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澤
一、
出嫁。
這是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的事,更何況嫁的還是自己心心念念了許多年的人。
本該是無比美好的事,可現下不管是長身玉立的新郎穆懷,抑或是端坐在床的新娘卿顏,此刻面無表情的臉上都找不到任何歡喜的痕跡。
新婚之夜,兩人就這樣無言地對峙,直到夜深露重,屋外的賓客都盡興散去,新郎俊美無雙的臉上這才緩緩扯出了一抹冷笑,然而還不待卿顏開口,一把泛著寒光的劍便猛地刺入了她的左肩。
“疼嗎?”他欺身上前,不帶任何憐惜地扼住了她精致的下巴,“可這才這么一點點的疼,又怎么能抵消這些年你對我的所作所為呢?”
她面前的男人目若朗星,依舊如少年時那樣,好看得一塌糊涂。可如今他看她的眼里,除了厭惡,卻再無一絲當初的溫情。
以前還未出嫁的時候,總聽得許多人講新婚的美好,可為什么輪到她的時候,會變成這樣呢?
她和穆懷,又怎的會走到這一步?
卿顏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貫穿肩膀的劍,心中越發酸楚,但嘴角卻還是揚起一抹清雅的笑:“穆懷,事到如今你怎的還這么幼稚?這婚本就是你父皇指的,你以為我有辦法?”
話音一落,錦袖一拂,原本還在肩膀上的劍便鏘的一聲,直直沒入了對面墻上。
“且不說殺了我,你的東宮之位保不保得住,就算是日后你登基為帝,只要你還有用得著我卿家的一天,要想讓平民之女杜眉若入宮,恐怕也沒那么容易。”
他抬頭看她,臉色越發寒涼,卿顏瞇了瞇眼,索性在他身旁坐下:“我知道受制于我讓你很是堵心,可為了你的江山也為了你將來好娶杜眉若,現如今你都應當對我好些。”
“癡心妄想。”喉間一緊,卻是惱羞成怒的穆懷直接掐住了她的脖子,“若你想死,我今晚便可成全你。”
“那也得看太子殿下,打不打得過臣妾。”她悠然淺笑,方才還籠在袖中的手指,亦不知何時握著一把匕首出現在穆懷修長的脖頸旁,“還是說,太子殿下覺得自己的手比臣妾的匕首還要好用呢?”
手,終究還是松了。
人,也仍是不帶任何眷戀地走了。
長夜漫漫,原本亮堂的紅燭也燃到了盡頭,刺的一聲,便寂滅了所有的光亮。
盛裝嬌美的新娘,卻是連嫁衣也未脫,便在黑暗之中無聲落淚。
二、
自那夜之后,穆懷便再也沒踏入過她所居住的主殿半步。
這樣的結果,早就在卿顏的預料之中,所以也沒什么好大驚小怪,除去了每日辰時的練兵以外,她依舊該練劍的練劍,該睡覺的睡覺,一成不變的日子和先前未出嫁的時候一模一樣。
家中沒有男兒,所以自父親陣亡以后,她便代替了父親的位置鎮守邊關,也撐起了風雨飄搖的家。
這些年大多都裹在盔甲里過日子,從不曾穿過紅裙著過紅裝,這些年唯一有關少女的夢,便是穆懷。
她始終記得那年,敵國終于不堪疲憊答應了議和休戰,她難得清閑,又因恰好及笄,便被族人強拖硬拽回了京,說是要給她說一門親事。
她長年在軍中生活,見過的漢子比吃過的米都多,再加上來者要么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要么為了想借她一步登天,總之沒有一個是因為她這個人而來的。
她性格向來爽快,對于善惡的表達亦非常直接,因此在回絕了所有求親之人后,她差不多也將整個京城大大小小的權貴都得罪了一遍。
族人們都萬分憂愁她壞了名聲以后恐難再嫁,她卻毫不在意地繼續上街溜達。
彼時桃花開滿了枝丫,也不知誰道了一句,坊間有花魁盛會,卿顏腳步一頓,便亦在好奇心的驅使下跟了過去。
好在她本就著男裝,所以僅是給了幾兩銀錢便輕松混了進去。
卻不曾想,那一去,便賠上了一生。
人山人海的紈绔,被各色綾羅綢緞包裹的歌姬舞妾,唯有月白衫子的少年霸占著最好的位子,卻冷著一張臉,既不說話也不喝茶,說是來看美人,可模樣卻正經得跟上朝時一模一樣。
卿顏自是不會將當朝的太子遺忘,但往日似乎對什么也不感興趣的人,居然會出現在這里,著實讓她些意外。
而更讓她好奇的是,到底是什么樣的女子,才會引得向來高高在上的太子,也染上了凡人的塵埃。
也因著這點好奇,所以不管他出價多高,她也跟著抬高,最后當價格終于已經飆升至不可思議的地步,原本面無表情的少年這才微微抬了抬眼睛掃向了她的位置。
“我卻不知,將軍竟也有如此愛好?”他淡淡地開口,微涼的聲音仿若最好的珠玉擲落在地。
她面色一紅,見被識破了身份,便索性說明來意:“我只是想看看,你中意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模樣。”
許是沒有料到她竟然會如此坦白,穆懷微微一愣,隨即眼神一柔,嘴角便露出一抹暖若春華的笑:“自當是這世間最好的。”
從以前到現在,她與他見過的次數不算少,可記憶之中這卻是唯一一次看見他笑,那樣美好而溫暖。
盡管是為了另外一個女子,卻也刻入了她的靈魂深處。
不為名不為利,就算冒著被世人詬病的危險,也要在那個女子最需要他的時候出現。
從那時起,她便在想,如若他今晚是為著她來,該有多好。
卻不曾想,她都還未來得及看見那女子的相貌,便有宮人匆匆趕來傳話說,“將軍,陛下急召,和談破裂,還請將軍即刻帶兵趕回邊關。”
她立馬起身,卻在路過他身邊的時候,聽他鄭重地道了句:“一路小心。”
她貌似隨意地點了點頭,心卻因為他語氣的溫柔,以不可抑止的速度狂跳。
然后至此一別,便又是整整五年時光。
當她再披著盔甲得勝歸來之時,整個京城便只剩她一個雙十年華還未出嫁,不知不覺便成了眾人眼里可憐的老姑娘。
三、
繁復而又凌厲的劍勢一氣呵成,劍歸入鞘,只余些許潔白的梨花瓣悠悠落地。
接過宮女的帕子隨意抹了一把汗,卿顏正準備折回房休息,誰知卻在回頭的時候,看見裊裊娜娜的女子從繁花深處走來。
花容月貌,一笑傾城。
依舊是記憶之中的那張臉,可是卻再沒有了往日在穆淵身邊的柔情繾綣。
“奴婢見過將軍。”她彎腰給她行禮,連聲音似乎都帶著一股嬌俏的味道。
“我還以為,你應當一輩子也不敢出現在我面前。”懶得跟她再演一些“姐妹情深”的鬧劇,卿顏揮手便屏退了欲言又止的宮人。
“如果妹妹不是因為有了太子殿下的骨肉,自是一輩子都不敢再來打擾姐姐的清凈。”左右見沒了人,女子倒也斂去了低眉順眼的神色,徑直從地上站起了身,“這些日子穆懷一直在我那里,想來你也應當是知道的。”
“那又如何?”眼神微微掃過女子尚且平坦的腹部,卿顏原本平靜無波的聲音也不由自主地冷上了幾分,“只要有我在這東宮一日,你就永遠也別想入宮。”
一想到過往種種,卿顏便越發不安,正想著該怎樣對付這個來者不善時,誰知杜眉若便嫵媚一笑,瞬間棲身靠近她。而多年來征戰沙場的第一反應,更是讓卿顏在她靠近的瞬間,便下意識的一掌拍了過去。
“眉若……”
耳邊傳來穆懷心神俱裂的痛呼,卿顏暗嘆一聲不好,還未來得及躲閃,原本剛剛才好的肩膀,便又結實地挨了穆懷狠狠的一掌。
與此同時杜眉若的臉上再也尋不到一絲笑意,她蒼白著小臉,雙手緊捂著腹部,晶瑩的眼淚便大顆大顆地落了下來。
“縱使姐姐恨不得將眉若千刀萬剮,可孩子是無辜的啊。”
“太醫,快傳太醫。”穆懷呵斥了旁邊神色慌亂的宮人,然后小心翼翼地將杜眉若抱了起來,輕柔的動作就像捧著世間最珍貴的瑰寶。
然而下一刻,在看向卿顏的時候,便雙眼通紅,憤怒得猶如紅蓮地獄來尋仇的修羅:“如果眉若和孩子有事,我定讓你……”
肩膀受了重創,鮮血立馬便染透了華衣,卿顏看著女子的淚眼,男子的憤怒,頃刻間便笑出了聲:“有時間在這里想象著日后怎樣收拾我,還不如趕快帶你的女人去休息,別到時候當不成爹了,再賴我頭上。”
語畢,再不管兩人是何表情,腳步略微虛浮片刻,便再度挺直了脊背,執劍離去。
單薄的背影,止不住地傷心。
且由于整個太醫院的太醫都被穆懷叫去照顧杜眉若,再加上宮門已經關上,所以當卿顏的肩膀得到救治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
由于卿顏那一掌并沒有怎么用力,所以杜眉若的孩子并沒有大礙,可她自己的肩膀,卻是由于傷上加傷,以后都再不能用力了。
許是因為擔心她日后還會對他的孩子不利,又許是因為廢了她的胳膊讓他有那么一丁點的良心不安,次日待一切都塵埃落定了以后,她的夫君事隔三月終于踱步進了主殿。
“昨天的事,只是給你一個教訓。”他冷冷地看著她,眉眼皆是化不開的薄冰,“別忘了,這東宮始終還是我在做主。”
“殿下,你也別忘了,我才是你的妻。”卿顏抱著已經沒多少知覺的肩膀,抬眼看他,一向驕傲的眼里此刻卻似死水一般的靜,就連聲音都難得有些軟弱,“穆懷,一廂情愿的喜歡真的很累,你能不能……能不能對我好點,哪怕只是安靜地聽我說會兒話?”
畢竟再怎么堅強,再怎么保護自己,她畢竟還是女子,畢竟一而再再而三傷害自己的,是她最愛的男人。
不可能不痛,不可能不傷。
可她的夫君,她的良人,卻依舊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嘴角掛著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嘲諷:“卿顏,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四、
“娘娘,為什么不告訴殿下實情?許是那樣……”看著卿顏肩膀血肉模糊的傷,陪嫁而來的丫鬟終是忍不住又開始抹眼淚。
“你覺得他會相信嗎?”卿顏笑了笑:,他已經恨了我那么多年,又怎么可能因為幾句話,而改變對我的看法。”
是的,他恨她,不是因為此時大婚,而是因為很早以前的儲君之爭。
當時雖說他已經貴為太子,可到底他母親只是個位低的美人,縱使皇帝有心扶持,母家的族人也由于出身寒門進入不了權力的中心。可二皇子穆淵則不同,不僅是皇后嫡出,而且母家皆是高官士族,所以朝中關于易儲的呼聲從來都是有增無減。
雖說女子為官不易,可好歹她在戰場用無數的勝仗證明了自己的實力,再加上原本卿家在朝中的威望就高,所以穆淵會找她合作亦是理所應當的事。
也正是因為他時常在自己身邊出現,所以或多或少她都能在遙遠的邊關得知朝堂之上的消息,無一例外,大多都是孤立無援的穆懷怎樣節節潰敗的消息。
她的穆懷是那樣冰雪剔透的少年,如今又如何能斗得過心機算盡的穆淵?
一個不留神,背上便被敵軍大將狠狠砍了一刀,好在最后仍忍痛讓戰事趨于平緩。
始終想回去看看他過得好不好,所以便答應了穆淵回京養傷。
卻不曾想,她與穆淵的同行,竟讓有心人都以為卿家從此站在了二皇子的陣營,至此朝堂之上原本許多隔岸觀火的墻頭草也都紛紛倒戈,太子穆懷的處境便更為讓人擔憂。
而更讓卿顏不安的是,穆淵也不知從什么地方偽造了穆懷為了反敗為勝,而和敵國串通借兵的文書,上面竟有穆懷本人的手印和敵國皇族的印章。
穆淵步步為營,那是從他還未出生,他母后便布下的局,如今終于到了收網的時候。
而她只是個會打仗的將軍,對于朝堂爭斗之事本就一無所知。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她喜歡的少年能夠好好地活著,不管他活著的代價是什么,也不管他會失去些什么。
所以當皇帝問她覺得太子能不能擔此大任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說二皇子穆淵也許更為適合。
沒了太子之位,便沒了性命之憂,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辦法。
卻不曾想,穆懷的母妃竟會在得知此事之后,以死亡為代價,試圖阻止這場儲君的替換。
連唯一可以在皇帝身旁說得上話的母妃都死了,眾人都以為穆懷的太子之路也到了盡頭。
但最后,不過朝夕,眾人卻等來了皇后被賜自盡,二皇子被貶為庶人,皇后母家被滿門抄斬的消息。
只因為皇后穆懷找來了當年替皇后接生的老太醫,證明了當初皇后并非受了驚嚇早產,而是在進宮之前便有了身孕,且由于當初皇后掌控著他家人的性命,所以他才不得不幫忙做出二皇子早產的假象。
誰都知道,當初皇后在進宮之前曾與她表哥是青梅竹馬的相好,后被皇帝看上,才不得不入了宮。盡管后來皇后的表哥戰死,可那件事也一直便是皇帝心中的一根刺。
如今心病成了現實,滴血認親成了事實,知道自己多年來為他人做嫁衣的皇帝,終于龍顏大怒。
誰都沒想到會出這么一檔子事,就如誰都沒想到原本窮途末路的太子會是最后的贏家一樣。
可是盡管結果不壞,但不管是誰都高興不起來。
她永遠也忘不了,當她走進他母妃的葬禮場,渾身披麻戴孝的少年是用怎樣冰冷的語調對她說:“當初我那樣求你幫我,就是因為不想讓你絕了母妃的最后一絲希望。如若不然,我也不會與穆淵走到那一步。”
在她下定決心的晚上,穆懷曾來找過他,大雨滂沱的站在雨中想讓下人傳信讓她見他,但當時穆淵正好在她那里吃茶,而穆淵善妒又盡人皆知,為了護他安全,她只能狠下心裝作跟他素昧平生。
她以為她是為他好,可誰知最后卻逼死了這個世上他唯一待他真心的親人。
五、
可卿顏終究還是低估了杜眉若尋事的能力。
那日東宮的荷花開得正好,卿顏難得沒有處理軍務,便在荷花池旁納涼。
小睡剛一會兒,便聽見女子的嬌笑由遠及近,一睜眼,便瞧見小腹微隆的杜眉若坐在了身旁。
“你就不擔心,我生下孩子之后會取代你的位置?”杜眉若輕笑著開口,聲音恍若銀鈴,僅片刻便消散在了風中,“還是說你愛他,已經愛到可以容忍和別人共同擁有?”
卿顏自然知道這個女人是來尋事的,所以她僅手指顫了顫,便繼續閉上了眼假寐。而這一次,她亦控制好了力道,所以在杜眉若再度靠近她的時候,并沒有再讓她受傷。
“卿顏,你真的很可悲。”杜眉若的聲音依舊好聽得仿若妖魅,“明明那樣愛著穆懷卻不能說,明明知道我的身份,卻又不敢說,你是害怕摧毀他心中唯一純白干凈的信仰嗎?”
起初她還以為傷她的是敵國的將士,可后來當她帶著同樣的銀刀在穆淵身邊出現的時候,她才知道是這個女子傷的她。
穆淵的親信,且而后還有著敵國皇室的文身。
從小被穆淵養大,為了穆淵放棄了唾手可得的公主之位。
亦是穆淵含恨死后,除了她以外,唯一一個送葬人。
她本來以為,這便是她知道的所有,卻沒料到,再相見之時,這個身世復雜的姑娘居然巧笑嫣然地走在穆懷的身邊。
也是那時,卿顏才知曉,她便是當初花魁盛會讓穆懷不惜一切的姑娘。
曾經她為了穆淵想除掉她的時候,便不難看出她對穆淵有著多深的癡戀。
可就是她那樣喜歡著的穆淵卻敗于穆懷之手,她又當如何呢?
“所以,殺了我吧,只有這樣你才能最好地保護他。”
察覺到了那抹月白的靠近,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卿顏才克制住自己想要把她推下去的想法。
正想離這個瘋女人遠一點,可是她卻沒有給她機會。杜眉若直直地抓住卿顏的手,便順著亭上的臺階滾了下去。
孩子,終究還是沒了。
一并滾落的,還有她與穆懷之間再也不能修復的缺口。
蠻夷部落聯合叛亂,所去的將士大多有去無回。
可她的夫君,卻在朝堂之上,那樣云淡風輕地建議:“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穆懷愿意舍棄小我成就大我,懇求父皇讓我妃重返戰場。”
她知道,他巴不得她在戰場有去無回。
可是在出征的前夕,她卻仍是忍不住對他說:“穆懷,我一定會回來的。”
他小心地吹了吹手中精致的銀勺喂杜眉若吃藥,連看都未看她一眼,便有些不耐煩道:“你是死是活又與我何干?”
可這一次,卿顏卻沒有再言辭犀利地反諷回去,而是看著他的眼一字一句地說:“穆懷,我不怕死,可是卻怕再也見不到你。”
然后也不等他搭話,帶上盔甲便與等候在旁的將士絕塵而去。
明明知道這是他的陷阱,可她卻依舊義無反顧地跳了下去。
手中的銀勺一頓,穆懷終是忍不住抬眼看向了門外。
可除卻靜靜飄落的如雪花瓣,卻連那人的背影都不曾看見。
六、
這些年卿顏與蠻夷們并沒有少做交戰,不管是她抑或是對方,都對各自的排兵布陣極為熟悉。
饒是這樣,卻依舊沒有一人能突破卿顏布下的防線。
她守衛的,是他的江山。
她保護的,是他的百姓。
唯有這樣的信念一直盤旋,她才不至于在無數連綿不絕的廝殺中倒下。
仗,終究還是贏了。
可是卿顏,卻由于太過深入敵方陣營,而受了重傷。
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竟是在敵方陣營,她幾乎比死還要后怕。
她一個女子,又是殺了他們眾多族人的敵將。
受了怎樣的折磨,又歷經了怎樣的艱難,才能活著回國,其中的不易沒有任何人可以想象。
失了貞潔,毀了左眼,渾身上下都布滿了不忍直視的傷口。
可盡管這樣,當穆懷再次見到卿顏的時候,她卻依舊對他綻開了如花的笑顏,似乎等待了千年就為了這修成正果的一刻。
“穆懷,我終于見到你了。”
她張開了雙臂,似乎想要過來擁抱他,可還未靠近,便被一旁的暗衛面無表情地攔住:“大膽刺客,居然還想暗算陛下。”
她側過腦袋,過了好一會兒才似乎反應了過來,看著他的臉,嘆了嘆:“原來又過了五年了,我就說為什么好些守城的將士都不認識我了。”
見穆懷又習慣性地皺起了眉頭,她亦低頭看了看自己如今殘破不堪的身子,漸漸便斂了初見時喜極而泣的神色:“穆懷,我只是想要看看你,沒有別的意思。”
面前這個慘不忍睹的女子,再沒有了他記憶中咄咄逼人的明艷跟驕傲。她沒有怨他,甚至歷經千辛,就只是為了再見他一面。
心中沒由來地一緊,穆懷顫了顫,匆忙別開了眼。
曾經她還算青春貌美的時候,他都沒有正眼瞧過她,更何況如今她已然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相貌。不是沒有想過,再見到他,會不會又被嘲弄一番。說是夢魘也好,說是執念也好,他畢竟是這些年撐著她唯一渡過難關的勇氣。總還是會想著,再看一眼也好。可人畢竟還是貪心的,看了一眼,還會想要再喚一聲他的名字。
這么多年過去了,她也早已不是當初那個一身傲氣的卿顏,她如今就只有這點念想,也只能有這點念想。
但好歹從他的神色來看,他倒是不曾將她完全遺忘。
這,便夠了。
更何況,早在她踏入國境的時候,便不少聽說,如今的新皇對皇后皇子有多好。
她想,這出她自編自演了十多年的戲,也許是時候落下帷幕了。
卻不曾想,當她要轉身離去的時候,他卻突然出聲叫住了她:“你帶著這一身傷還想到什么地方去?”
她腳步一頓,便聽他又道:“跟我回宮吧,你總歸是我朝的功臣。”
他承認她是功臣,卻不肯承認她是他的妻。
也不是不想拒絕,可這么多年,這是他唯一一次算得上和顏悅色地對她。
她根本舍不得拒絕。
七、
回憶起穆懷剛剛把她帶回宮的日子,卿顏就覺得好似做夢一般。
他給她請了最好的太醫,給她安排最好的侍女照顧生活,甚至有時得空還會親自前來看看她。
可夢終歸是夢,縱使再美好也還是會有清醒的時候。
但別人的夢清醒,也許只是開始,而她的夢清醒,卻是會迎來死亡。
其實原因很簡單。
僅僅是因為往日她軍功太盛,如今好不容易死里逃生,過往一些跟她有過交情的將士大多抽空過來看一看她。
而就是這么坦坦蕩蕩地一看,到了杜眉若的嘴里便成了她忌妒她的后位,想要謀反搶回屬于她自己的東西。
這世間,縱使穆懷懷疑誰的話,也絕不會懷疑杜眉若。
只因,他愛她。
這世間,縱使穆懷誰的話都相信,也絕不會相信她卿顏。
只因,他恨她。
所以結果便是,卿顏剛剛傷好,穆懷便帶了佳肴毒酒過來,說是感謝她這些年的鞠躬盡瘁。
其實她想說,她總想著,想再見他一面,所以不管受了多重的傷,不管多難打的仗,她都咬著牙堅持了過來。
其實她想說,江山社稷,那與她有什么關系,她想的不過就是替他減憂,護他平安。
其實她想說……
可再多的想說,最后話到嘴邊都成了一句不堪回首的不甘:“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什么那般歡喜她?是因為她傾國傾城的顏,還是能歌善舞的媚?”然后,一抬手,便飲盡了杯中之酒,“就算是給我一個解脫吧,也請你告訴我。”
本來他擔心她會反抗,還在這四周布滿了弓箭手,可如今他就這樣看著她從容地邁向死亡,突然便覺得自己的擔心在此時此刻顯得如此可笑。
是的,他一直便知道她歡喜他,就算是新婚之夜他那么對她,她除了諷刺卻也沒有傷過他一分一毫。
胸口突然之間悶得發澀,他聽見自己顫聲道:“那年我被穆淵的人追殺,無奈之下躲進了荒山,是白衣勝雪的眉若救了我,還替我解了毒。雖說我醒來的時候,她已經走了,但我始終記得當時她裸露在外的手臂,有一塊倒三角的胎記……”
卿顏原本是冷冷地看他,可當他說完,卻突然落了淚。
原來,他便是當年爹爹陣亡后,她著孝衣去送葬后,在林間救下的少年。
只是因為她當時忙著要去駐守邊關,所以救了他之后,便匆匆離去。
卻沒想到,竟然是他。
“穆懷,天下有著胎記的女子何其多,你又憑什么肯定救你的姑娘,便是杜眉若?”
這是她死前,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而在那之前,她做的唯一動作,便是挽起袖口,露出了胳膊上無比清晰的胎記。
有什么東西,在腦海中噌的一聲斷了。
額角的汗珠大滴大滴地滑落,年輕的帝王蒼白著臉,頃刻間便陷入了巨大的恐慌。
八、
“她死的時候,應當是怨你的,否則也不會把胳膊露給你看。”杜眉若抱著孩子,云淡風輕地看著他,“這個世上沒有一個女子,會像她那樣愛你,可是你卻殺了她。”
“別……別說了……”
而她卻恍若未聞,直直地走到他身邊,蹲下身來看著他的眼,一字一句無比清晰地繼續:“當年我來是奉穆淵的命令過來殺你,可后來穆淵發現你被一個白衣女子所救,并且還對她念念不忘的時候,便改了主意。”
“眉若,求求你別說了……”
“恰好我手臂上也有一處跟那女子類似的胎記,所以他便讓我假裝那個女子,接近你。”
看著他越發悔恨的神色,杜眉若唇邊的笑卻也越來越溫婉:“否則你以為穆淵怎么會那么輕易勝利,又怎么會那樣容易拿到置你于死地的手印?!”
“但我沒想到的是,你居然還藏了一手,居然就這樣,逼死了他。”
話到這里,杜眉若的聲音也尖銳了起來:“你們逼死了我的穆淵,所以我絕不會讓你們好過。”
“你果真喜歡的是二弟。”小心翼翼地將溫度逐漸退卻的卿顏摟在懷里,穆懷低垂著眉眼,看不清任何情緒,“難怪當年聽聞他自盡的消息,你居然會大病一場。只是我不明白,你跟我這么多年的感情,為什么還抵不過你跟他的那幾年?”
“就跟你會愛上那個白衣女子一樣。”杜眉若輕笑,“我這個從出生便被放棄的公主,亦是從小便被穆淵所救。”
至此,一切便有了解釋。
為什么他的手印和敵國皇室的印章,都會巧合地出現。
他寶貝了那么多年的女子,卻從來不曾愛過她。
而他最應該去愛的人,卻生生被他推入了地獄。
這世間,從來便沒有什么,比現在他得知的真相更為諷刺了。
他覺得這是一場夢,一場荒誕的夢。
他緊緊地抱著已經沒有溫度的卿顏,像抱著這世間唯一能拯救他的希望。
“從很早的時候,卿顏便知道了我的身份。她一直想要告訴你,可是你卻從來沒有給過她機會,所以她只能選擇用自己的方式去守護你。而她之所以嫁給你,一方面因為歡喜你,而另一方面,卻是想要防著我傷害你。”
“你還記得當年那個孩子嗎?”杜眉若站起了身,精致的眉眼映襯著火光妖異得仿佛要滴出血來,“其實她根本就沒有想要推我下去,而我懷的,也根本不是你的。就連我現在懷里抱的,也不是你的。而我之所以在你身邊到現在,就是為了看見你現在的痛不欲生……”
杜眉若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里無比清晰,可男子卻始終仿若未聞。
直到杜眉若皺著眉頭走近,才看見男子淡淡地笑了,他一邊笑,一邊吻了吻懷里早不能言語的姑娘,一聲又一聲地喚她的名字:“卿顏,卿顏……”
她恨穆懷,是因為他害死了穆淵。
而她恨卿顏,則是因為她讓穆淵懂了真情,從而放松了對穆懷的戒備,才導致他自己在這場儲位之爭中眨眼敗北。
眼下她的仇人,一個死了,一個瘋了。
她終于替她的穆淵報了仇,可是,為什么,她卻一點也不開心呢?
微弱的燭火在寒風中顫了顫,重歸寂滅。
抱著嬰兒的絕色少女,終是忍不住蜷曲在墻角,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