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泱泱
銀河十九渡,她在銀河第九曲,星子深處的木樨殿獨自守著天庭刑獄。
空空蕩蕩的木樨殿,青石板鋪就的花廳長滿了青苔,門扉在微風中嘎吱微動,木架子破敗的主殿供著昏暗的黃燭。
白日總被那些各有來歷的囚犯折騰,夜時好容易閑了便發呆醉心如何發財。
小衙差慕緋抱著錢罐子趴在青石板上,數了一遍又一遍,一夜一夜,天街流螢,似水星辰。
她瞇著眼緊緊摟著錢罐子睡著時,木樨的花瓣軟軟地剛好埋了青石殿的一塊塊地板磚。
天光外,九樞星大人乘著金碧車,白色衣袍俊然翩飛剛好行至中天,銀河被這位大人長長的衣角劃過,頓時都覺得清澈了幾分。
木樨殿那個財迷衙差慕緋扒著樹干,眼巴巴地捂著心口,怎么也按不住心跳,撲騰撲騰心急火燎的好像揣了一只兔子。
壹 木樨殿
誰都知道,九曲刑獄的不足兩百歲的小看守官慕緋,愛慕虛榮,見錢眼開。
天庭萬八千年也就出了這么一位個性如此突出的女仙,簡直是官迷和財迷最完美的融合,才修得出這么一個合體。
多么卓然不群。
因此,在天庭如此超凡脫俗的地界,慕緋無恥得很有幾分不受待見的名氣。
萬八千年不出一次門的顧羲和得知如此一個神仙緣起于家里七哥,顧家老七那時為了一個女魔頭犯了大錯,吃了很多苦頭,等到顧羲和終于千轉百轉收到他那一封求助信時,大好的一個神仙已經被折騰得只剩半條命了,被監獄司大筆一揮判到了九曲刑獄,收押在九曲。
顧羲和活了幾萬年已經很少喜怒于色,此時一怒便很有點雷霆震怒的意思。
他鐵青著一張臉,如一陣風似的到木樨殿的時候,正是十五月圓之日。
每個十五發福利,監獄都會給每人發一罐子酒和一碗好菜。
他到時,小衙差慕緋正抱著酒罐子大著舌頭,對著一監獄兇神惡煞地發酒瘋,貪污了一堆好酒,將瓶子一會兒擺成哪吒,一會兒擺成孫猴子,最后又擺成神馬踏浮云,很有幾分自得其樂的感覺。
他沉著臉算是很給面子地還問了一句:“顧七在哪兒?”
她背對著顧曦和坐著,很不給面子,想都不想便回答說:“沒這個人!”
“九曲的衙差就是你?”顧羲和周身煞氣,一張臉冷得冰寒三尺。
下一刻,墨色的法術席卷九曲監獄,慕緋醉醺醺地被卷進風中,到底也是個衙差,也是有幾分功夫的。
她大著舌頭還不忘叫喚:“你你你……你擅闖監獄……”
“要么動手,要么等死!”顧羲和反手便又是一掌。
她終于明白是遇到尋仇的了,提了腰間的軟鞭,因為喝多了,總有幾分軟軟的,像跳著舞一般。
于是負隅頑抗也不過十幾招下來完敗,還多虧了顧羲和有貓拿耗子想耍她的興趣。
其實慕緋后來想,那一日真是多余掙扎,雙方實力差距太過懸殊,掙扎了還不如不掙扎,掙扎了也是白掙扎!
被打翻在地的時候,顧羲和沉住氣,問:“顧七在哪里?”
慕緋努力站得直直的,很是有幾分擔當的模樣:“一百兩,拿錢帶人!”
于是靴尖一甩,她便砰的一聲,后背抵在冰冷的監獄門上,疼得慕緋低著頭緩了緩才喘上氣來,她氣得一把扯了自己的帽子丟在他臉上。
紅色的衙差帽被她扯落,一頭長發就這么落下來,顧羲和低了頭,一張泛著青白色的小臉,漆黑如墨的眸子,眸光清亮,點點如臘月飛雪。
他愣了三愣才慢慢地道:“我竟沒認出你……”接著他又說,“你自然也不認識我……”
慕緋醉得東倒西歪,抬了頭有些茫然地說:“我該記得你嗎?找什么‘我看見你很面熟的借口,想找顧七就一百兩,一個子都別想少!打死我也沒用!”
說著,她一皺眉,用手撫了撫自己的額頭,然后甩了甩手,顧羲和才發現她那一頭冷汗。
顧羲和扯了扯嘴角:“這個在這里還好用嗎?”他丟出一塊金牌。
萬八千年不用的腰牌,也不知道過時了沒有?
慕緋冷哼一聲,接了他丟過來的金牌,看了一眼,哆嗦著咬著唇,挺胸抬頭長袖子一甩,盈盈彎下腰,一拜到底,結結巴巴地道:“大人……大人在上,受奴家一拜,大人您受苦了,大人您冷不冷?大人……大人我錯了……”
“那么現在,顧七在哪里?”
“第九排第六間。”她顫顫巍巍地將鑰匙呈上去,卻一跤跌下去,疼得半晌起不來身。
顧曦和皺著眉撥了撥她汗濕的發梢,將她撈起來在懷里,嚇得慕緋睜大了眼睛。
他捏了一下慕緋,驀地皺了眉頭。
“全身骨節都有些錯位,這么貪酒,是因為……每逢月圓,疼得忍不住嗎?”
慕緋迷蒙間驀然抬頭,只覺得多年秘密被輕易地看破,無端心跳得亂成一鍋粥,一下子漏跳了好幾拍。
半晌才曉得低聲問了句:“你不管顧七了?”
顧羲和將鑰匙順手扔給變幻出來的木偶去接顧七:“我想了想,他其實可以自己爬回家?!?/p>
顧大人微微揚起一個笑容來。
“你笑什么?”
顧大人認真地回答:“太久沒欺負人了,覺得好爽?!?/p>
貳 蓮池
月圓之夜一過,她那些錯了位的骨節便好了許多,不再疼得鉆心刻骨。
顧曦和有一次問她如何弄成這副模樣,她低了頭半晌悶悶說是摔的。
“以后都不會摔倒了?!鳖櫞笕水敃r說道。
他動動手指也就知道,自然是被人欺負的。
自那日起,慕緋白日里做衙差,晚上便去顧羲和的殿里當值,所謂得罪了上神,自是也要付出一些代價的。
她做飯的時候,顧羲和說,慕緋你去打掃一下花廳;她打掃花廳的時候,顧羲和說,慕緋你去給花草剪剪枝;她給花草剪枝的時候,顧羲和說,你來給我磨墨;她磨墨了,顧羲和卻說,慕緋,我要睡覺了,你來打扇吧!
“這是三九天,打什么扇子!”慕緋終于炸毛叉著腰怒吼道。
“如果我沒看錯的話,你真身是只刺猬?”顧羲和斜倚在軟榻上甚是專注,一根一根揪光紅毛丹的刺毛,抬頭看看慕緋,“刺多了就是不好,拔了到底干凈一些。”
慕緋一哆嗦:“再扎壞了手多不好……???”
顧羲和一本正經地說:“沒關系,我天生手欠?!?/p>
“大人……我給您打扇……”
于是被欺壓的日子雖然過得不甚舒爽,倒也好在這里是顧羲和的地盤,很久沒人來欺負她了。
久不被欺負的慕緋跟九樞天君發生沖突的那一日,實在是個意外。
若說慕緋在天庭還有什么在乎的人,那么一定非九樞天君莫屬。
九樞天君的金碧車每日里早上駛出時,美不勝收得萬八千年仍讓人看不厭,據說天庭已經開始考慮收些銀子了。
慕緋百年來,每日必會做好了糕點,占個好位子來賣。
這一天不過是萬八千年里的某一天,只不過她那日因被顧羲和折騰得有些累,誤了時辰,占的位子并不算好,有個女仙一擠,就將她那一籃子糕點半數擠進了蓮花池子。
慕緋實在不是故意的,只不過輕輕推了她一下,那女仙一扭身直直墜進萬丈仙池,恰好九樞金碧車駛過,將她攔腰攬在懷里。
真是一個恰到好處的恰好,摔得很值得。
這一次陰差陽錯,九樞頓時冷臉安撫著那女仙,一面怒氣拂面地看向慕緋。
慕緋瞪大了眼,很是懊惱地看著池子:“我的糕點。”
九樞看她撞了人還盯著那些糕點,一個生氣,對著慕緋念了個訣,她一下子跪倒在地,九樞似是不解恨又將她手里那個錢袋一下子丟進了蓮花池。
他其實記得這個每次日出時分來等他金碧車駛出的少女,可是卻每每因為她那錙銖必較的模樣而有幾分討厭。
此時一朝怒氣發了,便有些沒忍?。骸跋麓稳粑以倏匆娔闳绱似圬撊耍匾獓缿?!”
慕緋的臉一時青一時紅,半晌也沒說出話來。
顧羲和來時,看到的就是眼睛通紅一向咋咋呼呼的慕緋,一臉落寞地看著蓮花池的模樣。
下一刻,撲通一聲,慕緋跳進詞里,在眾目睽睽之下,一點點小心地從水里慢慢撿了一枚又一枚銅錢來,牙齒都凍得打架了,也仍是在那池子里執著地摸索,岸上一群人欷歔來往。
顧羲和站在岸上,臉色鐵青,不聲不響,最后背身而去。
明明已經走遠了的他,到最后卻又大踏步地走回蓮花池畔,彼時的慕緋滿臉泥漿,褲管挽起露出一截白皙小腿泡在泥水里,一身衣服襤褸得連天街名乞洪大爺都自愧弗如。
帶著怒氣的顧大人蹲下來,一把將水里的人拉起,被拉得跌跌撞撞的慕緋抵上顧羲和的下巴,慕緋也不吭聲,任由他將自己拉起來,自暴自棄地低了頭伸手抹一把泥水,絲絲抽冷氣。
顧羲和皺了一下眉,用手指抬起慕緋的頭,額頭抵著額頭才感覺她額頭上都是冷汗,半晌才喝道:“被我欺負時便跟只利爪子貓一樣,被九樞欺負就不反抗了嗎?”
慕緋抿了唇不吭聲,手指緊緊地攥著錢罐子邊沿,攥得指節泛白。
半晌,她抬頭,眼神如被欺負了的小貓,說:“你說,九樞是不是看準了我喜歡他?”
顧羲和半晌才輕聲問道:“那你為他如此,又難不難過?”
慕緋眼睛睜得大大的,慢慢紅了眼眶,眼里晶瑩,良久呆呆地問道:“啊?”
“我問你,這樣,不疼不冷嗎?”顧羲和低斂了眉目,沉聲重復道。
良久,慕緋才小聲哽咽道:“顧羲和,你這么問我……什么意思?”
有多少年了呢,沒有人這么問過她了。
問問她,會不會疼,會不會冷,一個人在木樨殿,會不會害怕。
慕緋用手背抹了一下臉,吸了吸鼻子,本來隱忍著的眼淚簌簌掉下來,一行行沖下泥水,最后索性攬著顧羲和的脖頸委屈地哭了起來。
一向矯情傲氣的小衙差撇著嘴,半晌才低聲道:“其實挺疼的……”
哭得脫力的小刺猬慕緋收斂了一身刺,軟綿綿地靠在顧羲和胸前抽抽搭搭,長長的睫毛撲扇間,淚珠滴答滴答落個不停。
“顧羲和——”
手貼在心口上,仿佛要將自己藏起來般縮成一團,被九樞看不起,被神仙鄙視,便是連各家的仙童都拿她取樂。
顧羲和一言不發,嘴唇緊抿,將她整個攬進懷里,脫了自己的雪白長衫將她包好,挽起她的膝彎,將小衙差整個揉進懷里。
他溫柔地貼在她耳邊哄勸道:“慕緋,不要哭?!?/p>
木樨殿里,顧羲和望著睡著的慕緋,只好皺著眉安慰自己:“妖到底是低等的生物……如此蠢笨也不能怪她?!?/p>
叁 紅蓮業火
自此之后,慕緋多天未在金碧車駛出時來擺過攤,每日早早地便被顧羲和叫起來吃早飯遛彎,日子就這樣不咸不淡地過著。
倒是她攢錢的心思不減,依舊故我。
倒是那一日被九樞救了的小女仙聽說不幾日便被九樞調到了自己身邊照顧起居,慕緋聽說時倒是傷感了些時日。
卻又聽說被人給逐了,據說是九樞君覺得那女仙平行不怎么樣。
于是,這一日本來好好地坐在監獄口跟個老仙下盲棋,風聲卻赫赫而至,一陣大火球緊跟著就吹向木樨殿。
一時間煙火四起,監獄里不比別處,跑又跑不了,四下里慘叫連連,慕緋一個縱身帶著鑰匙便跳入內牢。
等到她將所有的監獄門打開,將眾人放出來時,整個木樨殿已經在一片火海之中。
匆匆趕來的九樞就看見慕緋正拿著鑰匙奔向另外一間獄所。
九樞一愣,臉色卻冷了起來:“站??!我倒忘了你是個官迷,為了如此立功的好時機,連命都不要了嗎?”
緊接著,玉樹臨風的九樞又沒腦子地問道:“這不會是你故意放的火吧?”
慕緋眼眶頓時就紅了起來,捂著胸口緩了一緩,才小聲帶著哭腔道:“九樞大人,您難道真的不能將我想得好一些嗎?我也沒有……沒有那么……”
“聽說你前幾日還招惹上了一個上仙,真是想不到啊,為了升官發財,你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p>
“九樞!”慕緋紅了眼眶,九樞大人本來冷冷的面容淡淡地露出幾分不忍,倒是那一群素日里鬧騰個不停,總想方設法給慕緋找麻煩的牢囚,一反常態手忙腳亂地開始救火。
慕緋本就在火中傷得不輕,此時被九樞氣得差點昏過去,只覺得心肺都火辣辣地疼了起來。
急急趕來的顧羲和看到的便是這一幕,他幾大步上前將地上的慕緋打橫抱起來,袖口小心地蘸水蹭了蹭她的臉。
慕緋嚇得低低地叫了一聲,可是此時也實在沒什么反抗的能耐:“你……你干嗎?”
“你說我干嗎?”皺著眉的顧大人,眉頭皺起,總讓人想起高聳俊秀的山川。
慕緋愣了愣,眼睛不服氣地瞪得溜圓。
“別再吵了,歇一會兒!”
慕緋掙扎不過,只好老老實實地窩在他懷里。
“顧大人,慕緋她……”九樞斟酌著的話未能講完。
“不要再跟我講什么視財如命,天庭如你一樣的睜眼瞎不在少數,”顧羲和淡淡地瞥了一眼懷里的慕緋,又揚起嘴角,“不過幸好你們都眼瞎?!?/p>
顧羲和實在忍不住般地又道:“而你不止瞎,簡直是傻。”
九樞一時愣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顧羲和走了良久,他仍呆呆地站在那里。
“大人覺得為何這高大的木樨樹有陰影?”正掃地的老妖精抬起頭問九樞,不等九樞回答便又道,“因為日光。有陰影,是因為有日光,沒有日光,又哪里來的陰影?你是否對慕緋大人太有偏見了?”
九樞愣了愣:“這話是顧大人……說的嗎?”
老妖搖頭撇嘴:“是慕緋,小慕大人?!?/p>
那一日,九樞望著慕緋被帶走的方向,忽而像入定了般,在木樨殿從天亮,坐到天黑。
這些慕緋自然不知道,倒是盡數落入了那一日蓮花池畔假摔的仙女眼中。其實,這把火是這女仙被驅逐之后一時惱怒而放的,此時令她更加氣惱覺的是,慕緋這一出苦肉計真是演得好。
也不過是幾日之后,差點被烤焦了的慕緋剛剛從差點被燒死的陰影中走出來。
那爭風吃醋的女仙實在不是盞省油的燈,因為看著慕緋不順眼,想來想去最后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去撤了木樨殿后院青峰塔的一塊磚頭,彼時慕緋正和顧羲和第一百零一次地吃多了遛彎。
而那真不是一塊普通的磚頭,實則是鎮塔的法寶。
于是一聲巨響之下,慕緋一回頭頓時臉色蒼白,轉身便奔向青峰塔。
顧羲和聽到她最后一聲驚呼,是那個拉長的“靠”。
再看時,那一向柔弱的慕緋已經一騎絕塵而去,只身奔向青峰塔。
青峰塔其實是座鎮妖塔,里面多是億萬年的老妖魔,顧羲和吼了她一聲不自量力,便跟著奔去。
她已經將自己橫在塔上,堵了那塔尖,旋風怒吼,顧羲和幾個縱身才將她抵在身后,將塔壓在身下。
下一刻,他一腳將慕緋踢落:“快走!”
青峰塔上有著百十塊琉璃,那些琉璃也并不是什么普通的琉璃,仙家的東西,多少都有點異能,仔細看看,便能從那琉璃里看出自己前塵往事一些錯過未能明白的東西,真正能讓你做一回自己人生的旁觀者。
此時慕緋一回頭,便看見那百十塊琉璃卻滴溜溜地轉起來,屬于她和顧羲和的前塵往事在變換,風雪簌簌之下,她在里面看到了自己,還有一把……劍!
遠遠趕來的九樞,剛到便被卷入狂風之中,他在琉璃之上,看到的是白馬銀甲的將軍,一騎絕塵。
肆 平原夜雪
北長明殿一族被尊為妖族之首,向來以武器為重,慕緋一萬多歲堪堪修成了人形,便開始煞是認真千山萬水地本著找夫婿的精神,四處找屬于自己的那一件神器。
作為北長明殿下任妖主,畢生的神器自然要慎重挑選,萬不能如菜市場挑白菜一般,西至佛家小西天,東至遠海釣魚島,慕緋上山下海很是折騰了一番。
某一日晃到了不周山的山腳鬧市,她叼著菜包子抱著膝,將凡間的雜??戳税胩欤鹛斓呐叵暫龆懫穑前傩兆园l散開立于路邊,那是不周山神獸被驅使而來的吼聲。
那紅黑色漆木門內,周身黑如銅皮的神獸開路,白馬紅衣的將軍英姿颯爽而來,紅纓槍橫斜背后,手中卻執著銀白長劍。
陽光閃耀間,他手中銀刃泛著凜冽之氣,讓人周身發寒。
飛沙走石與震耳發聵的怒吼,她恍然間回過神來,耳邊是膽小婦人的尖叫和獠牙抵到脖頸的徹骨寒意。
紅衣銀甲飛身而至,她的腰在九樞的手中被穩穩托住,下一個眨眼間,他橫刀立于白馬之背,慕緋驚魂甫定,一雙眼仍直愣愣地將九樞望著,冷著臉的少年將軍微微皺了眉,臉色如霜。
小心翼翼地伸出十指,就在大家以為這個花癡的姑娘要撲到將軍懷里好好兒撒個嬌時,慕緋眨著大眼睛,幾乎是壓抑不住興奮地撲向那把長劍:“你……你這劍,我可以摸摸嗎?”
九樞:“……”
慕緋兩眼晶亮,此為真神器!
本著為了神器不折手段的精神,慕緋哭求著在軍中謀了個職位,名為護刀侍衛。
說來神器到底是神器,所以很有幾分神氣,慕緋作為護刀侍衛,白日為它擦拭風塵,夜晚抱著它為其暖床解悶,十分盡職盡責,卻經常不是手割了口子,便是不小心砸了腳。
也不是沒有好處的,比如一日與九樞旗下一位魯莽將軍吵了架,將軍幾句罵過來,她尚未接口,一個激動這劍便掉在地上,再看那將軍腳背都被刀刃穿了個洞。
再一日,吊了劍在屏風之上,她邊洗澡邊對著神器傳遞靈犀之意,靈犀尚未傳遞完,大門一響,不知道哪個魯莽將軍便闖進來了。
她一聲尖叫正要披衣,那本來對她愛理不理的長劍竟一個扭身,屏風上長長的紗衣打個旋將她從頭到腳蓋了個嚴實。
某種時刻,這著實是把好神器!
打著神劍的心思,唯唯諾諾想跟九樞提出要買時,九樞提著劍正要上戰場,于是對著馬下的慕緋想了想,說:“等我回來再說。”
這一等,就等了一千年,九樞再沒回來。
九樞重傷的消息傳回,大雪紛飛,她拔了長劍,雪紛飛繞上她銀白色的刀刃,黑色長發掠過她染霜的鬢角,慕緋一身黑衣光著腳立在棗紅馬之上,抿緊了唇。
她妖術學得很一般,帶著九樞剩下的殘兵敗寇,最后千人陣里只剩下自己,茫茫白雪里,一身白衣單騎而來的男子,在她眼里漸漸模糊。
閉上眼睛前,她知道自己被他拉進懷里,他低聲安慰她:“慕緋,別怕?!?/p>
那氣息再熟悉不過,她隱約覺得自己是哭了,委屈地躲進他懷里,喃喃地說著什么,他的回答是:“你若是要找我,我在家里排名第九,你一問便知?!?/p>
那一場大雪直從夜半下到第二日正午。
白雪掩蓋萬千將士的遺骸,她再醒來時,只剩下她一個人,她是未來的萬妖之主,妖主慕達唯一的女兒,她母親遺傳給她的習性是一只滿身尖銳的刺猬。
因那一場相救,她覺得她把心都丟了。
無論是為了一把神器,還是報那救命之恩,作為妖主的繼承人,知恩圖報都是最起碼的原則。
她逆天而行,將自己那一身皮毛黃金軟猬賣與了魔族,十萬貫魔族錢幣換了一個九曲監獄衙差。
丟了錢沒了皮的慕緋再沒臉回北長明殿,自此在九曲天牢乖乖地當了一個衙差。
得知,救她那人排名第九,原名九樞。
天幕低垂,星子橫陳,暮色四合里九樞星多天后再次行至中天。
他揮揮衣袖什么便都忘卻了,她已成凡妖一只,再難成氣候,一抬頭看到九樞星,眼淚卻一滴滴掉下來,捂著的胸口都疼,心心念念攢錢,想要贖回那一身皮;心心念念如果能升官,這樣也許就能離那個人近一些,也許與他再見面,他能想起她也未可知。
那時他說他排行第九。
天庭有兩位公子排行第九,一位是天庭最是倜儻俊秀的九樞大人,天庭無出其右的美男子,氣度超凡,受盡天上天下女子的愛慕。
另一位九公子,顧羲和,天生的浪蕩子,雖生在天庭,天庭多半人都不認得他。
他有另外一個名字,和曦大帝,天帝第九子,掌管三界魔道。
萬年下界一次,他人化身將軍王妃,再不濟也要是個附庸風雅的畫家書生,此神懶到一定境界,最后竟讓司命給批成一把劍。
顧羲和,七十二天稱一聲九皇,西王母喊他一聲老九,天上地下,唯他獨尊的九爺。
為了一個小妖精,逆天而行,從一把劍變成一個大活神仙,然后長劍一揮,一場早就注定的戰爭就此逆轉,搭上凡命三千。
神通廣大的顧老九因此被天雷一劈,一口鮮血染了碧庭,沉沉落入涅羅耶。
那時,顧家老七癲癲地去涅羅耶境邊看望他,問道:“你這是為了什么喲?”
顧羲和一臉淡然地打坐:“為了讓那個小妖精看上我?!?/p>
顧家老七咦了一聲:“你改行去料理妖界的事了?”
顧羲和微微皺了一下眉:“本是想演一出苦肉計,苦肉計這種東西,太小級別的哪里能襯得起我這種大神?”
顧家老七頓時佩服得五體投地:“你這種逆天而行直接遭雷劈級別的苦肉計,已經很上檔次了,竟想不出你如此舍得下本錢?!?/p>
顧羲和面無表情,悠悠地回復他:“我這是……演過了!”
于是罰神的涅羅耶境的水池子,他一游泳就是一千年。
他等著她尋了他來,卻一等千年,她在那九曲木樨殿里苦苦守著九樞。
伍 青峰塔
青峰塔在欲落與不落之間,他頂在那里,只手遮天,將她牢牢地護在身下。
青峰塔的琉璃轉換,前塵往事變幻,木樨殿日日夜夜里,白衣長發男子,長發黑如瀑,衣襟似雪。
慕緋一臉茫然,總覺得有什么欲破不破,近在眼前。
顧羲和臉色漸白,目光迷茫地看向眼前千里云煙,嘆氣,實在不能太過指望她的智商!
白茫茫的雪地之上,黑衣人影,血色染了地面。
慕緋捂著唇,半晌才啞著嗓子叫出來:“你就是那把神器!”想了想又補上一句,“我早該想到的!”
顧羲和皺眉沒脾氣地看著她。老實說,如果慕緋要是再想起不來,他真的不排除準備撬開她腦殼想看看里面的構造了。
最開始一直以為她是扮豬吃老虎,此時顧羲和很想告訴她,你就是豬,不用扮。
慕緋眼睛晶亮地看著他:“你……你一直在等我想起來?”
還沒說出的話哽在嗓子眼,翻天覆地間慕緋也只來得及聽那低低的一聲嘆息:“此時,好像等不下去了……”
彼時青峰塔破,風云突變,她被青藤牢牢捆住丟在祥云之上,眼睜睜地看著那個青年被卷入青峰塔外萬丈滾滾的烏云之中,連渣都不剩。
顧家老七急急趕來,卻還是晚了,他頗為少女地捂著胸口,半晌才微微有些遺憾地說了句:“慕緋,你為什么明白得如此晚?”
這句話是替冤死的顧九說的,尾音還帶了顫音。
這話像一把刀子,慕緋只覺得心口頓時開了一個大口子,疼得她心都揪起來了。
前塵往事,原來一直去辜負的是她慕緋。
當日天晴,青峰塔歸于原地,顧羲和那具本來清清爽爽的肉身此時蒼白無色地橫于塔前,毫無生氣。
慕緋用手指撫摩過他慘白的唇畔,平日里最欠揍的眉眼,此時緊閉,無端地柔軟得讓人心疼。
她抬了頭,緊緊地將顧羲和攬在懷里,一抬頭皺了眉,一口鮮血便染紅了顧羲和的雪白衣袍。
殷紅點點,滴滴如這些許年他為了她付出那顆真心。
其實這喜歡,也許是從那一把劍開始的,也許是從那一日在監獄相見時開始的。
九曲星河處的木樨樹高可參天,碎金色花束層層覆蓋下來,遮住殿外大片的光景,伸手可摘的星子飄浮在深深的殿內,在氤氳的湛藍色星云中透出微微黃色的光芒。
彼時,天邊一道金光,九樞大人的金碧車正快速駛來,一向淡定的九樞大人看到慕緋那一口鮮血,心下一顫。
尾聲
若是天族有什么不同之處,便是真身對于他們來說,實在不算個什么稀罕的東西,因而靈識不滅,并不算得是死。
于是顧羲和嘔心瀝血,最后終于休好了真身那一日——
妖主慕達牽著慕緋的手,剛剛拜見玉帝準備辭行,話還未說完,庭外一時喧嘩聲不斷。
殿外云海上,大朵大朵橙色的花一片片盛開,直直地鋪向慕緋腳畔,三千里銀河璀璨如白晝,九樞宮流星驟降,銀白色星光散落湛藍天幕,向來騷包的九樞天君白衣翩翩而降。
冷若冰霜的天君此時一臉凝重地說:“慕緋,我可能有些……喜歡你?!?/p>
于是,顧大人趕來時,便看見慕緋一臉怔忪地看著九樞,而漫天流星為她而落。
那份心思百折千回,他生生死死幾次也不過想好好兒等她明白過來,給他一個說法,此時看去慕緋望向九樞的神情,內心卻忽然覺得有些酸楚。
顧大人苦笑著頓住腳步,轉身離去。
“顧羲和!”
顧大人回頭,一臉錯愕地看著身后緊緊拉住他的慕緋,眼淚大滴大滴地流出來的慕緋,回過頭去,說:“妖這個種族,總是似乎少根筋,傻了一點,但是如果認準了一件事,便很難回頭的,我現在明白我喜歡的一直不是你,我現如今終于等到他回來,只求他不嫌棄我明白得太晚。”
慕達眼巴巴地望著玉帝:“妖這個種族一向很傻嗎?”玉帝望著流星。
慕緋抬了頭殷殷地望著顧羲和,顧大人望著那漫天流星。
她扯扯他袖子,他仍看著流星,看得極為認真。
“顧羲和,我很喜歡你。”
“……”
“顧羲和,你會不會嫌棄我笨了一點?”雖然是很大一點。
“……”
“顧羲和,你在聽嗎?你真以為自己還是一把劍不會說話嗎?你以為我是在表白是給誰聽?。 ?/p>
顧羲和一頓,低頭:“剛才太激動了,忘了自己已經不是一把劍了?!?/p>
顧大人認真地想了想,緩緩地回答她:“慕緋,我不嫌棄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