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鬼

木頭弦

約圖風格：

主要畫個男人看著水里披頭散發的一個女鬼，伸手想拉她上來的樣子。

1

傳說，落水而亡的人會變成水鬼，徘徊在淹死的地方。如若哪天后悔想要重返輪回，便要找個人來做替死鬼，才能投胎轉世。

這夜皎月靜謐，夜色融入水里，深沉如墨，暗不見底。

撲通——

一聲悶響之后，淮河的水面漾起圈圈漣漪，一大串氣泡隨之飄起。

明蓁望著水面的波紋，若是這個女人淹死，她就可以離開淮河了。但她，卻不能離開。

水紋漸平，水圈逐漸變小，那一縷墨發漸漸向水底沉沒。這女人大概不知道，死不是解脫，反而從此被束縛在了這河里。

明蓁站起身，跳入河中。

水鬼沒有實體，她不能碰到投水女人的身體，所以明蓁拽著她的魂魄，按進她的身體。到后來漸漸按不住了，明蓁打算用陰氣給這女人渡口氣。

她支持數息，或許這女人能等到一絲生機。

明蓁抬手結印。

“住手！”一道男聲喝止了她的動作。

疾馳而來的人白馬青衣，目中含怒。他叫沈毓，國師府的二公子。

明蓁松開手，看沈毓從馬上跳下飛身入水，把那女人的頭撈出了水面。

但沈毓卻不是為了救她，他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女人的眼睛凸了出來，臉色憋得青紫，一口氣散開，魂魄頓時要破體而出。

明蓁飛快結印，金光洶涌飛出纏住女人的魂魄，既驚且怒：“你干什么？”

沈毓沒理明蓁。他掐著女人的脖子，把無力掙扎的女人按進了水里。

鬼與人，終究是不同的。

明蓁的法術能牽引著女人的魂魄不讓她死，但沈毓死死地按著女人的身體也可以不許她生。人與鬼，魂與身，生與死，這場拉鋸戰，終究是人更強勢些——身體死了，魂魄再怎么按也是按不住的。

女人瞳孔放大，抽搐兩下，眼看就要徹底沒了氣。明蓁說：“放手，或者我用移魂術。”

移魂術，把鬼的靈體變成滋養人的魂力。這樣可以救回那女人，代價是明蓁魂飛魄散。

她話說完，沈毓身體一震，手上也泄了幾分力道：“她是自殺，明蓁，這是你轉世的好機會！”

這個女人自己想死，讓她代替你豈不正好？

可惜明蓁并不接受他的好意。

明蓁的手上結出奇特的手印，聲音也變得詭異冷幽：“放開她，或者我死。”

這是移魂術的起手式。

沈毓知道，如果他堅持不放手，明蓁真的會使用移魂術——她從來都是對自己這么狠。

他僵持數息，終于妥協了。他狠狠地一提手，將那女人丟到岸上。女人痛苦地嗆出了鼻涕眼淚，模樣極狼狽，但總算撿回了一命。

沈毓憤懣地靠著岸趴著，青衣黑發，身上濕漉漉的，看起來倒比明蓁更像水鬼。

“你不該引誘她來替我?！泵鬏桁o靜地飄到沈毓身邊。

沈毓并不反駁，但是，他說：“我不想你一直做水鬼?！?/p>

明蓁靜靜地望著遠方，淡淡地說：“不會有人代替我。”

遠方天即將白，大部分天空卻依然濃黑如墨。這個世上，每一天都有人變成水鬼，每一天都有水鬼解脫，只有她，永遠都不會解脫。

明蓁說：“永生永世，都不會有人代替我?！?/p>

2

在很久以前，這世上仙和魔都還不是傳說的時候，胤朝有一位驚采絕艷的公主。傳說她出生時天現七彩祥云，瑯嬛清音響徹大地。這位公主天生就是不凡的，所以她被送上雪宮修仙，由于天資過人，不久就成仙成為天女。

天女住在墨閣，抄寫仙典魔籍，日日不綴?；蛟S天才的感情總是比凡人要少一些，這位天女不出門，不交友，不生事，深居簡出之下，一直過了二十年，雪宮也沒幾個人認識她。在她身邊陪伴著的，一直都只有一個小僮。

那個小僮，就是沈毓。

數年后胤朝大廈將傾，胤王緊急召喚天女。天女告別了雪宮的主人泌雪天君，孑然一身連夜下山。墨閣里，只留下了沈毓一人。

偌大的墨閣空空蕩蕩，除了滿架滿架的書籍，再無其他。沈毓從失落到茫然，最后變得安靜，之后他開始代替天女抄書，日日抄寫，不分晝夜。

后來某一天，胤朝亡國了，沈毓聽說天女也投河殉了國。天女已經得道成仙，她投河了結了凡世，歷經輪回后便能回歸仙位。

沈毓聽到這個消息時，高興得差點哭了。墨閣沒有了主人，就像他的心一樣始終少了什么，現在好了，天女要來補齊它了。

但是沈毓等了一年又一年，天女都始終沒有回來。沈毓去求觀星老人，才知道天女居然變成了水鬼。而且由于天女不肯找替死鬼，她回不來了。

真是荒誕！

明明是這世上最圣潔的天女，卻變成了那最為污穢低賤的水鬼。更荒誕的是，她還不肯脫離水鬼身份，轉世回來。

天女不回來，他怎么辦？

沈毓到泌雪天君的宮前跪下，一跪百年。

百年后的某個夜里，宮門開啟。泌雪天君將一塊五彩石丟到沈毓的面前，許他說：“你用心頭之血孕育五彩石萬年，我讓你入世去找她。”

心頭之血連著魂魄，日日取血時，連魂魄都疼得顫抖。

但這卻不是最痛的，思念，才是最殘酷的懲罰。

萬年之后，沈毓捧著顏色如血的石頭去見泌雪天君。泌雪天君沒甚表情地接過石頭，問他：“你找到她想做什么？”

“讓她回來?！?/p>

山下妖魔肆虐，明蓁下山是為了除魔衛道。若不是怕沈毓下山讓明蓁分心，他泌雪天君也不會不通情理到讓他苦等萬年。只是事已如此……

“這恐怕不易，”泌雪天君嘆了一口氣，“她命里如此……你倒有可能是她唯一的生機。也罷，你去吧?！?/p>

十個月后，陳國國師府喜得麟兒。

沈毓開口叫的第一個名字是，明蓁。

這是他執著了一萬年的人，想了一萬年，念了一萬年的人。在他開口的這一刻，他心里有一種領悟，他和明蓁的關系不會再和從前一樣了。這種改變源自于他壓制了萬年，終于壓制不住了的某種迫切欲望，也源自于他不肯再被遺棄拋下的決心。

見到只剩下透明靈體的明蓁時，他心里有千言萬語，出口時只剩下了一句：“明蓁，我想你?！?/p>

他甚至落下了淚水。

只是人與人之間的感情總是不相通的，明蓁雖然沒有認不出他，神情卻也平淡到了極點。

她冷冷地問：“你來做什么？”

“找你啊?！?/p>

“你回去吧，以后別來了，我不想再見你。”

我不想再見你。這一句話，便否定了沈毓過去所有的努力。

那一晚，沈毓回顧了一遍他蒼白單薄的記憶。和明蓁朝夕相對的二十年，等待明蓁回來的三十年，為見到明蓁而在宮門前跪著的一百年，念著明蓁孕育五彩石的一萬年……

所有的時光都與明蓁有關，但明蓁卻根本沒有絲毫的參與。

這世上不是只有一種花，也不是只能愛一個人，但他卻只和明蓁有這么深的牽連。

他在這一夜發誓，明蓁不喜歡他不要緊，討厭他也無妨。他要做的，只是讓明蓁轉世，同時讓她從此以后，再也不能輕易地將他遺棄。

而這個誓言具體到行動上就是——他要給明蓁找個替死鬼。

3

不過，給明蓁找替死鬼這只是最終目標，而最根本的問題，還是讓明蓁心甘情愿地接受替死鬼替她。

想也知道，明蓁在這河里困了萬年，以她的本事，若想解脫早已進入了輪回。

說到底，還是她不愿意。

沈毓不知道明蓁為什么不愿意，但他顧不了那么多了。

現在明蓁的靈體是透明的，她已經凝不成實體了。做了萬年的水鬼，陰氣侵蝕仙體，腐蝕魂魄。如今的明蓁，虛弱得一如這世上千千萬萬個普通的水鬼。

如果明蓁執意不肯轉世，她的魂魄會越來越虛弱，靈體越來越透明，直到最后化為虛無，從此消失于世間。

所以他必須逼她入輪回，不管她為何堅持不離開。

沈毓布陣鎖了龍王，陳國大旱了三年。陳國餓殍滿地，百姓怨聲載道，朝野上哀聲不絕。

陳王向國師問計，國師祈了幾次雨，卻沒有絲毫的反應。

第三年，沈毓給陳王上書，建議陳王取淮河之水灌溉全國。陳王思量再三，終于還是采納了意見，有了官員的介入，役夫們連綿不絕地被帶到淮河，萬年不竭的淮河第一次干涸了。

淮河的最后一滴水也被曬干的時候，明蓁躺在淤泥里奄奄一息。炙熱的陽光無處不在，沒有了水的遮蓋，明蓁被灼得處處傷痕。

沈毓很心疼，他想，只要明蓁轉世了，他一定會傾盡全力補償她。

但明蓁卻依然不答應。

透明的靈體像被腐蝕的水晶一樣，黏附在干褐色的泥沼里，明蓁冷漠地撇過頭去。那種冷漠，包含的意味是，不懼生死。

沈毓倏地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其實，明蓁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他以她的性命來威脅她，自以為是堵了她唯一的后路，其實不是。明蓁敢使出移魂術，敢一直不遁入輪回，她本身就是已經放棄了性命。

意識到這一點時，沈毓有些絕望了。如果一個人心存死志，對這個世界再無牽掛，他還有什么辦法可以要挾她？

沈毓抓向明蓁的肩膀，手卻透體而過。

他是人，她是鬼，這就是事實，就像明蓁寧愿灰飛煙滅，也不愿意轉世一樣的事實。沈毓挫敗地吼道：“為什么你就是不肯轉世？”

明蓁閉上了眼睛，她連一個字都懶得和沈毓說。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沈毓困惑地看著明蓁。

明蓁沒有回答，沈毓也沒有指望她回答。

明蓁對他的態度，從頭到尾都只有無視他，撇開他，不理他。對她而言，或許他連一只螻蟻都不如。

沈毓用鐵鍬挖土，生生將明蓁生活的水域截成了湖，他的心里堵了太多的東西，累積了太多的憤懣和委屈，他需要發泄，在不間斷的勞動中平復自己想要毀滅一切的欲望。

清晨的第一縷光從東方升起時，明蓁在湖中活了過來。

沈毓背對著光對明蓁笑道：“好了，我不打擾你了?！?/p>

讓她的堅持見鬼去吧！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然后，他被送入了死牢。

這個轉折的經過是這樣的，淮河干了之后，沈毓釋放了龍王。龍王不憤沈毓的行為，跑到陳王的夢里給他托夢，龍王竹筒倒豆子一般，將干旱的事情解釋得明明白白。一連做了幾天的夢，又有龍王布雨驗證夢的真實性，得知真相的陳王怒了。帝王之怒，伏尸百萬。陳王沒有那么殘暴，他只是將國師一家上下一百二十五口人全都下了大牢，擇日處斬。

4

但是事情很快有了轉折。

投水的那個女人是陳國極受寵的公主，她被救回去之后，只記得沈毓是她的救命恩人，在這關鍵的時刻，她出手救了他——她對陳王說，她要嫁給沈毓。

陳王給了沈毓兩個選擇，娶公主或者全家一起被斬首。

沈毓聽完太監的宣旨后，并沒有太大反應。

在這凡世，他唯一在乎的就是明蓁。至于國師全家，生死與他何干？在他看來，國師一家欺男霸女，為惡都城，能讓他們全家抄斬倒是他的一樁功德。

坐在死牢里，沈毓想，先死吧，反正已經入了輪回，明蓁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可以勸服的。等過幾天再投了胎，換個身份再來找明蓁。

沈子欽對此嗤之以鼻，他撇嘴道：“明蓁這女人有什么好的，冷心冷肺冷肚腸，不會笑也不會哭，木偶都看著比她好，你何必這么執著于她？”

沈子欽是沈毓腦中寄生的一縷魂魄。國師這一脈祖上十分顯赫，曾是一國的開國君主，而那個顯赫的祖先就是沈子欽。

但沈毓更看重的卻是沈子欽的另一個身份——明蓁曾經的未婚夫。

雖然沈家的族譜上無限美化了這個先祖，但沈子欽實質還是個人渣。他曾是胤朝君主最器重的將軍，且被許以最尊貴的明蓁公主。但在胤朝迎來外敵之時，他卻臨陣倒戈，殺得胤朝軍隊措手不及。

可以說，明蓁變成水鬼，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造成的。

不過沈子欽也得到了報應，他死后靈魂入魔，只能附體在一座牌位上，直到沈毓出生他才再次進入了肉身。

沈毓冷笑一聲，說：“你看不到她的好，是因為你不敢看，你怕后悔，怕會恨自己害了她?！?/p>

沈子欽氣得破口大罵，正和沈毓唇槍舌戰，牢中銀光微閃。光亮過后，明蓁出現在了大牢。

沈毓愣在了原地。

明蓁來看他，他本應該歡喜的。但她在這個時候出現，沈毓覺得她多半做不出會讓他歡喜的事情，他有點不想見到她。

事實也是如此，明蓁進來后只說了一句話——

“沈毓，你成親吧?！?/p>

沈子欽在沈毓的腦海里幸災樂禍：“哈哈，沈毓，你的公主叫你成親呢！”

沈毓沒有理他。他問明蓁：“你很想我成親？”

“這件事因你而起，你不能讓別人為你付出代價。再者，成親也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件事，你應該經歷。”

此夜無月，星辰暗淡無光。

對沈毓這樣的仙而言，成親與否只是一個形式。就如明蓁所言，他甚至應該有意歷練成親這一關。只是，自己喜歡的人讓自己成親，而且是以如此理智漠然的口吻提出這個建議——

沈毓白著臉點頭：“好?！?/p>

才出牢房，又入新房，百姓們不知其中的糾葛，只知國師府二公子的婚禮轟動了全城。十里紅妝，圍觀的人堵住了大街小巷。

淮河之上，明蓁站在晨霧里遙望著長長的送親隊伍。

很熱鬧，人人都歡聲笑語，就像過節一樣。

沈毓騎著高頭大馬，戴著大紅的花，他在隊伍的最前列，雖然面無表情，但依然是那人群中最炫目的身影。

明蓁一向冷如冰山的臉上，居然鉤起了微微的笑意——那是一種帶著點長輩看著晚輩終于成器的欣喜。

為了表達祝賀，在沈毓的送親隊伍經過時，明蓁凝氣為弦，彈了一曲無聲的《鳳求凰》——

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之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余悲。

……

忽然，畫面碎裂，幻境被打碎，沒有了熱鬧的送親隊伍，沒有了鮮衣怒馬的沈毓，沈毓依然是一身囚服，鬢發微霜。只是一瞬間，沈毓卻已經嘗盡了他人需要一生才能嘗到的滋味。

明蓁站在沈毓的對面，嘆了一口氣，目露憐憫：“你想證明什么？”

不想證明什么。

只是溺水的人，總是下意識地想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5

初遇那年，明蓁站在雪宮前萬年不化的積雪上，一身白衣勝雪，目如點漆。她那么靜靜地站著，在風中沉寂，恍如出塵之仙。

沈毓被他父親送到雪宮，由于是貴族的出身，他被允許自己選擇服侍的對象。

在這個地方，最好的差事自然是做泌雪天君的侍藥童子，因為能得到一兩顆仙丹，從而羽化成仙，那是許多人一生的夢想。但沈毓卻出人意料地提出做明蓁的小僮，更出人意料的是，明蓁她拒絕了。

兩人都堅持不肯松口，最后泌雪天君大笑著對明蓁說：“你倆倒是一樣的固執……湊在一起倒正好，你就答應他吧。”一句話，一錘定音。

這樣不愉快的開頭，自然不會演變成情深意重的結局。沈毓整整陪了明蓁二十年后，才有了一絲他對明蓁而言和別人不一樣的信心。

他沒有想過明蓁的心里會有他，只是事到臨頭的時候，心里總會有一分奢望。

而現在，這分奢望被打破了。

明蓁寧死也不愿離開……一瞬間，沈毓很極端地想，要不然就讓她死吧。她死了，他也自殺去，兩個人燒成灰鑄到鐵球里。就算把鐵球拋到海里被魚吃到，它也得吐出來。

那樣，他們就永遠都不會被分開了。

但這個暗黑的念頭，只在沈毓的腦海里轉了一圈。

愛，是創造，而非毀滅。愛一個女子，也不過是在生死之間，讓她生，自己死。

他死了無所謂，若是明蓁不再存在于這個世上，那這世間還有什么顏色？

那天之后，一條條命令從國師府傳出，沈毓布下的棋子轉動了命運的齒輪。

沈毓變得沉默了，他總是發呆，有時又會滿臉追憶的模樣。

他的一生，從不受命運的善待。雖然出身高貴，卻不為父親所喜。愛上了一個女子，她卻沒有心。他活了萬年，生命卻空洞得只有一份無望的愛。想來想去，唯一美好的時候，不過是那些與明蓁的朝夕相對。只是那些美好，細追究起來，也不過是他自己心里的一廂情愿。

他累了。

他想孤注一擲地賭一次。

6

沈毓走過亭臺，走過水榭，走過長長的猶如一生的走廊。

他不喜歡國師府，從被父親送上雪宮的那一天起，他便深深地厭惡著這種如迷宮一般的，大得驚人的府邸。他在這樣的地方出生，見識了太多的污穢，看過了太多的虛情假意。唯一的一絲來自他母親的真情，卻被他的父親親手掐斷。從此，他被世界拋棄。

現在他想，這種地方果然是他的禁地。因為現在，他就要在這里迎來徹底的毀滅。

沈毓走到國師府最角落的那扇小門前停下，推開門進去。

在這個昏暗的屋子里，他對著神龕上唯一的牌位說：“出來吧?！?/p>

一陣光影變幻之后，沈子欽坐在桌子上，一手搭在腿上，另一只手支著下巴，神態輕松愜意。

“想通了？”沈子欽托著下巴，戲謔地問。

沈毓微一點頭：“我們開始吧?！?/p>

從沈子欽進入他的身體開始，他便無時無刻在找理由蠱惑沈毓去修魔。這一刻，沈子欽終于得償所愿。

沈子欽完全是不懷好意，他慫恿沈毓修魔，不過是因為他想奪去沈毓的身體。他小心翼翼地在沈毓的身體里進行著小動作，逐漸適應著他的身體。只是他沒想到沈毓竟完全不防備他，他所有的行為都順利得不可思議。沈子欽很得意，他沉寂了這么多年，終于等到了出頭之日。

沈子欽的靈魂一路暢通到了氣海，倏地，一股強大的吸力猛地將他的靈魂拽了進去。他在措不及防之下，不禁大叫了出來。他大意了，沒想到沈毓會在這里設計等著他。沈子欽大悔，沈毓莫不是想要消滅他的魂魄？

但下一刻，沈子欽的想法就被顛覆了——沈毓竟然用自己的靈魂來滋養著他。

這樣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沈子欽本該高興的，但他心中卻不由自主地泛出無窮的恐懼。沈毓，他拼著神魂俱散，到底想做什么？

沈毓在下一盤很大的棋，他想，他明白了明蓁不離開淮河的原因。

他研究過胤朝的歷史，查證史書野史驗證了這么一段話——王族和社稷一體，這天下，就是王族的責任。天下存在，王族為它鞠躬盡瘁；天下不存在了，王族便為它殉國。

這是明蓁的父親，胤王所說的。

他猜想，這就是明蓁不如輪回的理由。在她心中，把自己看成胤朝的公主多過雪宮的天女，所以她不在乎生死，卻在乎身為公主身為王室的責任。所以她堅守在淮河里，寧死不離開。

明蓁，真的是個責任感很重的人。

他還記得，剛剛進入墨閣時，明蓁明明厭惡他到了極點，卻依然細心照顧著他，不讓他受凍，不讓他挨餓，只因為那時他已經屬于她的名下。只是她肯定沒有想過，他會因為她的這些溫柔而愛上她……

沈毓的魂魄慢慢地融化，一點一點融入到沈子欽的靈魂里。他在計算，現在，那些百姓應該已經到淮河了吧？

他們會痛斥明蓁是前朝妖孽，怒罵她害得他們斷水干旱，害他們民不聊生。

陳國的君主與胤朝一脈相承，經這一鬧，明蓁會想通她的堅持根本毫無意義——其實胤朝早已被遺忘，一個前朝的公主，守著那么一個可笑的誓言，有什么意義呢？

沈毓一陣眩暈，他的魂魄殘留不多了。而沈子欽吸收了他的魂魄，將變成一個可怕的魔。

這是他的第二步。明蓁作為公主的責任已經消失，她失去了待在淮河的意義。而一個可怕的魔出現了，這將喚起她作為仙的責任，強迫她離開淮河來消滅沈子欽。

這一步，賭明蓁堅定的責任感。

而他的最后一步……賭的是——他自己。

他想賭一賭，明蓁心里究竟有沒有他。就算只作為一個小小的原因，她會不會為了他而放棄自己的堅持？

只要一點點，他不奢求，一點點就好。能不能，有一點點地顧念他？

沈毓的魂魄越來越虛弱，他想起了明蓁看著他時，如天山池水般澄凈的眼睛，想起了她半夜為他布置火陣抵御寒冷的溫柔，想起了他日日貪戀地偷窺過的修長手指……世上再也不會有一個人比明蓁更美好，也不會再有一個人如他這般深愛著明蓁。

沈子欽的魂魄膨脹得越來越大，國師府里魔氣沖天而起。

隨后，砰的一聲，沈毓與沈子欽糾纏成一處的靈魂，在這國師府綻開了最耀眼的煙火。

而沈毓的表情，定格成永恒的微笑。

遠處，一抹白衣勝雪的身影正疾馳而來，聲嘶力竭的叫喊聲如夜鶯啼血：“沈毓！”

7

明蓁半跪在國師府邊上，呆呆地看著剛剛沈毓消失的位置。

“唉，我來遲了一步！”泌雪天君顯身在她身邊，捶胸頓足。

他遙望淮河的方向，那里驚天的魔氣蜂擁而出，大群的妖魔正在從淮河底下的大陣里逃出。

泌雪天君將血紅的鎖琳瑯遞給明蓁：“這是沈毓的心頭血孕育出的五彩石，我請天帝親自煉制成了鎖琳瑯，本想用它來替換你鎮壓那些妖魔的……”

只可惜遲了一步。

明蓁接了過來，漆黑的眸子沉得死寂：“我會把妖魔都抓回來的?！?/p>

泌雪天君遲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說：“至于沈毓……你也別太傷心。其實魂魄飛散也還有辦法，《仙人志》上曾有記載，只要收集齊所有的魂魄碎片，以逆天仙陣為引，還是有希望復活的。”

不過破碎的魂魄不知碎成了幾千幾億片，也不知散落到了何處何方，恐怕窮仙一生也不一定能收集齊其十之八九。所以，泌雪天君也不過是說的安慰之詞。

但是，明蓁說：“我會救他?！?/p>

如她會抓回所有的妖魔一般，她也會救回她的沈毓。

那一夜，明蓁收到她父王關于妖魔肆虐的來信，帶著雪宮弟子連夜趕到山下。一番浴血拼殺之后，魔敗于雪宮弟子手下。只是敗雖敗，雪宮弟子們想消滅他們卻也有心無力。

若不徹底消滅這群妖魔，他們必會再次禍害人間。

保全自己，還是保護民眾？明蓁選擇了后者。

以己之身，以己之魂，布下伏魔之陣，將這群妖魔永遠地困于淮河之下。

明蓁有她的使命，她不離開淮河，是因為她的身魂都被當做了鎮壓妖魔的器具。她一直在以一人之力，守護著整個大陸！

沈毓將全部心思都投注在分析明蓁上，但他不知道，他一開始就找錯了方向。明蓁的責任感，不是對胤朝，而是對整個大陸。

就像明蓁對他的感情，他永遠不知道，明蓁愛著他，才選擇了放棄。

明蓁的一生都被責任所桎梏，作為胤朝公主，作為天女，作為仙。一個人的能力越大，責任就越大。這些責任，明蓁沒有想過推拒，也不能推拒。

她一次又一次地推開沈毓，因為她知道這樣的她注定不會有好的結局，她希望一直陪著她的這個男人能幸福，能有個人認認真真地愛他，真真正正地嘗到愛與被愛的滋味。

只是，沈毓卻為她死了。

這樣的悲傷結局，明蓁卻不敢哭。因為她一哭，就會傷心就會泄氣，就會沒有力氣堅持著走下去。

她還要抓回所有的妖魔，她還要救回她的沈毓。

她想，等到沈毓復活了，她就跟他說我們在一起吧。你跟著我會很苦，說不定哪一天就會失去我，但我會愛你，只要我活著，就給你我全部的愛。

看到沈毓的靈魂爆炸的那一刻，她終于明白了沈毓愛她的決心，終于知道沈毓的幸福只有她才能給。

那么，就由她來做好這一切吧——

抓回所有的妖魔，復活她的沈毓。然后，她試著去愛，把自己所有的愛都給他。

她會抵御所有的風霜，直面全部的艱險，為了沈毓，披荊斬棘！

……

北風呼嘯，明蓁緊緊握著鎖琳瑯，孑然一身，向淮河的方向而去。

泌雪天君望著明蓁的背影，她一身白衣，背影纖細，但她挺直了背，背影倔犟。

他攤開手心，那里攥著一滴淚——那是明蓁為沈毓落下的淚。

其實他還是隱瞞了部分真相。

如果鎖琳瑯真的被用來鎮壓妖魔，那么原來鎮壓妖魔的明蓁也會被一起鎖入那大陣去。他早已拿到了鎖琳瑯，但他不想把明蓁關進那暗無天日的地方，所以才遲遲沒有下山。

這件事情，對明蓁而言一直都是死局。不用鎖琳瑯鎮壓妖魔，明蓁會虛弱得魂飛魄散；用了鎖琳瑯，她將從此永沉地獄。明蓁是天之驕女，但上天對她，卻殘忍至極。

泌雪天君握緊了那滴淚，他自言自語地說：“沈毓你這小子，說你是明蓁唯一的生機，沒想到是你代替明蓁去死。不過你也不虧，”

遠方，明蓁堅定的身影朝著妖魔消失的方向而去。她一直都是如此執拗，認準了一件事，便會堅定無疑地承擔。

他低聲說：“她會救你的?！?/p>

順帶，給你一份完整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