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啟放
四月一日是星期天。這天夜晚,石崗子鄉發生了兩件大事:一是洪江大橋坍塌了;二是黨委書記關大明失蹤了。
先說洪江大橋坍塌的事。洪江是流經石崗子鄉的一條大河,通往縣城的公路必須經過洪江。河上原先有一座清代修建的石橋,因年久失修,已列為危橋。前年,關大明向縣交通部門爭取到立項,鄉財政再撥付配套資金,在旁邊修了座兩車道的水泥橋。想不到在星期天夜晚的狂風暴雨肆虐下,歷經兩百余年的古橋安然無恙,而不到兩年的新橋卻轟然坍塌了。早上六點多鐘,一位農民趕來鄉里報告了災情。
再說關大明失蹤的事。星期一上午,按照慣例,石崗子鄉黨政班子成員要召開碰頭會,研究布置一周的工作。八點多了,還不見關大明來上班,一直等到九點,“老大”仍沒有露面。鄉長田仁貴發急了,皺起眉頭自言自語道:“奇怪,關書記平常上班是很準時的,今天縣里又不開會,難道有什么特殊情況?”掏出手機正要打電話給關大明,這時,辦公室主任小何慌慌張張來到會議室,向田仁貴報告:“田鄉長,剛才余大姐來了,現正在樓下接待室呢。她說關書記昨天夜晚去縣里匯報工作,至今沒有回家,手機又一直關機。早上她打司機小莫的電話問情況,小莫回答,關書記關心他,不讓他休息時間出車,是關書記親自駕車去的。她問鄉里知不知道關書記的去向?”星期天晚上去縣里匯報工作?親自駕車去?田仁貴盡管滿腹狐疑,但此時處理塌橋事故緊急,不容多想,于是交代小何:“你叫余大姐稍等一下,我開個短會馬上下來。”說完,試著再打關大明的手機,還是打不通。他覺得不能再等下去,就果斷主持會議,簡明扼要部署了當前的工作,重點是做好洪江大橋坍塌的善后工作:一是向縣安監局報告,請橋梁專家來調查事故原因;二是在橋兩端設立警示牌,要求過往車輛和行人繞道而行。
會議一結束,田仁貴就急匆匆來見余大姐。
余大姐是關大明的妻子,叫余慧,在鄉衛生院工作。余慧一見到田仁貴,哽咽著喊了句:“田鄉長……”眼眶一紅,淚水就像斷線的珍珠撲簌簌掉了下來。田仁貴安慰道:“余大姐,你不用焦急。關書記昨晚可能是因為時間晚了,天又下大雨,說不定是在縣城的賓館住宿呢。手機也許是沒電了吧!”聽這么說,余慧臉色稍有好轉,瞅著窗外泥濘的道路,還是有些擔心,喃喃說道:“老天保佑大明平安無事!”田仁貴詫異地問:“余大姐,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關書記連夜去縣城呢?星期天晚上都不休息。”“工作上的事情我也不便細問!”余慧抱怨道,“昨天晚飯后,大明突然對我說,說是要去縣里向縣領導匯報工作,可能會回得很晚,要我先睡不用等。我還譏諷他:星期天晚上都不休息,是想成為焦裕祿、孔繁森式的干部吧!他笑著解釋,說這項工作很急,耽誤不得,接著就打小何的電話,要他安排小莫把車開來。”小何在旁邊說:“是的,剛才小莫向我報告,說關書記體諒司機辛苦,要他好好休息不用出車,然后親自開車走了。關書記真是很關心照顧部下。”田仁貴點點頭,贊嘆道:“關書記勤政愛民,干工作雷厲風行,從不推諉拖拉。余大姐請回吧,關書記今天應該會回來的。”
關大明是前年主動請纓,調到邊遠的石崗子鄉任黨委書記的。在此之前,他的仕途是一帆風順。農大畢業后,為了照顧年老體衰的父母,他沒有遠走高飛,而是在家鄉就業。先是在鄉農技站當一名農技員,三年后提拔為副站長,不久任站長。五年后步入政壇,先選任副鄉長,再任鄉長。他到石崗子鄉主政一方后,開拓創新,銳意進取,短短兩年時間辦了不少實事。此時的關大明還不到四十歲,有大學學歷,有基層工作經驗,政績又突出,是政界公認的政治明星。社會上早已傳言,關大明是下屆副縣長的候選人。余慧也對丈夫的政治前途充滿期待。
可是,這天等到深夜,關大明還是沒有返回。余慧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總打他的手機,一直是關機,又打電話問遍了縣城所有親友,都回答關大明沒有來過。
星期二上班時,田仁貴也沉不住氣了,就向縣委書記匯報。鄉黨委書記突然失蹤,對于全縣來說,有如一場“政治大地震”。縣委書記指示公安局局長,安排警力盡快查找關大明的下落。
當天下午,有一位年輕人氣喘吁吁來到鄉政府報告,說是剛才在洪江河下游拐彎處的一棵大槐樹下發現了一輛黑色小轎車。小何一驚,忙問是否注意了車牌號?當這位年輕人報出車牌號時,小何簡直不敢相信——天哪,這輛車正是關書記駕的車!難道關書記遭遇了車禍,小車墜入到河中?他覺得一場噩耗從天而降。謝過這位年輕人,小何趕緊向田鄉長匯報。田仁貴半刻也不耽擱,隨即帶著小何、小莫等人奔跑著來到洪江拐彎處。
暴雨過后的洪江,河水猛漲,湍急的河水勢不可擋奔流而去,混濁的江面上漂浮著各種各樣的雜物。被大槐樹橫擋住的小車在洪流中一起一伏,車體前部已經破癟,擋風玻璃碰碎。小莫爬到槐樹上伸長脖子瞪大眼睛觀察車內,看了半晌,奇怪,竟然沒有發現一個人影。他大聲向田仁貴報告:“田鄉長,關書記不在車內。”田仁貴疑惑不解,喃喃自語道:“關書記到底去了哪里?”小莫從樹上下來,分析道:“我剛才仔細看了小車破損的程度,估計關書記星期天夜晚去縣城時由于天黑雨大,沒有料到大橋會坍塌,而一頭栽到河里了,然后被洪水沖到這里。”小何挺納悶,說:“我同意你的判斷,可是車禍發生后關書記應在車內呀!現在車內空無一人,你如何解釋?”小莫深深嘆了口氣,悲痛地說:“關書記可能是遇難后被洪水從前方的擋風玻璃處沖出,漂流到下游去了。”“快,我們順著河往下走,看看能否發現關書記的身影。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田仁貴毫不遲疑地嚷叫。
幾個人沿著河岸往下,一邊走,一邊看,尤其是橋墩下、堤壩旁、蘆葦叢中……更是仔細搜尋,可是,一直到傍晚幾個人還是毫無收獲,既沒見到任何人的尸體,更沒發現關大明的活人。田仁貴垂頭喪氣,放眼遠眺奔流不息的洪江河,黯然道:“關書記遇難后,一定是被洶涌的洪水沖到遠方的大江里去了!”天很快黑了下來,幾個人悲傷地向著洪江默默鞠了三個躬后,沮喪地返回了。
回到鄉政府,田仁貴立即打電話向縣委書記匯報關大明遭遇車禍人已死亡的情況。縣委書記聽后十分震驚,沉思片刻后,指示由田仁貴主持石崗子鄉的全面工作,并認定關大明是因公殉職,要隆重舉行葬禮悼念黨的優秀干部。
關大明是在去向縣領導匯報工作的途中出的車禍,不是私事;出車是由鄉政府辦公室主任安排的,不是擅自用車,算因公殉職合乎情理。尤其是利用休息時間勤奮工作,照顧司機休息親自駕車,這種勤政愛民的精神更令人敬佩。田仁貴遵照縣委書記的指示,連夜召開鄉黨政班子聯席會,商量如何開好關大明的追悼會。按照當地鄉俗,葬禮應在人死后的第三天舉行。會議一結束,鄉政府機關全體人員通宵加班,抓緊籌辦第二天的追悼會。
星期三,關大明的追悼會在鄉政府禮堂舉行。靈堂布置得莊重、肅穆,上方張貼著“沉重悼念關大明同志”的橫幅,正面墻壁中間懸掛關大明的大幅遺像,兩旁張貼有一副挽聯,上聯是:“學楷模勤政愛民音容宛在”;下聯是“寄哀思死亦為公風范永存”。靈堂中間擺放一具黑漆棺木,內中放置有關大明經常穿的一件茄克衫、一條休閑褲和一雙運動鞋,四周簇擁著鮮花和翠柏。靈堂內擺滿了花圈。關大明白發蒼蒼的老母親在兩名婦女的攙扶下顫巍巍佇立在棺木旁,余慧和九歲的女兒身穿孝服頭戴白花悲痛欲絕跪拜在靈柩前。縣委書記來了,各鄉、鎮和縣直部門的領導來了,鄉機關單位負責人來了,關大明的親友也來了。靈堂內黑壓壓一片,人們沉浸在無比悲痛和思念之中。
追悼會正要舉行,縣安監局局長從外面急匆匆進來,表情嚴肅地來到縣委書記身旁,小聲匯報:“洪江大橋坍塌事故的調查結論出來了。這是一起嚴重的質量安全事故,承包方無資質,施工偷工減料,建筑材料完全不合格,而且沒有搞招投標。”縣委書記十分惱怒,馬上質問田仁貴:“你是鄉長,難道不知道這回事?”田仁貴嚇得臉色煞白,囁嚅著:“這個項目是關大明一手抓的,我自始至終沒有插手。”反貪局局長也來向縣委書記匯報:“昨天夜晚我們傳訊了修橋的包工頭,關大明有重大受賄嫌疑。”眼看時間不早了,田仁貴猶豫著請示縣委書記,追悼會是否照常召開?縣委書記眉頭一皺,沉默了片刻,答復道:“還是開吧,關大明受賄的事待調查清楚再作結論。”
拖延到八點多,追悼會正式開始。當一系列儀式進行完后,田仁貴開始宣讀關大明的生平,突然,一位外國姑娘氣急敗壞闖進靈堂,手中揚著一張白紙條大喊大叫。眾人莫名其妙,不知怎么回事?再打量這位洋妞,只見身材頎長,胸脯豐滿,鼻梁高挺,藍色的眼睛,栗色的長發……人們被她的美貌吸引住了。田仁貴見有人竟敢來擾亂會場,兩眼一瞪,勃然大怒,喝令小何把她趕出去。洋妞掙開小何的拉扯來到余慧面前,將紙條塞給她,指著關大明的遺像,用生硬的漢語嚷叫:“他死了,欠的錢你必須給我!”余慧抬起淚眼瞄了一眼紙條,頓時,臉色大變。仔細辨認,確實是丈夫的筆跡,再看時間,是星期天的日期。丈夫星期天夜晚去縣城,難道是……想到此,真是又氣又恨,一時間只覺得頭暈目眩。她眼前一黑,人搖晃了幾下,紙條脫手掉在地上。小何趨前好奇地撿起紙條掃了一眼,然后默默遞給田仁貴。田仁貴接過看后,又表情復雜地交給縣委書記。縣委書記一看,只見上面寫著:“今欠芳菲桑拿按摩中心5000元,明天一定歸還。”下面赫然寫著“關大明”的大名,時間是星期天的日期。縣委書記臉色鐵青,肺都要氣炸了,對田仁貴喝道:“快叫人把她趕出去!”這洋妞不知羞恥,一邊走一邊還在喊叫:“關大明同我洗了鴛鴦浴,享受了我的特殊服務,他必須付費,不能欠賬……”
洋妞的話揭露了關大明兩面人生丑陋骯臟的一面,靈堂內的人們開始嘰嘰喳喳議論了,有的人竟取下衣袖上的黑紗往外走。見此情景,田仁貴慌了神,趕緊請示縣委書記,追悼會還要不要開下去?縣委書記氣惱地一擺手:“還開什么追悼會,關大明這樣的干部,丟人現眼!”田仁貴搖搖頭,尷尬地大聲宣布:“追悼會到此結束!”
人們很快散去,靈堂內只剩下關大明的老母、妻子和女兒,還有親友。余慧望著關大明的遺像放聲慟哭:“關大明,你這不要臉的偽君子,你瞞著我還做了些什么?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啊?你死了一了百了,可是作為你的妻子和女兒,我倆如何面對鄉里的領導和同志?關大明,你墜落河中是咎由自取。這是報應啊!”
關大明如果死了,倒是任由人們去談論評說不會知羞恥,但他竟然還活著。
關大明自從當上鄉里的一把手后,權傾一方,好話充耳,人開始飄飄然,靈魂深處陰暗的一面慢慢顯露出來。他近日耳聞縣城“芳菲”桑拿按摩中心高薪聘來位人稱“美人魚”的俄羅斯小姐,美艷極了。星期天夜晚,他一時心血來潮,春情萌動,就以向縣領導匯報工作為借口,到縣城去找樂“開洋葷”。他興味盎然來到“芳菲”,點名要“美人魚”服侍,先洗鴛鴦浴,后按摩,再享受“特殊服務”,簡直銷魂奪魄。完事后,在服務臺結賬時,女老板開出一張餐費發票(來這里消費的官場人士,許多都索要餐費發票,以便回單位報銷)。關大明接過一看:“8000元”,不由暗自吃驚,沒想到收費這么高。原以為不過收一、兩千元罷了,因此,隨身只帶有3000元錢。他紅著臉,低聲說:“不好意思,我只帶了3000元,能不能少收點?”女老板不認識他,哼了一聲:“3000元想玩美人魚?沒門。欠的5000元咋辦?”關大明不敢亮明身份,訥訥說道:“我明天送錢來,行嗎?”女老板乜斜了他一眼:“你是誰?我不認識你,要不你把身份證押在這里。”關大明沒了轍,只得乖乖掏出身份證來。誰知女老板一看身份證,不由肅然起敬,馬上滿臉堆笑:“啊,你是石崗子鄉的關書記,失敬!失敬!對不起,身份證還是還給你,你就打張欠條吧。”關大明無奈,只得照辦。
關大明從“芳菲”出來時已是午夜,在返回的路上,突然,幾聲春雷響過后,天空下起了傾盆大雨。暴雨不停地下著,車窗外雨霧迷蒙。關大明小心翼翼駕著車,雨刮器一遍又一遍地在車前玻璃上劃著。在進入石崗子地界幾公里時,小車正駛到洪江大橋中段,禍從天降,一陣狂風裹挾著暴漲的山洪向著大橋洶涌沖來,隨著“轟隆”一聲巨響,大橋坍塌了。關大明連人帶車也被洪水沖走了……幸運的是,小車在一個拐彎處被大槐樹擋住,關大明則從車前豁口處爬了出來。幸虧他會游泳,驚慌中,他抱住身旁一根木頭,隨著洪水漂流而去……
在下游,一位正在打撈木頭的農民救了他。此時,關大明已是奄奄一息。這位農民精心照料,五天后關大明恢復了元氣,千恩萬謝救命之恩,向他借了100元錢,然后坐上了開往石崗子的班車。
關大明下車后剛走到鄉政府大樓的圍墻前,小何正好出來,一見是關大明,不由驚呆了,眨了眨眼睛,疑惑地問:“你、你是關、關書記?”關大明笑著點點頭:“是我。”小何說:“咳,我們還以為你……連追悼會都開了。”“開追悼會?”關大明簡直是哭笑不得。“是啊,關書記!追悼會上發生的事你一定不知道,唉,我還是說給你聽吧!”說著,拉過關大明來到墻角的僻靜處,一五一十把追悼會上發生的事講給關大明聽。關大明聽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愧疚地低下了頭。半晌,深深嘆了口氣,說:“小何,我的所作所為對不起黨,對不起人民,對不起母親、妻子和女兒。我也無臉再見鄉里的領導和同志。我還活著的消息請你一定保密。你們就當我已經死了吧!”說完,眷戀不舍地望了一眼大門兩旁懸掛的鄉黨委、鄉政府名稱的招牌,然后神情黯然地走了……
之后,關大明一直沒有消息,只是救他命的那位農民收到過南方某地一位不認識的人寄來的30000元。
(責編:林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