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域
壹
駱余生于夢中又見到了扈漪水,七歲還是八歲的漪水。
梳著花苞頭,額前劉海遮了眉毛,小臉紅撲撲汗津津的,匆匆跑了老遠后卻轉身,抿著嘴唇仰起腦袋,向著藏在大樹冠之中的他伸出了手。
手心是幾顆乳白色的糖球,他知道她最喜歡吃這個。
糖球是奇怪的檀香味,他一直不解為什么會有女孩子喜歡吃這樣的東西,偏偏那檀香味濃郁撲鼻,每次都讓他避無可避。
漪水歪著腦袋,被汗水浸濕成一綹綹的額發偏到了左邊,露出不規整的小虎牙,望著他笑得一臉討好:“大師兄,檀香味的糖球,你要吃嗎?”
他的夢境便持續到這里,宦官奸細的嗓音喚醒了他模糊的思緒。他下意識地起身,向著邁步走來的那抹明黃色身影躬身行禮:“臣弟給陛下請安。”
駱談生頷首:“倒是讓余生久等了,孤方才同魯國使者會過面,聯姻事宜倒也定了下來,這么匆忙倒也有失妥當,只是……若讓孤抓到那盜賊,定要將之千刀萬剮不可。”
駱余生恭敬附和道:“自然,失蹤的皇后娘娘有消息了嗎?”
駱談生搖頭,眉宇中透著一股陰狠,轉而道:“這是孤在位冊立的第五位皇后了,不可再出差池。盜賊的事情,還要勞煩余生為孤分憂才好。”
偏殿內燃了檀香,駱余生微微恍然了片刻,應了好。
從偏殿出來后已是酉時,日頭西沉,遠見萬家燈火漸起,有一抹大紅色身影從他眼前晃過去,他心頭一突,以為自己見到了扈漪水。
可當他回神,又恍然只是幻覺。
貳
沒過幾日,他安插在宮內的人便傳了消息來,漪水又犯饞了。
他聽聞后便放下手邊的書,換了身衣裳,出門路過街市捎了一大袋檀香味的糖球,付了錢后卻不知怎么又覺不妥,叫那小販換成了小袋子。
扈漪水便是聞著這檀香味奔出來的,她今兒又穿了一身大紅色的衣裳,猶如一團鮮亮熾熱的火焰由遠及近,到了他眼下才堪堪止了腳步,本想直接從他懷里摸出糖球,卻念及二人身份后生生止住了手,轉而仰起臉漾了一個大大的笑臉:“快給我!”
駱余生假裝沒有看見她的小動作,從衣袍里掏出那油黃紙包的糖果,放在她攤開的手掌里,在她瞬間變得失落的眼神中溫聲解釋:“吃太多對牙齒不好,下次進宮還會給你帶。”
漪水這才咧開嘴角笑起來。
駱余生瞇起眼睛,有點貪心地看著這對他來說無比奢侈的笑臉,卻不能傾述衷腸,只能這么靜靜地望著。
嘴里塞了好幾個糖球的扈漪水腮幫子鼓起來,襯得雙眸靈動越發明艷動人,她吐吐舌頭險些讓嘴里的糖果掉下來,有些窘迫地道:“我想吃糖,可宮里沒人會做,央宮人去買也不行,就只有叫你幫忙啦。”
“為何不對皇上說起?他這么寵愛你。”駱余生垂眸,掩去眉眼間那幾分異常。
這話題自然不適合同漪水談起,果不其然,一提到皇帝,扈漪水就好像瞬間換了一人,說不出的沉寂。一瞬間連心愛的糖球亦喪失了味道,或者說是她的味覺喪失了所有感覺。
還是駱余生轉開話題:“用了晚飯沒有?想吃什么,我去做。”
不用一瞬,扈漪水的眉眼便重又飛揚起來,或者說是,刻意飛揚了起來。
駱余生就像是個遠道而來只為給她做一餐飯的廚子,漪水坐在東廚門前,扒著門眼巴巴地瞅著挽起衣袖擇著蔬果的駱余生時,還是只覺得怎么也看不夠。
漪水瞳眸有些濕,卻還是竭力笑得漂亮,只道:“君子遠庖廚,駱余生你這么賢良淑德可如何是好?今后哪家姑娘被你娶到真是有福氣。”
駱余生擇菜的手指頓了下,想說,這輩子我怕是只會為你一人洗手作羹湯了,但不能說不可說,他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的模糊樣子。
但他的笑容終還是見了底,因扈漪水問他:“被盜賊擄走的皇后娘娘還是沒有消息嗎?”
他不知何時掰到了洋蔥,眼底霎時疼得一塌糊涂,但他還是轉頭,笑得云淡風輕不見多余痕跡,安撫得也是溫柔的:“是啊,那皇后大盜果然名不虛傳。”
叁
皇帝大婚的消息在一夕間傳遍朝野。
全天下都跟著議論紛紛,甚至還有人說是當今帝王的姻緣線太坎坷,故而每個皇后上位不久就會被歹人給擄去不見蹤影,差了多少禁宮侍衛去查去探都無果而終,后位又不能總空著惹人詬病,便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立后。
駱余生踱步在滿園盛放的六月雪之間,心念著那人如他人般聽聞這消息時會作何反應,良久后從花園里剪了十幾枝還未完全盛放的六月雪,差了心腹送去。
她最喜歡這花。
不出多久,心腹歸來復命:“漪妃娘娘笑了。”
咀嚼著這簡短幾個字的駱余生碌碌度過了二十幾日,直到皇帝大婚那日他才于冊封大典上見到身著正裝的扈漪水。她今日穿了一身淡粉,淡到這浩然后宮美人如云快要將她淹沒,但他還是一眼就看見了她,卻不敢多看,匆匆一眼后繼而把目光移去身著大紅鳳冠霞帔的皇后那里,好像那才是他一心一意的方向。
駱余生坐于下座首位,舉杯才得空朝彼端望了一眼,扈漪水垂著腦袋,隨著細微的小動作身體也跟著搖擺不定。
她定是欣賞不來坐不住在把玩自己的衣角。
駱余生的笑意未達眼底便悄然退去,他或許知道她為何會欣賞不來,她的夫君,一生一世只那一人的夫君娶了一個又一個妻子,為了一個又一個美艷的姑娘流連忘返,而她卻連心愛的大紅衣裳都不能隨心所欲地穿。
酒盞里的清涼液體倒映出他眼底壓抑的痛苦,一杯飲罷,人便不支向后仰去,帶起好大一聲杯盞的巨響。
高座之上的帝王定睛一看,拊掌大笑:“余生還是如此這般不勝酒力,來人啊,扶王爺去偏殿休息,待喜宴散后送回王府。”
漪水自席間抬眼看他,目光清明無異,目送著他的身影直到再望不見。
酒過三巡觥籌交錯間,有后妃借口不勝酒力陸續退席,她便也借機走了開去,半途中卻遣走宮人,腳步一轉繼而朝偏殿走去。
偏殿無人,以駱余生的武功自然無須侍衛為他守夜,扈漪水得以順暢無比地進入,在一燈如豆的昏暗燭光下看清那人熟睡的臉。
她的大師兄,長了那樣好看又百看不厭的一張臉,卻遺憾,總不能時常看見。
漪水躡手躡腳地行至榻前,屏息蹲下身來,不敢靠得過近怕將他驚醒,便這么一直凝視,滿室搖曳的燭光倒映在她波瀾漸起的瞳孔,浮起此起彼伏的漣漪。
她最愛的檀香就在鼻間回蕩著,只是吸引去她全部注意的卻是他衣襟之間淡淡的書卷氣和六月雪的香氣。
前些日子他差人送來的花還是枯萎了,還未來得及盛放便枯萎在了她的眼前,無視了她所有悉心的照看和濃烈的期望,她沒了花看,念想卻自己冒出來,驅使她在封后大典上都無法專心,驅使她頻頻用余光看著這人,驅使她轉了腳步,冒著大不敬的風險來找他,卻又不敢讓他知道,不敢讓任何人知道。
適逢駱余生翻了個身,將容顏映于她眼底心里。她斂了呼吸,像個癮君子般貪婪,卻在駱余生緩緩睜開眼的那一瞬忘記了自己是誰,又身在何地。
燭光在駱余生的眼底灑上一片暖光,他看起來溫和無害,寂然與她對視半晌后翹起嘴角,仿佛剛才一瞬的心悸都是錯覺:“你怎么來了?”
漪水往后退了一步,卻礙于腿腳麻木不慎跌坐在地板上,怔怔地望著于榻間起身的駱余生,白皙的臉騰地涌上火辣辣的溫度。
駱余生亦蹲下身來,靜悄悄地望著她,瞳眸深沉看不清所思所想,但時光悄然,扈漪水恍然間卻覺得是她的大師兄在看他,甚至下一秒就會喚她名字說:“阿水,你又淘氣。”
她被這臆想弄昏了頭,下意識地喃喃出聲:“大師兄……”
駱余生向她伸出的手便這么僵在了半空中,像一道虹橋,明明是連接羈絆的存在,卻也是生生隔斷牛郎與織女的鐵索。
漪水在他這僵滯的動作中緩過神來,臉色漸漸蒼白,心底卻騰起一抹說不出的苦澀和失落,而那許久沒觸碰過的手掌卻終究落在了她的發頂,微微揉了揉后收回,語氣有無奈,卻還是掩不住內里的寵溺:“叫別人聽了去可如何是好。”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不說告別便擦身離去,開門時的穿堂風襲來,讓她平白無故打了個哆嗦,驚怔著回頭卻還哪有那人的影子。
只余一輪蕭索寒涼月色,不知是上弦月還是漸盈凸月。
她看得入了神,潸然月色快要涼薄入骨時,聽見宮人悚然的聲音在這朱紅宮墻牢籠內此起彼伏——“皇后大盜又擄走了皇后!”
扈漪水咀嚼著“皇后大盜”這幾個字,只覺一身風流意撲面而來。她竟微微羨慕起那惹盡天下人詬病的大盜來,羨慕他那天下間無人可敵的膽識與勇氣。
肆
忙著應付再次失蹤的皇后的帝王無暇他顧,因而扈漪水呈上去要求回家探父親病況的文書很快便批了下來。
是駱談生親手批的,朱紅色的“允”字,蓋了尊貴的玉璽。
扈漪水半途中先是上了木繁山,師父幾近耄耋,見她前來拜會大吃一驚,連連就要俯身下跪行禮。她看著難受,連忙上前扶住他老人家,哽咽著喚了聲“師父”。
師父顫聲應她,問她近來可好后又將話題引至他平生最為驕傲的兩個徒弟身上,一個是當今的九五之尊,一個亦是尊貴無匹的王爺,問皇帝對她可好,問余生可否成婚。
扈漪水逐一認真回答。
下山時經過那道青石板鋪就的下坡時還是不免想起,曾幾何時,駱余生和她一塊兒下山玩耍,日頭西沉卻找不到了歸路。駱余生那時對她道:“阿水啊,若是咱們找不到回去的路,那便做伴加入丐幫算了,倒也樂得逍遙自在。”
彼時她想了一會兒,因那想象而無比憧憬,毫不猶豫便答了好。
后來她才知,那時候的他們哪是找不到回去的路,而是明知回去的路就在那兒,卻不愿、不想、不舍回去。
下了山繼續南行,回了家又是一番人仰馬翻的轟動。父親只是染了風寒,不算嚴重,她也放了心,用了午飯后卻怎么也坐不住,換了便裝出門走了大半個洛陽城才走到駱余生府邸之前。
她一身素衣,平凡好似坊間女子。管家卻認得她,一面四處環顧,一面小心翼翼地讓她進府,說王爺此刻并不在府內,說馬上便差人去喚。
漪水笑嘻嘻地擺手,搖頭道:“不用,我在這兒等他回來。”
管家便冷汗涔涔地給她端了茶水甜點來,為她一一介紹花園里的每一處花種:“這是叢芒,那是紫荊,那是,那是……”連管家都叫不出那些繁花的名號。
漪水只覺好奇:“看這土壤,難道這些花都是方種下不久的,那又怎會開得如此漂亮?”
管家支吾著答不上來,主子知道她回了家也猜到她或許會來,只是擔憂她看見這滿園她最愛的六月雪會分心,為了不讓她多慮便索性翻新了滿園正盛的花。
好在駱余生的出現解救了他,管家識趣地退下,繞過回廊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自家那一貫沉默寡言的主子開懷大笑的情景。
“你都在花園里種了些什么不像樣的花?真是難看。”漪水一見他,便不由自主忘記自己是誰,自己又該是誰,她在她的大師兄面前,從來都是真性情。
駱余生便大笑起來,在一旁探到眼前的花枝上摘了一朵素白梔子,小心翼翼地為她插在發髻,忘記這動作本是大忌:“越是難看,才越是襯托得你那么好看。”
漪水紅了一張臉,如桃花染了面頰,聲音也淡了下去,透著股天真無邪的嬌憨味道,剛想說些什么掩去此刻內心的慌亂茫然,卻陡然間聞見了絲絲縷縷不同尋常的味道來。
非花香,非檀香,亦非書香,是一種讓人聞之蹙眉的,劣質脂粉香。
亦是她從未在駱余生身上聞過的香味。
伍
暮鼓晨鐘,晃眼間半月時光就倏忽而逝。
一身常服的皇帝出現在扈漪水面前時,她正嘗試著如何自己做出摯愛的檀香味糖球。駱余生從城中一家百年老店買了秘方給她,嘴上雖然說得輕描淡寫,但漪水曉得這看似輕薄的一張紙上記載沉淀的東西,怕是千金不換的。
皇帝是來領她回宮的:“和魯國的交涉已經告一段落,適逢春至,孤便順道來接你回去。”
漪水只得惶惶應他,心下卻不免難過。她還沒有做出檀香味的糖球,還沒有來得及給駱余生送去,而下次出宮,又不知是何年何月……
皇帝察覺到她的郁郁,只道她貪玩還未收心,索性便提議:“這幾日天色大好,明日把余生也叫來,去湖上泛舟賞景如何?”
漪水訝然望了他一眼,心下惶然,明知這樣不妥不當,卻還是舍不得錯過一次和那人同行的機會,便收起內心幾番惴惴,點了頭。
翌日果真是個難得的好天氣,湖邊青草漫溯,微風襲來分花拂葉。駱余生踏著這春風而來,卻也不往漪水那邊看上一眼,只恭敬向皇帝行禮,示意自己有事耽擱晚來了些。
皇帝要他不必注重禮數,口吻卻不知帶了幾分試探:“聽聞余生在這洛陽城置辦了好幾處酒樓茶館,生意可倒還好?”
駱余生也笑,卻是謙遜的:“還算過得去。”
兩相應答間倒也其樂融融,漪水跟在皇帝身后上了船,恰巧小船被微風一吹遽然晃了晃,她一個趔趄便要向前撲倒,倒是皇帝手疾眼快轉身扶住了她,嗔怪道:“真不小心。”
駱余生垂下眸子,不露痕跡地收回自己同樣伸出的手臂,但無論他再怎么催眠自欺,前方那雙璧人的身影還是頻頻在他眼前晃,像這窄而細的小舟,上了年紀的船夫如何平穩地搖漿,都還是抵不過尺水的力量,一如宿命。
遠山一層層跌宕成深藍淺綠,頭頂行云如流水,俯身偶爾可見金色鯉魚一晃而過。駱余生靜靜地看,耳側依稀是皇帝和漪水的談笑聲,映照著這風景,卻如何都不叫他覺得好看。
良辰美景,倚風笑月,這天下再如何美不勝收,他仍是孤身一人。
而岸上行人如織,攤販的吆喝叫賣聲被清風攜著拂了眉眼,船上亦有小販在叫賣著紙扇畫作等物件,駱余生挑了柄梨花骨扇,思慮后放入袖中,待到下船才尋機會遞給漪水,也不多言只淡淡解釋:“你小時候說你喜歡這個。”
本已先行而去的皇帝不知為何卻去而復返,撞此情景只笑,倒像是話里有話:“如斯久遠,余生記得可真清楚。”
陸
不日后皇帝召駱余生偏殿議事,將冊立盧尚書的小女兒為第六位皇后。
駱談生繼而又道:“余生比孤上山學武早上半載,武藝亦勝孤不止一籌,不日后的立后典,你便負責守著皇后。若是出了差錯,孤便拿你是問。”
駱余生微怔,片刻后伏地領旨。
他懷中還揣著給漪水帶的糖球,刺鼻的檀香味熏得他眼底生疼,卻無奈只得苦苦抑住,裝作無動于衷裝作事不關己。
他多想不管不顧厲聲質問座上那人,漪水如何不好,你要如此待她?你封了一位又一位皇后,卻始終看不見后宮那人可能會有的落寞和失望嗎?少時你們青梅竹馬,你說愛她要娶她,就只到如今這個諷刺的地步嗎?
但他終究一言不發,靜默著來,靜默著去,只托宮里安插的暗衛給那人送去了一小袋還盈著他懷間溫度的糖球。
駱余生靜默著直到那諷刺的大喜之日再度來臨。他換了一身藏藍衣衫,佩了長劍,默不作聲地朝新皇后的寢殿而去,侍衛宮人見了他退讓的退讓、行禮的行禮,甚至為他開了房門,看清了那位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皇后娘娘。
著大紅衣裳,竟還赫然頂著同色蓋頭。他在原地駐足片刻,方要上前掀開蓋頭瞧上一眼,卻在瞥見那人手上一道醒目的疤痕時停了手,頂著高燭俯視著這陌生紅裝,道:“娘娘莫驚,在下駱余生。”
隨后他便席地而坐,扯下幾根青絲逗弄桌案上耀眼紅燭,如此便從戌時待到亥時。亥時一刻時,他驀地出聲:“娘娘餓了沒?”
語罷他也不看那人反應,徑直從袖中掏出糖球便遞去,笑容透著散漫與不羈:“嫂嫂餓了便先吃點東西,臣弟不會告訴皇上。”
刺鼻的檀香味濃烈撲鼻,那人果然不堪其擾連連搖頭。駱余生笑著收回,眸里卻燃起了璀璨的光,像是懷念像是動容:“這世上,怕是只有那人才愛吃如此古怪的東西。”
話音方落,那一身大紅衣裳的姑娘便向后癱倒過去。
檀香做了手腳,而他早服了解藥自然無恙。
駱余生冷眼看著,忽而極溫柔一笑,他有些心潮澎湃,不知是為了心愛的姑娘即將得償所愿,還是為了自己這不見天日的念想終將作古,但他終究只是從懷中放了一封信在床榻間,抱起榻上那女子破窗后乘風而去。
信中是歷任皇后的所在地,而皇帝只需做的是,立扈氏漪水為后。
阿水,你不久便會掌管中宮坐上后位的,那時我又在哪兒呢,我在哪兒都不重要,你笑了我就覺得我這一生都值了。
若你仍然會懷念我,那便在無人的時候向著木繁山的方向叫一聲大師兄,那時候無論我在哪里,都會第一時間趕過來見你。
須臾兩人便落了地,眼前赫然是隱于酒巷之中的一家落拓庭院,見駱余生出現,里面匆匆跑出兩個美艷女子,其中一位赫然是那位魯國的公主。
駱余生正要將懷中女子交付出去,卻恍然察覺肩胛衣裳被露水打濕,正欲側頭細看,一聲細弱的哽咽聲便傳進耳里。
他的手便這么僵在那里,一時間恍如雷擊。
蓋頭散落,露出一張他朝思暮想的臉來,桃花頰恰好,清亮眸子也恰好,他深愛的姑娘哪里哪里都恰好,只是眼淚不恰好,就這么大顆大顆地落在身上,驚怔而惶然喚他:“大師兄……”
扈漪水這才恍然那劣質脂粉香的真正來歷。
柒
暑天不知不覺來臨時,駱余生多了一個小師弟和小師妹。
小師弟是他的哥哥,算不上陌生卻也不熟。小師妹是朝中武將家的小女兒,長得粉雕玉琢一小團,惹得大部分男孩子練功時都無法專心。
駱余生固然頂了個大師兄的名號,實則除了練武讀書什么都不會,其他師兄弟在一起玩耍時,他就站在一邊好生羨慕地望著,沒人驅趕他,也沒人邀請他。
他的母妃害死了皇后娘娘被賜了鴆酒,他也不招父皇待見,便被發落到這木繁山上跟師父學武。所有人都知道他的來歷,所有人都離他遠遠的。
只有那個叫阿水的小師妹,總穿一身大紅色的衣裳,風風火火比男娃娃還要隨性率真,梳著花苞頭,額前劉海總是汗津津地斜在左邊或者右邊,漂亮得讓人不知如何是好。
這樣漂亮的小姑娘卻在跑了老遠后匆匆跑回來,頂著烈日瞇起眼抬著頭,向著藏在大樹之中偷窺的他伸出手,聲音也脆生生的:“大師兄,檀香味的糖球,你要吃嗎?”
他的手指一顫,身體一顫,心底也一顫,險些踩空摔下去。
那一年他十一歲,還是個膽怯自卑到不敢和人交集的男孩,卻于一個暑天的午后,一棵大樹葳蕤的枝丫之中,對著一個粉撲撲名叫阿水的小姑娘,怦然心動。
再然后,情根深種。
他開始無時無刻不關注著小師妹的去向,待駱談生走開后他會走過去,漲紅了臉把自己偷偷攢的錢給她:“下次我還可以和你一起下山去買糖。”
他的小師妹就笑彎了眼。
駱余生便是從那時立誓,此生定然要好好守護她的笑容,只要能讓阿水開心如愿,他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披星戴月披荊斬棘都在所不惜。
十五歲那年他學成下山,阿水拉著他的衣袖哭得眼睛都腫了,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只說自己一定會去找她,忍住內心的抽噎疼痛問她:“阿水,你有沒有我可以為你做的事情?”
身量漸長容顏也日漸明麗的他的姑娘,揉著眼睛死也不愿放開她的手,半晌才低聲囁嚅:“……我要做皇后。”
不遠處的駱談生聞言哈哈大笑,而他的手還放在她的肩上,唇邊笑容還在,心卻一點點涼下去。
世人皆知太子被廢除,儲君人選便落在了二皇子駱談生身上,他只是一介平凡人,終身都將與皇位無緣。
但他還是笑了,盡管苦澀卻豁達,堅定應她:“好。”
那時她還喚他大師兄,一聲聲甜蜜軟糯,叫得他心里頭融化成了一攤水。而白云蒼狗,她聽從圣旨入了宮封了妃,不再叫他大師兄,也極少喚他名字,反而是他,對著她璀璨星眸和明麗容顏,要畢恭畢敬叫一聲,漪妃娘娘。
捌
扈漪水泣不成聲。
駱余生幾次想要為她擦去淚水,卻屢屢在半空中落寞收回,只是苦笑:“我不知皇帝竟然已經懷疑到了我身上,倒是連累了你,若我這次不出手,怕是你早已登上后位。”
扈漪水心里疼得快要窒息,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她也顧不得那些禮數,揪起他的衣襟只顧著哭喊:“他讓我在手背上割道傷口假裝成皇后在寢殿等著,無論你做什么都不應聲,我還不解……原來他早在你送我扇子那刻便開始起疑了啊,手上的疤痕只是為了讓你打消疑慮……你快走,你走啊,他很快就會找到這里,那時候,那時候……”
駱余生眼底騰起霧氣,手指顫抖著輕輕放在她的肩上,問:“你不問我為何嗎?不問我為何要去當皇后大盜嗎?為何擄走一個又一個偏不送回,要放在這偏僻之地困著她們嗎?”
漪水死命搖頭,眼淚順著臉頰落在他的手背,仿佛火灼一般疼。
她從懷間掏出一袋糖果,慌忙著往他手里塞,把他往遠方推:“這是我做的糖,你帶著遠走高飛,不要再回來……或者去找師父,他老人家一定有法子保你……”
駱余生卻不走,只是一直笑一直笑,瞳眸里噙滿了不舍遺憾,正欲開口卻聽見身后鐵蹄嗒嗒聲漸近。
駱談生已經領著侍衛追了上來,狠戾聲音破空而來:“駱余生,你私通后妃,擄走皇后私自囚禁,實乃喪盡天良大不敬之罪過!”
他做了個手勢,身后便出現了無數箭鏃對著他們。
駱余生將漪水護在身后,手放在佩劍之上,笑得隨性而淡然,眸里卻透著堅持與不悔:“是我一廂情愿地戀著漪妃娘娘,便想著為她除去障礙坐上中宮之位,是我癡是我傻,是我一時不察入了陷阱,但我不悔,我做出這一切的開始便做了隨時贖罪赴死的準備,但我只求陛下,看在木繁山上數年同門情誼的分上,放過漪妃娘娘。”
“好一個不悔!”皇帝不怒反笑,“你自如穿梭于后宮之間以為我不知嗎?當日你在湖邊贈漪水折扇,我訝然你竟記得如斯久遠之事,回去細想卻覺不妥,我記得十五歲你下山應過漪水,要助她坐上后位。我還不敢相信,你竟然會為了一個承諾,下了那么大一盤棋,又做了那么多毀天滅地的事情。”
漪水試圖從他身后掙扎出來,卻被駱余生牢牢護著,他抽出佩劍,扔了刀鞘,卻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劍刃轉向自己,他眼角有淚嘴角卻帶笑:“是啊,下了那么大一盤棋,我只會下這樣一盤棋,落子無悔的棋。”
利刃沒入腹中的聲響讓后方的漪水霍然睜大眼睛,眼淚還凝于睫上,面前這護她愛她如一座山般的男子卻徐徐倒下,她怔怔地望著他的笑臉,怔怔地望著他渾身洇出的血跡,大顆大顆的眼淚猝不及防便落下來。
駱余生還是在笑,直到死都在笑,但他還是竭力伸出手去觸摸漪水的臉龐,顫抖的睫毛和手指泄露了他的痛苦和不舍,他說:“阿水啊,你笑一笑好不好,大師兄最喜歡見你笑了,你一笑,大師兄再怎么疼再怎么忌妒再怎么孤獨都不怕了。”
漪水跪下來,抓著他的衣襟不讓他呼吸漸淡不讓他閉眼,只是淚水好像流不完,她只有努力咧開嘴嘶聲重復:“大師兄,你起來,你起來啊,我跟你去木繁山,爹爹曾經說先皇看中的是你等著風波過去就立你為儲君,卻不知怎么后來變成了你哥哥,我說的要做皇后,是要做你的皇后啊——”
她是那樣豁達憧憬自由無拘束的姑娘,卻甘愿為了他墜入寂寂宮闈說要做他的皇后。
駱余生笑著嘔出最后一大口鮮血,眸里有淚,有釋然,同樣有這短暫一生最痛的遺憾。
駱談生閉上眼睛,揮了手。他曾以為,漪水那句要做皇后,是說予他聽的。
無數箭鏃一齊向他們飛去。
他是無心無情的帝王,從他私自篡改先皇的遺詔開始,他就已經不能回頭不能心軟。
終
坊間內有一傳言。
有一大盜,不盜金玉滿堂,不盜紅粉佳人,只盜這天下唯一的皇后。
皇后被他盜走也不見歸來,皇帝便只好再換皇后。
直到那人坐上后位。
那大盜費盡千般周折,也不過是為心愛的姑娘還上心愿。
若駱余生和扈漪水還活著,定是要拊掌大笑了,那是因為他死了才沒辦法繼續盜,若是他還活著,不,他已經不用盜了。管他誰坐皇后,他的阿水愛的只有他。
不過這傳言倒也真了一半。
她要這大好河山,他給;她要那繁花似錦,他給。
就算她要嫁為他人婦,他也給她扯來天下最繁華錦繡親手為她縫制一襲最美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