!我索性做了全身大檢查,內科外科眼科大小三陽全面體檢完畢已是下午三點,檢查結果要等三天。
我的早歸實屬罕見,藍圖的驚訝可想而知。當然,這只是我的想法。其實藍圖并沒有特別的驚訝,她只瞥了一眼墻上的鐘,繼續在電腦前忙活。
她說自己的淘寶店太忙,銷售業績太好,她正考慮辭去公職,專門干淘寶。她朝我招招手,讓我過去看她最近的交易記錄。我興味索然地湊過去,藍圖點開歷史成交頁面。她字正腔圓地念道:“Louis Vuitton領帶,紅色,一口價380元;Pakerson男式皮鞋,42碼,一口價460元;Dior男式平角內褲,XL碼,一口價165元……”
我屏住呼吸,身上冷得出奇。藍圖罕見地笑了,“仲冬,這個瑪雅是我碰到的最爽快的買家?!蔽疑眢w僵直,裝出厭煩這種婆媽事的樣子逃開了。
我不會和你一樣很愚蠢地猜測藍圖到底知不知道我和瑪雅的奸情。你應該明白,心狠手辣的瑪雅,她并不是忠誠的阿拉斯加雪橇狗,她是一頭仇恨的母狼。多麗說過,沾上瑪雅的男人沒有不遍體鱗傷的……
雌性激素
三天后,我在街上游蕩,人民醫院打電話讓我去拿體檢報告。
我來到醫院,立即被神秘地轉進大學附屬醫院的某個房間。幾個表情嚴峻的實習生模樣的年輕人站在那兒,見我進來,眼光閃現出如獲至寶的貪婪。其中一個很客氣地將軟椅子搬給我,請我坐下,說主任馬上就到。他好像十分珍惜與我的近距離接觸,那眼光幾乎要將我的肉體切開。
我有點恐慌了。
戴大框眼鏡的主任來了,手里捏著我的體檢表,示意我坐到他辦公桌對面。實習生模樣的年輕人在主任左右站得筆直。主任翻開病歷問道:
“平時可有服用什么藥物?”
“沒有?!?/p>
“坦白對健康有好處?!?/p>
“每天喝一杯鹽水?!?/p>
“夫妻關系如何?有沒有第三者?”
“你問得離譜了?!?/p>
“那就實話告訴你,你長期在服用雌性激素?!?/p>
“雌性激素?”我大喊一聲,騰地站起來,腦袋里嗡嗡直響。
“是這樣,長期服用雌性激素,會變得女性化,喪失男性功能……最近幾個月,你有沒有感覺到身體狀況的變化?”
“庸醫,神經?。 蔽胰虩o可忍,齜牙咧嘴地撲向戴大框眼鏡的主任,但被年輕的實習生輕易地反剪了雙手,我的胳膊發出咔嚓的響聲,手好像被手銬死死地銬住了。
我說不清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間辦公室的,街上的嘈雜劈頭蓋臉,我慢慢加快腳步,速度越來越快,我把手機扔進下水道,穿過一片白草地時,幾只互相追逐的寵物狗也跟著我瘋狂地奔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