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慧瑛
《浮生六記》出現“美而韻”一詞,這“美而韻”或許是指具有姣好的容貌、出眾的才情和不凡的氣質吧。民國時代出現了很多“美而韻”的女子,潘素就是其中一個。才女與名士總是演繹著愛情神話。一代名士張伯駒胸懷坦蕩、博雅脫俗、命運多舛,伴隨他走過傳奇人生的是蘇州女子潘素。
潘素,原名潘白琴,是蘇州望族潘世恩的后代,一位在中國青綠山水畫派有一定地位的女畫家。潘素之父潘智合雖為名門之后,但自從蘇州移居上海后,整天游手好閑,吃喝玩樂,家道日漸衰落。母親沈氏是位大家閨秀,知書達理,門當戶對的婚姻正演奏著不和諧的音符。沈氏哀怨自己遇人不淑,默默地將全部希望寄托在女兒身上,視她為掌上明珠,在她7歲之際,延請教師,學習繪畫、音樂和詩文,她的點滴進步都給了母親莫大的安慰。然而天不佑人,潘素13歲那年,永遠失去了母親的庇護,迎來了兇狠的繼母,從此開始了她噩夢般的生活。幾年后,潘素已出落成婷婷玉立的少女,繼母以她擅長琵琶為借口,逼其在青樓操琴掙錢,一個蘇州顯赫家族的弱女就這樣陷入了不堪的境地。這生不如死的生活幾乎摧毀了聰穎美貌的潘素,已在天國的母親似乎聽不到女兒的抽泣,任憑她在這聲色犬馬之地沉浮。然而峰回路轉,她碰到了今生她的至愛——張伯駒。“金風玉露一相逢”,江南才女與北國公子四目相對之時,已緣定終身。張伯駒填了一首《浣溪沙》相贈:“隔院笙歌隔寺鐘,畫闌北畔影西東,斷腸人語月明中。小別又逢金粟雨,舊歡卻憶玉蘭風,相思兩地總相同。”以詞表達心聲,以才情打動少女,這是歷朝歷代才子們慣用的手法。
張伯駒出身于貴胄門第,早年與袁克文、張學良、溥侗并列為“民國四公子”,是集收藏家、書畫家、詩詞家、戲劇家于一身的曠世奇才。這樣的貴公子,這樣的多情種,不可能還是“鉆石王老五”,早已妻妾滿堂,但涉世不深的潘素卻當他是單身的白馬王子。當真相大白之后,她已很難從張伯駒身邊走開,只為情到深處無怨尤。相戀一個時期后,他們在潘素的故鄉蘇州舉行了婚禮,虎丘山、拙政園、獅子林留下了他們幸福快樂的身影。他們拜訪印光法師,皈依佛門,法師為他們取了慧起、慧素的法號,從此慧素成了她的字,素成了她的名,而白琴這個原名卻成為歷史。
張伯駒曾稱人生有四大愛好:愛文物、愛女人、愛吃喝、愛讀書。愛女人之說曾是風流倜儻的張公子所熱衷的,他在娶潘素之前已有三房妻妾,有媒妁之言的,也有自己娶回家的,然而張伯駒在認識潘素后,再無風流韻事發生,他的心只系潘素一個人身上。愛吃喝之說是曾經一擲千金的富家子弟的生活,但在歷經磨難之時,夫婦倆還須朋友接濟,能維持溫飽就不錯了。愛讀書、愛文物卻是伴隨張伯駒終生的嗜好,尤其是對中華民族優秀文物的癡情鮮有人能及。張伯駒為了那些珍貴文物,不惜傾家蕩產,重金收藏,他的家人都反對他,稱他是敗家子,只有潘素理解他、支持他,是潘素贊許的目光給了他無限的安慰和力量。這種精神的默契、志趣的相投是他們相親相愛一生的基礎。
1956年,他們將其30年收藏的珍品——陸機的《平復帖》、杜牧的《張好好詩》、范仲淹的《道服贊》、黃庭堅的《草書》等8幅珍貴無比的書法作品,無償捐給國家。陸機的《平復帖》是現今傳世墨跡中的“開山鼻祖”。雖長不足1尺,只有9行字,卻蓋滿了歷代名家的收藏章記,朱印累累,滿紙生輝,被收藏界尊為“中華第一帖”。更值得一提的是,幾乎讓張伯駒“傾家蕩產”的隋代大畫家展子虔所繪的《游春圖》,距今1400多年,被認為是中國現存最早的一幅畫作。當得知有人愿以240兩黃金讓出《游春圖》時,張伯駒不惜將自己鐘愛的豪宅——李蓮英舊墅賣給輔仁大學,換得2.1萬美元,又兌成220兩黃金,潘素毅然賣掉自己的陪嫁湊足了20兩黃金,夫婦合力保護了《游春圖》,于1952年捐獻給國家。這些寶貝經歷抗戰烽火,當時聰明的潘素為了不讓像《平復帖》等國家級字畫出任何意外,將它們一件一件包好,再一件件縫在被褥和棉衣里,隨身攜帶,一路擔驚受怕地帶出北京。這些字畫無疑是他們觀賞研習的珍品,傾注了他們畢生的心血和熱愛,張伯駒曾立下字據將它們贈送給潘素。面對百廢待興的新中國,潘素不愿據為己有,支持張伯駒無償獻給國家。
潘素與張伯駒不僅是志同道合的神仙眷侶,更是患難與共的恩愛夫妻。1941年,上海發生了一起轟動一時的綁架案,被綁架者正是張伯駒。汪偽的一個師長綁架張伯駒后,向潘素索要300萬(偽幣),否則撕票。張家名聲在外,抗戰后家道已中落,并且大部分錢都變成了字畫。在危難面前,弱女子并不軟弱,潘素體現了蘇州女子特有的堅韌,在丈夫被綁架的8個月內,她變賣自己的首飾,四處托人,打聽消息,全力營救。一邊是丈夫深愛的國寶,一邊是自己深愛的丈夫,兩邊都要保全,只要她隨便賣掉一件藏品,就足夠救人,但她知道不能,賣掉寶物就等于要了丈夫的命。最后在潘素的周旋下,友人們鼎力相助,以40根金條“贖回”了張伯駒,朋友們紛紛稱頌潘素俠肝義膽、忠貞不二的品質。也正是擁有這種品質,無論是在張伯駒被打成“右派”或“文革”遭受磨難之時,潘素都不離不棄。
溫柔賢慧是每個女子都應具備的品質,但要做到獨立自強,卻不是每個女性都能做到的,潘素卻兼而有之。張伯駒結識潘素后,就為她聘請名師:朱德甫教她畫花卉、夏仁虎教她古文,后來又請蘇州名家汪孟舒教她繪山水畫,從此潘素專攻金碧青綠山水。畢竟有書香門第的遺傳基因,有年幼時打下的繪畫基礎,她的才藝在名師的指點下大有長進。張大千、陳半丁、劉海粟、陶心如等都是他們的朋友,他們常常一起觀賞珍藏,一起作畫題字。在文人雅士的相聚中,潘素不斷吸取藝術養分,張伯駒、陳宗藩、孟嘉、傅增湘、謝稚柳等名家都在她的畫作《山水》留下了題記,字與畫相得益彰。作畫、寫字、撫琴、填詞成了他們夫婦生活的主旋律,他們合作了《新華夢影圖》等書畫作品。新中國成立后,潘素積極投入新生活,與何香凝一起創作了幾十幅山水畫,為抗美援朝作畫義賣,何香凝夸獎她的畫壯美、有氣勢。她與著名畫家胡佩衡等合作繪制《大好河山圖》獻給毛澤東;她與齊白石等合作繪制了《普天同慶》,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3周年;她的《漓江春暖》得到周恩來總理的稱贊,認為“有新氣象”,潘素的名字一時在美術界傳頌。到了晚年,更是蜚聲海外,張大千稱其畫“神韻高古,直逼唐人”。
潘素,一個站在張伯駒身后的女性。張伯駒固然光芒四射,但并未擋住世人的視線,她以其高潔的人品、出眾的才華贏得了人們的尊敬。潘素是幸運的,張伯駒也是幸運的,如果沒有遇上張伯駒,就沒有潘素的幸福生活和出色的藝術成就;如果沒有潘素的出現,張伯駒的家庭生活和人生道路就不會那么完美和諧。
他們是生活上的伴侶、精神上的知音,也是佳偶天成的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