靡寶
約圖風(fēng)格:一扇古典的窗戶,窗臺上是一株牡丹,一個少女對著牡丹說話。。
上期回顧:
*薛晗*
只見他擰著眉,張開嘴猛地把夾了泥巴餡的糕點吐了出來。
我哈哈一笑,把紙包一丟,笑得滿地打滾。
薛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氣得渾身發(fā)抖,像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就這樣被輕易捉弄了。
我又唱又跳:“小黑愛吃泥巴糕,吃了一個還想要!”
突然一聲呵斥從天而降:“沈眉!”
姐姐帶著丫鬟、老媽子匆匆走進院子,根據(jù)以往經(jīng)驗,她無須求證就知道我干了什么好事。
姐姐一臉怒容,攬過薛晗,連聲叫人端茶漱口,伺候湯藥。
有必要嗎?不過一口泥巴,他又沒吃下去。
姐姐慚愧地對薛晗說:“這丫頭是我妹妹,缺少管教,無法無天。小晗,往后她要欺負了你,只管同姨媽和表姐說。”
這都說的是什么?
我叫道:“為什么不說他會欺負我?”
姐姐狠狠地瞪我:“這天下還有人能欺負得了你?”
薛晗冷冰冰的眸子亦掃了我一眼,大概覺得被一個小姑娘捉弄了,面子掛不住,臉有幾分紅。
我把眼睛和嘴巴扯成一條線,沖他吐舌頭。他憤憤地別過臉去。
薛晗就這樣在我家住了下來。
沈府上下,無一人不喜愛他。他聰明乖巧,老實溫順,知書達理,勤學(xué)上進,善待下人,總之娘和姐姐簡直把他當(dāng)做心頭寶,成日噓寒問暖,樂此不疲。
這般關(guān)照下,薛晗黑瘦的身子終于長了幾斤肉,也不那么死氣沉沉了。
他在院子里練劍,小丫鬟門全擠在墻角屋檐下看,咯咯地笑。他長劍指空,瀟灑飄逸,一個燕子回巢收了勢,小丫鬟們?nèi)颗踔目诮泻谩?/p>
我在一旁看著,趁他不注意,往他的茶里撒上一把鹽。
他走過來,端起來大灌一口。
我充滿期待地看著他。
他若無其事地咽了下去,轉(zhuǎn)身走開,自始至終沒看我一眼。
姐姐總笑我:“阿眉吃醋了。”
我哇哇大叫:“才沒有!才沒有!”
娘說:“你要是像小晗一樣聽話懂事,娘也會那樣疼你。”
于是那天我又在薛晗的夜宵里放了一大把胡椒粉。
半夜我不睡,偷偷爬起來,打算去扮鬼嚇薛晗。和尚做法后家里一直很干凈,不然我根本不用親自動手。
我溜到薛晗住的小院子里,拿出準(zhǔn)備好的白布披在身上,跑進了他的房間。
可是床上無人。深更半夜,這位翩翩佳公子不好好兒在床上待著,跑哪里去了?
忽然聽到外面?zhèn)鱽磬ㄆ暋N覍み^去,看到薛晗坐在院里樹下哭著。
他平日里總是端著一副云里霧里的表情,裝作是大人,這個時候卻像個小孩子。
我聽到他呢喃著:“娘親——”
我恍惚想起,姐姐說過,薛晗的娘去世了。
薛晗嗚嗚地哭著,我瞪著眼睛,看到他身邊蹲著一個漂亮的白衣婦人。那婦人焦急心疼地摸著他的頭發(fā),可是他一點感覺都沒有。
這時那婦人抬起頭來,一下看到我,她秀美的臉上滿是驚訝。
“你看得到我?”
我點了點頭。
漂亮婦人立刻高興起來:“你快告訴我兒子,叫他別哭了。”
于是我開口:“薛晗,你娘叫你別哭了。”
薛晗猛地抬頭,被我嚇得不輕。也是,換誰在他那情況下聽到這話都要嚇一跳。
他又惱又羞,兇巴巴地沖我叫:“你在胡說什么?”
我說:“你娘要你別哭了。”
薛晗渾身發(fā)抖,反復(fù)強調(diào):“你在胡說什么?”
我不耐煩地對那婦人說:“你兒子腦子有問題。”
薛晗臉色發(fā)白:“你在同誰說話?”
我說:“你娘。”
薛晗大怒:“不要胡說!”
我說:“你娘看你哭,很心疼,要我叫你別哭了。”
薛晗當(dāng)然不信,沖我大吼大叫:“你又編排些話來騙我?白日里捉弄我還不夠嗎?你走開!”
我氣得大叫:“誰稀罕!你哭吧!我再不理你了!”
我一口氣跑回自己的房間,鉆進被子里。
第二天吃早飯時,薛晗紅著眼睛,黑著臉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娘心肝兒肉地摟著他噓寒問暖,姐姐連忙叫人去熬銀耳湯。
薛晗眼神森森地瞪著我,娘立刻大聲問我:“阿眉,你是不是又欺負小晗了?”
我冤得要吐血了。
好在薛晗及時開口說:“是我晚上做了噩夢。”
噩夢?管自己親娘叫噩夢?活該嚇?biāo)滥恪?/p>
然后薛晗私下攔住我,說:“你要對我發(fā)誓,你所說之話都屬實。”
那時我雖然才八歲,且不受詩書感化,但是我并不笨,我惡狠狠地駁回去:“不信我,就什么都別問!”
薛晗沒得選擇,扭扭捏捏地說:“我娘……我娘昨天還說了什么?”
我哼哼著說:“她說你哭起來很難看。”
薛晗面如醬色。
我只好說:“她說你不要責(zé)怪自己,說你給她寫的詩她很喜歡。”然后回憶著背了兩句。
那是薛晗寫了燒給他娘的奠文。他這下全信了,眼珠子快瞪出眼眶來了。
我學(xué)著我爹的樣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娘告訴了我你們家一把什么劍藏起來的位置,要我告訴你。”
“冰月蝶?”
“大概是吧。”我拿樹枝在地上畫。
薛晗一看,驚得大叫:“你你你……你怎么知道我家布陣圖?”
我哪里知道這是什么圖:“都是你娘畫給我看的。”
薛晗看著幾乎要暈過去了。
我怕又被姐姐罵,丟下樹枝,一溜煙地跑走了。
過了幾日,我半夜被人搖醒。薛晗很興奮地把我從床上拖了起來,給我看他的寶貝。
那是一把通體瑩白的寶劍,劍柄上還綴著一顆碩大渾圓的珍珠。我伸手去摸,給薛晗啪地一下打開。
他抽出劍,一時間昏暗的屋里流光溢彩,月華般的光芒從薄如蟬翼的劍身綻放出來。
我張開嘴:“哇——”
薛晗得意揚揚地說:“這是我們薛家的傳家之寶,冰月蝶。”
管它蝴蝶蜜蜂,沒有我,還不知道埋在哪處土下呢。
薛晗還算厚道,說:“阿眉,謝謝你。”
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連著這把劍被一起找到的,還有一本薛家劍譜。從那天起,薛晗就專心致志地練習(xí)劍法,每天日出即起,揮劍三百下,然后再吃早飯。
他在我家一住就是好多年。我想一定是薛將軍兒子太多了,少了一個也沒發(fā)覺。
日子久了,我也漸漸習(xí)慣將他當(dāng)成家人。
薛晗很厚道,從沒同人說過我可以看到鬼的事。他也很勤奮,將所有的時間都用在讀書和習(xí)武上。
我在大槐樹上嗑瓜子,瓜子殼紛紛揚揚落下,薛晗就在樹下用劍刷刷刷地把瓜子殼揮開,一片不漏。我吃完瓜子,掏出一個桃子啃,啃完了把核隨手一扔,他又刷刷兩下,核分成了四瓣。
我沖他撇嘴,他沖我笑。
少年高挑英俊,神采飛揚,從容瀟灑。小丫鬟們芳心醉倒一片。
我聽到她們偷偷說:“五郎真俊,若能做我夫君該多好。”
我心生一計。
次日起了個大早,跑到薛晗的屋子外躲著。丫鬟服侍他穿衣服,我就翻窗進去,往他的床上倒了一大杯水。
那日中午就聽娘在同嬤嬤說:“還是請大夫給小晗看看吧。這么大的人了,還……不大好。”
我溜回樹上,捧腹大笑。
只聽薛晗冷聲道:“我知道是你。”
我趴在樹枝上笑:“怎么?擔(dān)心你將來的媳婦知道?”
薛晗忽然詭異一笑,我立刻遍體生寒。薛晗平常只會笑得溫柔敦厚,我可從沒見過他眼放賊光。
結(jié)果吃晚飯時,爹就對我說:“阿眉,你也不小了,雖是女孩子,也不能整日貪玩,得學(xué)點東西了。”
我大驚失色:“爹,我該學(xué)的都已經(jīng)學(xué)了啊。”
爹胡子一抖:“學(xué)?你學(xué)了什么?活了十二年了,連首詩都不會作!說出去還是沈御史家的小姐,會被人笑掉大牙去。”
“人家愛笑就讓人家笑去,我牙齒在就好。”
爹氣得拍桌子,所有碗碟筷子都一跳。
我活這么大,從來沒見他對我發(fā)這么大的火。我真被嚇著了,心驚肉跳。
爹宣判道:“從明天起,你同小晗一同讀書,我讓他教你一些詩文。別整天只想到吃。”
薛晗在一旁恭順地說:“姨爹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兒教導(dǎo)阿眉的。”
我哀號一聲,倒在飯桌上。
就這樣,我被薛晗抓去讀書寫字。
他肆機報復(fù)。你說寫字就寫字,他非要在我手上綁沙包,而且還不許我坐。半天下來,我的手就酸得抬不起來,他還挑三揀四:“這是你寫的字?比道士畫的符倒是好認(rèn)點。”
我氣得抓起筆朝他扔去,他眼皮都沒抬就接住了。
然后要我念詩給他聽。
我大聲朗誦:“帝高陽之苗什么兮,朕皇考曰伯庸;什么提貞于孟什么兮,惟什么什么吾以降……”
沒念完,因為薛公子已經(jīng)倒在了椅子里。上天保佑他沒被我氣死,我不想因為這點小事被爹罰去跪祠堂。
還好薛晗很快又抬起頭來,捧著肚子,一臉吃錯了東西的表情。
我假惺惺地問:“要去茅房嗎?”
“放你的……”關(guān)鍵時刻他把那個詞吞了回去,畢竟人家是文雅的公子。
薛晗抄起一本書,狠狠地道:“聽好了,什么叫念詩。”
薛公子念道:“漢苑鐘聲早,秦郊曙色分。霜凌萬戶徹,風(fēng)散一城聞。”
他聲音很清朗,很沉穩(wěn),很……很好聽。回響在這小小的書房里,讓我耳朵一時有點嗡嗡作響。
我問:“寫的什么?”
他說:“長安清早的鐘聲。”
我說:“很美。”
他說:“確實是佳句。”
我說:“我是說你念詩的時候。”
薛晗一愣,臉在瞬間紅了。他吃驚地看著我,我亦單純地凝視著他。他的嘴唇開始發(fā)抖。
我忍,我實在是忍不住了,噗的一聲哈哈大笑起來。
薛晗的臉一下轉(zhuǎn)成青色。
我趕緊跑,他倒是沒追出來。
我笑道:“我是學(xué)那些小丫鬟,倒還以為你喜歡呢。”
我逃出老遠,回頭看,薛晗還站在原地,眼睛冒火,死瞪著我,像隨時都會沖出來掐死我一般。我一吐舌頭,埋頭跑走了。
*凈初*
“傻笑什么?”
我轉(zhuǎn)過頭去,舜華正面無表情地盯著我。
我腳下是一堆尚待擇選的草藥,有半人高。糾纏的枝條根根長滿了尖刺,濃郁的藥味熏得我頭疼。
我把手一攤:“你看到了,我在休息。”
舜華一臉鄙夷地掃了草藥一眼:“日落前不把這堆草藥篩選完,晚飯就不用吃了。”
我把手里抓的草藥一丟,將兩只傷痕累累的手在他眼前晃:“喂,做妖也要厚道!你究竟哪里不滿意我,說就是了。這點東西你明明施點法術(shù)就可以收拾的,為什么非要人工來做?”
舜華忽視,冷冰冰地道:“我救治你,供你吃喝,還教你法術(shù),你總得知恩圖報才是。做人,也不能太懶惰了。”
我泄氣地說:“我的傷不都好了嗎?你還要這些草藥干什么?”
舜華說:“存著,自然有用處。”
他飄飄然地走了,紅衣映著晚霞,像一團火,千年老狐才有的清幽狐香飄散在空氣里。
我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蹲下來繼續(xù)摘草藥。千秋草,續(xù)骨生肌,市價千金,這里卻堆成堆。老狐貍可真有生財之道。
山中無年日,我也已懶得數(shù)日出日落,所記得的,就是傷好之后,一直被舜華奴役著,今日打掃庭院,明日修葺房屋,半夜燒火做夜宵,天不亮就起來劈柴火……總之都是一些粗重的體力活。
我沈眉雖然也不是什么嬌弱無力的千金小姐,可是從小到大卻沒干過什么粗活。一番勞作,身體是好得快了,但是也累得要死。
舜華大概自出生就沒變過的冷臉,在我被累得如同一只老狗時,似乎浮現(xiàn)了一抹詭異的暢快之色。
我問他:“我前世同你認(rèn)識不?”
舜華說:“問這個做什么?”
我說:“我總覺得我前世該是個獵戶,不然你怎么那么恨我?”
舜華的臉抽了抽,頭頂黑壓壓的一片。
舜華是景山里一只有八千年道行的老狐貍。一般妖修行到他這份兒上,又是修的正道,基本都可以成仙了。他不知道是因為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還依舊是只狐。
只是這只狐做得逍遙,統(tǒng)領(lǐng)方圓萬里的眾狐,自立為王,高高在上,大權(quán)在握,景山一帶乃是他的權(quán)利中心,好比人間天子皇城。他在這里橫行霸道,肆無忌憚。
有這無冕之王做,神仙也并不是那么值得羨慕的。
我胡思亂想著,一邊使勁把一根枝條從那一大團麻中抽出來。
頭頂突然轟隆一聲響,不知道什么時候烏云壓頂了。這一個月來天氣很怪,總是烏云壓頂,雷雨不斷。
古人都說冬雷陣陣夏雨雪,才敢與君絕。如今春天一會兒暴雨一會兒冰雹的,又算個什么?
山風(fēng)夾著水汽,帶著幾分蕭肅,又要下雨了。
我瞅著那一大堆荊棘條,心里把舜華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個遍。一陣疾風(fēng)吹過,吹亂了我的頭發(fā),幾滴冰涼的雨點打在我的臉上,一下勾起了一段不算美好的回憶。
漆黑的夜,窮途末路,鋒利的劍,冰冷的雨……
胸口抽痛。我丟下手里的東西,捂住心口。疼,疼得冒冷汗,疼得眼睛一片濕潤。
每一下雨,那傷就發(fā)作。畢竟當(dāng)初傷得太重了,舜華能把我救活,也好在他是只精通醫(yī)理的老狐貍了。
又一陣疾風(fēng)。樹林嘩嘩作響。遠眺,群山已被雨霧籠罩,一片朦朧,滿目蕭索。
狂風(fēng)吹著我的衣服,我?guī)缀跤悬c站不住。
然后回過神來,我匆忙將那一大對藥草抱進屋里去。
藥草那么多,我來回跑了好幾趟才搬完。大雨轟然,雷電交鳴,我一身狼狽,頭發(fā)凌亂,衣衫污濁,滿手傷口,一時站起來過快,眼前發(fā)黑。
“我不會把你讓給別人!”
我猛地抬起頭,屋子里只有我一個人。
屋外雷雨轟鳴,屋內(nèi)卻有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
那一刻,回憶來襲,全部在我的頭腦里翻涌、吶喊、叫囂、沖撞。我痛苦地抱住頭,跪在地上。可是那一聲高過一聲的話語卻仍然清晰如新。
“我不會把你讓給別人!
“我只想要你!
“等我回來,阿眉,等我回來!
“阿眉,不要恨我……”
“不——”我嘶喊著,淚如泉涌。
一個響雷打在頭頂,地動山搖。整個世界都在旋轉(zhuǎn),我暈暈欲墜。就在這時,門突然砰的一聲被踢開,一個人奔了過來。我被大力拉起,投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雷聲已經(jīng)停歇,只余嘩嘩雨聲。我睜開眼睛,觸目一片火熱的紅色,那份溫度,讓我冰冷僵硬的身子慢慢放松了下來。
陌生又熟悉的氣息,厚實的胸膛,緊緊摟住我的手臂。我愣住了。
舜華也在那一瞬間反應(yīng)過來,猛地一把將我推開。
我一骨碌滾到藥草堆上,尖銳的荊棘刺扎到我,我疼得怪叫一聲。屋內(nèi)尷尬怪異的氣氛登時一掃而空。
我跳起來:“喂!你用得著推嗎?我又不吃人!”
舜華的死人臉一片青白,有點嚇人,晶亮的眼睛里有陌生的情緒在浮動。他直直地盯著我,我被那專注復(fù)雜的眼神給定住,有點不知所措。
狂風(fēng)吹得一扇窗戶哐當(dāng)作響,舜華回過神來,垂下眼簾。他站起來,稍整衣衫,從容優(yōu)雅地離去,仿佛剛才什么事都沒發(fā)生。
這只老狐貍也太陰陽怪氣了。我盯著他衣袂飄飄的背影,想著。
外面的雨似乎小了,但是時有閃電劃過長空。我探頭望去,天空中云層翻涌,如江水滾滾,那股陰翳灰暗,透著濃濃的躁動與不祥。
那夜色降臨得似乎比平日早。
舜華老爺沒有出來吃飯。他這么大年紀(jì)的人了,卻還喜歡賭氣絕食,真讓人啼笑皆非。
我自己毫不客氣地吃了半只雞,拍拍肚皮,回了屋,把這幾天學(xué)到的劍術(shù)口訣法術(shù)溫習(xí)了一遍,又出了一身汗。
老實說,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么勤奮過。回想以前,總是想方設(shè)法裝病不去薛晗那里念書,他卻總找得到方法戳穿我。于是我又要受罰,他寫字我就要給他磨墨,他看書我就要給他扇風(fēng),他口渴我就要給他倒茶。
女兒成了小丫鬟,爹還很高興,說:“阿眉這些日子規(guī)矩多了,終于像個大家閨秀了。”
這都胡扯些什么啊?
我提來水,倒進木桶里,然后解開衣服。
蒼白的皮膚上,遍布傷痕。舜華雖然給我用了很好的藥,但是始終有淺淺的白痕留了下來。胸口有一道一寸長的疤,并不起眼。我卻知道這險些就是一道致命傷。
舜華說,劍離心只差分毫。
薛晗的劍,那薄如蟬翼鋒利無比的冰月蝶,舞起來仿佛無數(shù)白蝶翩飛,一片葉子落下,即被一分為二,怎么可能不準(zhǔn)?
他為什么要手下留情?
我舀了一瓢涼水。
窗外白光一閃,轟隆巨響砸在頭頂,頓時地動山搖。我手里的瓢咚的一聲,掉在桶里,濺了一身水。
狂風(fēng)吹開了窗戶,雨點夾雜著冰雹打了進來。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又是一道刺目的閃電劃過眼簾,隨即而來的雷聲差點把我震聾。
這已不是普通的雷電,這是天雷!
都到這份兒上了,如果我還反應(yīng)不過來,我就真是一頭豬了。
那只該死的老狐貍,他為什么不提前告訴我他天劫要到了!
我隨手抓了一件衣服套上,沖了出去。外面風(fēng)雪大作,冷得要死,冰雹砸在我的頭上,疼得我嗷嗷大叫。
舜華不在房里,我扯開嗓子叫他的名字,狂風(fēng)一陣過去,就把我的聲音帶走了。我凍得直打哆嗦,頂著風(fēng)雪滿院子找,可是老狐貍不知道躲到哪個地洞里去了,連個影子都沒有。
雷電盤旋不去,老狐貍肯定還在這里沒有跑走。閃電已經(jīng)刷刷刷地劈倒了院子外好幾棵大樹,要不是我閃躲及時,早就被壓成一張肉餅了。
耐心快耗盡時,鼻子忽然聞到一絲極淡的氣息,我一怔,往舜華平日練功的房間沖去。
練功房的門大敞著,我剛沖進去,腳后就落下一道閃電。我嚇得寒毛都豎起來了。死老狐貍,你自己過天劫就罷了,卻還把我拖累進來。
房間里空蕩蕩的,擺設(shè)一團亂。我大叫:“狐貍——”
無人應(yīng)答,我只好改口:“舜華——”
一道雷電劈在房上,房頂瞬間給掀去了一半。
就在這電光石火間,我瞄到了一團紅色。我驚訝地張大嘴巴,眼珠子幾乎要掉了出來。
紅毛狐貍瑟縮在墻角,聽到我叫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又閉上眼睛。如果狐貍也有表情,那么他的表情是肅穆的,嚴(yán)陣以待的。
我朝他走過去,才邁了兩步,一道天雷轟地擊在三步之遠的地方,那股灼熱的氣流一下將我掀倒。
時間緊迫。我從地上跳起來,奔了過去,不顧老狐貍齜牙咧嘴,一把將他拎過來,抱進懷里。
緊接著下一道白光如劍一般向我擊來。我本能地抱緊懷里的毛團,閉上眼睛——
身子一震,背上一陣灼熱,然后一切都消失了。并不覺得疼,天雷不會重傷人,只是我以肉身為老狐貍擋天雷,總是要受些波及的。
天旋地轉(zhuǎn)中,我不停地做著古怪的夢。
一下是一片光明清亮的地方,草原茫茫,輕風(fēng)拂送,我迎風(fēng)站在草地里,感覺一陣舒暢。
身邊有個熟悉的聲音對我說:“凈初,你不該頂撞他。你這性子,什么時候才能改一下?”
我聽到自己說:“他那樣懲罰小狐貍,分明是挾公報私。自己缺德就算了,我可不想被當(dāng)成他一伙的。”
那聲音帶著無奈寵溺的笑意:“可你真不該頂撞他……”
畫面忽然暗了下來,我疾步行走在幽暗的長廊里,前方有一點火光。我趕過去,房間里站滿了人,見我進來,紛紛行禮。一個被捆仙索綁得跟粽子似的紅衣小男孩,一見我來了,琥珀色的眸子里登時亮起光芒。
他呼喚我:“凈初!”
我手一揮,他身上的捆仙索松落下來。
旁人大驚:“上殿,使不得!陛下要是知道了……”
“他知道了,叫他來找我。”
“凈初,”那個溫柔的聲音又響起,“我該拿你怎么辦?”
孩子已經(jīng)奔過來,忽地變成一只火狐,跳進我懷里。
我轉(zhuǎn)過去,對那人說:“我做事,從不后悔。”
那人就站在我對面,可是我就是看不清他的臉。他青色的衣衫寬大而華麗,襯著他的從容優(yōu)雅,卻叫我覺得那么熟悉。
濃霧升起,又消散而去。我回到了自己還是三、四歲時的樣子。
娘牽著我的手,帶著我去一個地方。我們邁過了高高的朱紅色門檻,經(jīng)過一座座巨大的佛像,然后來到一個開滿鮮花的院子里。
娘說:“大師,我把孩子帶來了。您請看看。”
然后一個鮮艷似火的身影來到我的面前。那人蹲了下來,伸出手,摸著我的臉、我的發(fā),他小心翼翼,手在發(fā)抖。
我聽到他說:“凈初,我終于找到你了……”
“凈初——凈初——”
我睜開眼睛,滿眼風(fēng)雨肆虐后的瘡痍。風(fēng)已停了,雨也歇了,天空一片澄明,星斗遍布,晶瑩閃爍。我被人抱在懷中,溫暖的氣息圍繞著我,那人微微顫抖著的手輕輕撫過我的臉頰。
我說:“我們以前見過吧……”
舜華的手停了下來。沉默片刻后,他將頭埋在我頸項間,用力將我緊緊抱住。
*阿紫*
天寶十四年,我十四歲,薛晗十七歲。
早在去年,娘說我大了,不能再和男孩子瞎混,把我從薛晗的魔掌中給救了出來。
于是,我又恢復(fù)了每日吃、玩、睡三步走的生活。這幾年膽子大了,學(xué)會翻墻,還常溜出府去同街上的孩子玩。
胡人小子蘇塔,褐發(fā)碧眼,眉目清俊,一把彎刀耍得風(fēng)生水起,且為人豪爽,耿直俠義,我們彼此很快引為知己。
這事當(dāng)然沒敢讓家里人知道。這一年來,母親身體總有微恙,我亦不敢太肆無忌憚。
姐姐總是嘆氣說:“你這樣子,怎么嫁得出去?”
姐姐兩年前嫁給了工部侍郎,做了侍郎夫人,相夫教子,其樂融融,于是也總想著讓我也過上這樣的日子。天生土豆就做不了玉雕,她不知道。
薛晗這幾年,也不知道吃了什么,變得越發(fā)俊了。他捧本書朗誦,就有花兒飄香;他架起琴彈奏,就有鳥兒歌唱;他在院子里舞劍,整個沈府的丫鬟、老媽子們都碎了一地心。
這些年他住在我家,他吃什么我吃什么,我不吃蔥花他不吃辣,為什么偏偏只他出落成仙了呢?
那年,沈家來個一個嬌客,是一株魏紫牡丹。當(dāng)然,常人眼里那是一株花,但在我的眼里,是一個年紀(jì)相仿的小姑娘。
我管她叫阿紫。阿紫輕紗衣裙,明眸皓齒,五官絕麗,小小年紀(jì)已有千分嬌媚,萬般風(fēng)情,再長幾歲,還不曉得是怎么樣一副光景。
阿紫剛來的時候,總是哭個不停。我夜夜聽她在窗下啜泣,起初還覺得美人兒對月灑淚是一道美景,可日子久了,她嗓子啞了,哭起來就像是老貓叫夜,怪寒磣人的。
那夜,她又持之以恒地在窗戶下哭,我實在忍不住了,爬起來探頭說:“您歇歇吧,我家房子都快給你哭倒啦!”
阿紫被我嚇了一跳:“你你你……你看得到我?”
我說:“你是牡丹精嘛。”
阿紫眉頭一擰,道:“什么精?我是花仙!是仙!天上仙冊里可是有我的名字的!”
我說:“都是仙了,怎么還整天哭哭啼啼的呢?”
阿紫紅了一張俏臉,說:“我是從洛陽牡丹園里移來的。三郎還不知道我被人挖走了,現(xiàn)在不知道多焦急呢。”
我問:“三郎是誰?”
阿紫說:“三郎是照看我的人,我喜歡他。”
我又問:“喜歡也不至于哭成淚人嘛。”
阿紫紅了臉,說:“我這不是一般的喜歡,他是我的心上人。”
我再問:“什么是心上人?”
阿紫一臉鄙視地說:“你連這都不知道?”
我很誠實:“不知道。”
阿紫說:“心上人,就是你想嫁的人。你愿意做他的妻子,為他生兒育女。你懂嗎?”
我驚駭?shù)氐溃骸盀槿松⒆樱俊边@個概念已經(jīng)完全超出了我現(xiàn)有的理解能力。你不能指望一個野小子似的丫頭主動去考慮為一個男人生孩子的事。
我被嚇得魂不附體:“為什么要這么做?聽說會很疼,還要死人的。”
阿紫白了我一眼:“你要是喜歡一個人,自然會愿意為他做一切事情。我同你說不通,我繼續(xù)哭去了。”
要命啊!這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我忙叫道:“且慢!你……你解釋給我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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