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媽媽打電話來的那天,我發脾氣了。
“你要當活菩薩?你忘了他是怎么傷害我們了?”我一迭連聲地問媽媽。媽媽囁嚅了一會兒,說:“那畢竟是你妹妹啊。”
第二天早上,我從火車站接回了那個“畢竟是我妹妹”的人。她細瘦高挑,有和我一式的圓臉,連頭頂的兩個旋也和我一模一樣。
她細聲細氣地叫我:“姐。”印象里她上一次這樣叫我,還是十多年前,我站在她家昏暗的客廳里,為討幾百塊的學費而忍氣吞聲。
沒有人送她來,這讓我松了一口氣。他大概也沒臉見我吧?這個他曾薄待過的前妻的女兒。
她叫小璇,一塊美玉的意思。很快她就恢復了活潑的本性:“姐,這里真大,和電視里一樣大。這里的女生真漂亮啊。”
我匆匆趕路,不理她。后來她就沉默了,只將興致勃勃的目光停駐在經過的白領麗人身上。
我將她安置在我的小客廳里。一張折疊床,淡藍色的床單。她看起來很滿意,欣喜地抱起枕頭說:“姐,你真好。”
我的心動了一小下。然后我正色問:“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我要找工作。”她的眼睛閃閃發亮,“到外企去當白領。”
又多了一個做夢的女孩。這個城市里最不缺的就是做夢的女孩。我將家門鑰匙交給她,匆匆趕去上班了。
2
我小看小璇了。她竟然很快就找到了工作,在一家美資公司里當文員,盡管工作內容只是枯燥的打字復印。
她用第一個月的工資買了很多吃的,塞滿了我的小冰箱。她熟門熟路地去七浦路砍價,買回物美價廉的衣服打扮自己。她邊洗澡邊大聲背誦辦公室英語。她就像一株生命力旺盛的小草,在這個都市里頑強地生長。
有時我甚至覺得,自己從小璇的身上學到了點什么。她從不氣餒,也不糾纏于生活中的陰暗面。她目標執著,喜氣洋洋。那一年的年底,她跳了槽,薪水翻了倍,離“外企白領”的夢想又近了一步。
我幾乎開始習慣生活中多了一個“妹妹”,卻突然聽到“他”要來了的消息。“他”是我們共同的父親,那個拋棄我母親、娶了她母親的男人。
臨睡的時候,小璇對我說:“他說想我們,想來看看。”她邊說邊忐忑地打量我。
我的怒氣在一秒鐘內就累積起來。想我們?此前的十多年里,我從未聽他說過想我。而現在,我終于派上用場了。我這苦苦打拼得來的一角天地,可以供他和親愛的小女兒共享天倫之樂。
“不想見!沒時間!住不下!”我一連吐出三個感嘆號。
小璇沒再提起這個話題。我卻再也無法對她抱以姐妹的摯情。她身后站著的那個家庭,是我永遠不想打交道的一群人。
我開始要求小璇分擔水電費,不再免費提供日常用品。我越來越覺得多了她的空間狹小得讓人無法喘息。終于,我告訴小璇,我的未婚夫要搬進來,她不能再住在這里了。
通知小璇的那一天,我盡量提醒自己硬起心腸:既然大學畢業時的我可以租房,她也同樣可以租房啊。
小璇眨了眨眼睛,以出乎意料的輕快同意了。她笑著說:“姐,你什么時候結婚啊?我能不能當你的伴娘啊?”
3
半年后我的婚禮上,伴娘是我從小玩到大的閨蜜。那天小璇也來了,我沒給她家里其他的人發請帖。她孤零零地坐在我的同事中間,沒有人知道這是和我有著二分之一相同血液的妹妹。
她搬到姑姑家住了。我都忘了,生父在這個城市里還有一個親姐姐。
婚禮的間隙,我問小璇過得怎么樣。她圓圓的眼睛黯淡了一下,輕聲說:“我在找房子。”
用不著細問我也能猜得到,在這座城市里,最冷漠的是親戚,最緊張的是房子。寄人籬下,談何容易?
幾天后,在一個忙碌的下午,小璇黯淡的眼睛突然出現在腦海里,我拿起電話撥給她。那一頭很安靜,能聽見她輕輕吸鼻子的聲音。她說:“姐,我在收拾行李,準備搬家。”
搬家?我看看窗外,正是大雨磅礴。我沒有多問,只簡單地說:“你在哪里,我來接你。”
半個小時后,我在姑姑家的樓下接到了小璇。她將一個皮箱拖到我的車上,努力擠出一個燦爛的微笑,說:“姐,我找到房子了,自己一個單間呢!”
所謂的單間,原來只是一個陽臺。二房東將這套房子用木板隔得橫七豎八,連廚房和陽臺也成了房間。小璇就住在陽臺的那一間。一張小床,一個二手的床頭柜,就是她全部的家具。陰冷的雨還在下,陽臺上濕漉漉的。
我真想開口讓小璇跟我回去。
然而我終于還是沉默了。到底是什么攔住了我呢?一些仇恨,一些現實,一些習以為常的冷漠。我想我憑什么要幫她呢?憑什么要讓他們高興呢?
4
對于小璇那份復雜的愧疚,終于還是情不自禁地轉化為行動。我不時帶上買給她的衣物、食品去看她。
小璇見到我總是很高興。在她簡陋的群租房里,她依舊雙眼閃亮地對我描繪她的夢想,只是那夢想如今有了一個具體的名字:房子。
這就像是一種傳染病,只要你來到這座城市里,早晚都會得上。
房子。房子。房子。才二十四歲的小璇滿腦子都是這個詞。她規劃著她的職業軌跡,盤算著加薪的幅度,算著算著總是以垂頭喪氣告終,因為那些數字在房價面前都顯得不值一提。
我冷眼看著小璇眼睛里的光芒一天天地暗下去,脆弱和迷惘一天天地浮上來。在這個城市里有一個親姐姐、一個親姑姑的小璇,住著群租房,領著一份微薄的薪水,將生活費計算到個位數,努力地摸爬滾打著。
然后有一天她告訴我,她戀愛了。
小璇男朋友的個頭還沒有她高,年紀比我還要大幾歲。我請他和小璇吃飯,多少帶著一點考察的意思。
他的眉眼過于生動,帶著股不討人喜歡的小男人味道。可能小璇沒有事先講明是我請客,買單的時候,他躲進了洗手間里。小璇有點不安地看著我付賬,脫口而出地急急解釋:“他對我好,每天都送我回家,還買零食給我吃。”
我其實很想告訴小璇:送你回家和買零食給你吃,并不是你和一個人在一起的理由。但我又非常清楚,讓小璇和那個男人在一起的真正理由,是她的孤單。
5
那以后小璇和我的聯絡就少了。再一次聯絡的時候,她居然要結婚了。在電話里,她有點不好意思地邀請我參加她的婚禮。
我意外得不知道該說什么。最后我說:“婚禮前住到我這兒來吧,也算是個娘家。”小璇歡喜而感激地答應了。
一看到小璇我就什么都明白了。她的肚子該有四五個月了吧,圓圓的肚子隆在她細瘦的身體上,看起來有些突兀。
繼母不停地抱怨男方把婚事辦得草率,缺乏誠意。小璇一直笑嘻嘻的,不說話,手里拿著一包芒果干,一塊接著一塊往嘴里填。
半夜我突然醒來,聽到小璇正在打電話。夜很靜,能清楚地聽見他們在電話里爭吵,聽見小璇哭著說:“我知道你媽不喜歡我。”我躺在黑暗里,聽著她還帶著點稚嫩的哭泣聲,心情復雜。
第二天一早,小璇又恢復了笑嘻嘻的模樣。除了略帶浮腫的眼皮,沒人能看得出她昨晚哭過。
我和小璇坐在里屋,聽著新郎官在門口闖關的聲音。小璇突然對我說:“姐,以后我不上班了,婆婆讓我專心在家帶孩子。”
“哦。”我說。想起小璇曾經的那些夢想。
門外的腳步聲一點點地迫近,小璇緊張起來,抓住我的手,說:“姐,我要嫁人了。”
我看著我那還不滿二十五歲的妹妹。她的夢想,在殘酷的現實面前過早折翼,而讓我無法原諒自己的是,我就是現實的一部分。
我握緊小璇的手。她的眼神怔怔的,帶著一點淚,說:“姐,我真的,好怕孤單。”
我的眼淚終于掉下來,緊緊抱住小璇說:“別怕,別怕。姐姐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