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敏
海南省海口市海甸島五東路附近,這些年來匯聚了從內地來尋求詩意棲居的一批作家和詩人,包括韓少功、蔣子丹、徐敬亞、王小妮、李少君等人。
這里位于海口北部,闊大的馬路,簇新的社區。見到韓少功,小區值班室的保安客氣地舉手招呼:韓主席!
韓少功2000年起任職海南省文聯主席,2011年換屆卸職。今年剛進入花甲之年的他,穿一件剪裁得體的黑色中式對襟上衣,腳踩黑布鞋,老派而精神。他精心為自己設計了這樣一種生活方式:春夏到湖南,歸居田園,種菜養雞寫作;秋冬回海南,處理瑣碎雜事。
正如20多年前,他帶著全家的戶口本、毅然辭職下海一樣,生活的主動權總是牢牢掌握在他自己手里。
那是1988年。身為湖南作家、省政協常委的他,帶領一批“湘軍”南下海口,創辦了新聞雜志《海南紀實》,發行量突破百萬,可謂創造了—項海南奇跡。

雜志創刊號上,發表了一篇關于一位時任國家領導人當年在四川搞改革的長篇報道,這篇文章后來被中共四川省委當作了學習材料。田紀云和鄧穎超辦公室也來調這一期雜志。
“海南省委書記到北京開會,都要帶十幾本《海南紀實》在身上。”韓少功笑著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說笑間,一小股湘音頑固地竄了出來。
1987年,海南籌備建省,向內地各省廣招人才。海南方面通過關系,向韓少功發出了邀請,希望他能參與海南省作協的籌備工作。
彼時的韓少功36歲,風華正茂,已發表《月蘭》《飛過藍天》《誘惑》等作品,是湖南省政協常委、省青聯副主席、省作協專業作家,屬于前途無量的第三梯隊年輕干部。
就在這一年春天,為參加《鐘山》雜志的筆會,韓少功才第一次踏上海南這個遙遠的熱帶島嶼。這里椰風海韻,“開車幾十公里都不見什么人”,非常符合他的生活理想。
年底,韓少功與幾位好友——湖南省作協專業作家蔣子丹、湖南省畫報社攝影記者林剛、長沙市作協專業作家張新奇等人商量后決定,共同南下海口創業。
南下小分隊分為兩個梯隊。韓少功和張新奇兩家為第一批,同行的還有韓少功的二姐、英語教師韓剛一家。
1988年大年三十這一天,韓少功留下保姆看家,帶上妻子和8歲的女兒,及女兒的學籍卡、愛人的工作調動函、全家的戶口本和被褥臉盆等簡易家什,從長沙坐火車到了廣東湛江。大年初三,他們乘船抵達了海口秀英港。
由于海南作協仍在籌備之中,韓少功的工作無法馬上落定,很長一段時間處于不明不白的飄懸狀態。走的時候,他給湖南省委宣傳部寫的辭職信并沒被批準。這期間,湖南省委宣傳部一位副部長還曾追到海南,讓他回去,他說自己主意已定,沒有回頭。
韓少功與張新奇、韓剛三家人合租,住在海口東部一個被稱為“213站”的部隊營房里,燒柴禾做飯。“舊營房沒有天花板,亞熱帶的陽光和雨露從青瓦的縫隙里漏進來,一些老鼠在屋梁上跑,掃下成分不明的灰屑。”蔣子丹后來寫文章如此回憶這里。
作為第二梯隊的蔣子丹和林剛夫婦,是1988年年中來到海口的。他們暫住在海府路140號、雜志社租用的辦公室里。房間里只有一張床、一頂帳子和一臺特地從湖南搬來的時興的鴻運扇。
此時,正是“十萬人才下海南”的高潮時期。
1988年3月,在全國人大七屆二次會議舉行的中外記者招待會上,海南建省籌備組副組長、后任海南省第一任省長的梁湘向全世界宣布。中國最大的經濟特區海南省即將成立,將實行市場經濟體制,以及與之相適應的混合所有制等一系列配套體制。
特殊政策的激勵下,海南人潮洶涌。海口市的主干道海府路上,招待所、旅店人滿為患,一到晚上,全都掛出“客滿”的牌子。有人搭個帳篷,就在大街上等運氣。
韓少功租住的簡陋破敗的房子里,整天流水席不斷,接待各地來的文學青年。曾任海南省作協主席、現為廣州市文聯專業作家的蔣子丹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當時,這里兩三天就能干掉一桶花生油,最后不得不在門口貼出啟事:不談生意,不言招聘,不管食宿。
尚在湖南之時,創辦一本新聞紀實刊物的想法已經萌芽。
當時出版業的現狀是,一方面是品位低下的市場化取向,武俠、言情、風水等地攤文化盛行;另一方面是國有體制強大的慣性,人事制度、戶口、薪酬等條條框框對人的束縛嚴重。韓少功還記得,當時對稿費有嚴格規定,為干字7元。
因此,他們想要創辦一家既能從舊體制中解放出來,又能保持文化品位的刊物。
當時,文學刊物繁盛,而新聞時政刊物僅有《紅旗》《半月談》《瞭望》等幾家,幾乎都是黨刊。有感于當時文化啟蒙的大環境,以及國內民眾對時事極高的關注度,他們決定將刊物定位為新聞紀實方向。
他們最初設想的名字為《大參考》,因有“御用”之嫌,改名《真實中國》,但省一級刊物的名字中不能出現“中國”二字,最后定名為《海南紀實》。
《海南紀實》掛靠在籌備中的海南省作協,但實際上,它沒有要作協一分錢的撥款,一開始就是完全市場化的。
啟動資金來源于向一家單位借的5000塊錢,以及各人湊出的私房錢。韓少功出了3000塊,其余人略少。
韓少功還向海南文聯寫了保證,雜志社員工以后的工資和醫療費等福利都自行承擔,不給組織添麻煩。
“一步到位,沒有過渡階段,直接斷奶,自己摸爬滾打闖出來,算是一種比較激進的市場化改革。”韓少功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在韓少功看來,《海南紀實》可算一本同人雜志,由一撥價值觀相同、志趣相投又有強烈事業心的理想主義者組成。
編輯部共有約七八位編輯,除從湖南南下的4人外,后來又有幾位作家陸續加入。韓少功任主編,張新奇和林剛任副主編。蔣子丹為編委會成員,主要負責對外組稿。因為她的編制還在湖南原單位,因此化名為“吳雙”。
韓少功起草了《海南紀實雜志社公約》。按他的說法,這是一個融資本主義、共產主義、綠黨思潮、聯合國人權宣言精神以及會道門式義氣于一爐的公約。
公約約定,雜志社獲得的一切財富,除上交國家稅收和管理費之外,由全體成員共同管理和支配。與利益相對等的義務則是,如因經營上的需要,雜志社暫時削減勞動報酬,或者以借款的方式征集已分配到個人的財富,任何人不得拒絕。
在討論公約時,雜志社內部曾有過一次持續到深夜的激烈爭論。有人要求實行“老板制”,由領導層占有大部分收入,其他人領勞務費。以韓少功為代表的另一種意見則堅持,按勞動和貢獻實施分配。前者說,不能搞老一套的大鍋飯;后者反駁,要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根據是什么?最后,后一種意見占了上風。
其結果是,雜志社的分配制度為:從主編到每一位普通員工,享受同等的基本工資和福利,績效工資則根據每個季度的全員打分結果而定。包括激光照排技術人員在內,普通員工和領導的工資比例大約為1:1.7,差距甚至小于原來預計的1:3。
海南建省
1986 年 8 月,國務院決定將海南行政區從廣東省劃出,賦予海南行政區相當于省一級的經濟管理權限,實行計劃單列。1987年,中共中央和國務院決定在海南島建省,并使之成為中國最大的經濟特區。1988 年4月13日,七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通過了設立海南省和建立海南經濟特區的決定。13天后,中共海南省委員會和海南省人民政府正式掛牌。原海南建省籌備組組長許士杰為第一任中共海南省委書記,籌備組副組長梁湘為第一任省長。
經過半年的艱苦籌備,1988年10月,《海南紀實》創刊號問世。
雜志為月刊,定價為1.96元(后調至2.2元)。一上市,立刻風靡,加印多次,賣出了60多萬本。
這一期的主打報道,是關于一位時任國家領導人當年治蜀的一組文章。編輯部還經人介紹,找到解放軍文藝出版社的編輯董保存(后任該出版社副社長、副總編)。他認識張玉鳳,遂出面請她寫了一篇文章《張玉鳳談毛澤東晚年二三事》,這是張玉鳳第一次在國內公開披露毛的生活。
但編輯部實際到手的利潤只有一萬多塊錢。發行商賺了個盆滿缽滿,進賬幾十萬。
當時,雜志還不能自辦發行,于是將第一期的版權以20000塊的價錢一次性賣斷給了一個書商。雜志剛開辦,還沒有談判籌碼,書商說市場打不開,風險大,韓少功只能接受這樣的苛刻條件。
“我們也有點耍賴皮,說那不行,你們賺太多了!”韓少功有些不好意思地對《中國新聞周刊》笑道。后來,雜志社硬讓這個書商另外承擔了8000塊的稿費支出。
到第二期時,嘗到甜頭的書商希望雜志繼續走賺眼球的路子。他提出,由叢維熙撰稿的《反右斗爭回憶錄》過于嚴肅,沒有獵奇性,又太長,應對稿子進行一些刪節。編輯部則堅持,發行不能干涉編輯方向。雙方談崩,這一期于是換了一個發行商。
到第三期時,雜志社成立了自己的發行部,由4名員工組成。這一期,雜志發行量沖破百萬大關,且此后一直居高不下。雜志社第一次有了20多萬的進賬。
韓少功回憶,為了摸清市場情況,雜志社曾派出員工守在定點報刊亭,觀察一小時能賣多少本、顧客來了先看哪一頁、被哪個標題吸引……這些信息反饋回來,他們再根據市場情況進行調整。
《海南紀實》走向正軌之后,加大了對固定資產的投入。他們花費40萬元,配備了中央級媒體都望而卻步的整套激光照排系統;又買了一臺18000塊的三菱傳真機,用以傳稿。為了方便工作,還逐步給編輯配備了裝機費高達五六干的電話和相當時髦的BP機。
韓少功記得,雜志社員工的基本月工資,最高時能達到五六百元,相當于當時國家事業單位的五六倍。
雜志社創立不久,編輯部就有了豐富的外稿資源。韓少功、蔣子丹等人利用自己的私人關系,逐步發展起一個編外采編隊伍,遍布北京、上海、天津、南京等地。
當時通行的用人情況是“為我所有,為我所用”,而《海南紀實》旗下這批編輯是“不求我有,但求我用”。因為都有各自的單位,他們都是匿名為雜志社工作。對此,蔣子丹笑稱其為“地下工作隊”。
每隔一段時間,蔣子丹會將每個人的工作明細匯總,寄給他們,其間以“一號同事”“二號同事”等相稱,最多的時候,排到了20來號。
《海南紀實》停辦之后,蔣子丹特地到北京召集這批編外人員,搞了一次答謝宴。有些原本就認識的熟人,這時才見到“同事”的真面目:原來是你呀?!
這支“地下工作隊”利用自己在圈內的影響力,向業界有名的作家和記者們約稿。作家汪曾祺、海巖、李建彤和多家報社的知名記者都曾為該雜志撰文或提供攝影作品。
當時的中新社記者徐泓,1988年曾被派到海南,組建中新社海南分社,與海南各界多有接觸。1989年她被調回北京,任中新社北京站站長。蔣子丹找到她,讓她幫忙撰稿。“她看上去個性潑辣,但思想功底深厚。”蔣子丹說。兩人因此成為了摯友。
后來,徐泓寫了一篇《胡耀邦和夫人李昭近況》,發表在《海南紀實》1989年第4期上。雜志上市沒幾天,4月15日,胡耀邦逝世。
“其實當時從內部拿到的資料很多,但因為當時特殊的背景,也沒敢多寫。”現任北大新聞傳媒學院常務副院長的徐泓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另一位撰稿人、時任《中國青年報》攝影部主任的賀延光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當時業界很多有影響力的同行,都在這里發表作品。“《海南紀實》在當時算比較開放的媒體,別的地方不能登的,他們敢登。”他說。
時任中新社攝影記者賈國榮是《海南紀實》的粉絲。每到月初,他必在新刊上市的三天之內,到北京三里河路的一家報攤去買,否則就只能跑遠路,找偏僻的報攤。
一來二去,中文系出身的他也成為了雜志的撰稿人。常常是稿子剛一寫好,早已候在門外的聯絡編輯立刻趕往郵局,往雜志社發特快專遞。
1989年5月,蘇共中央總書記戈爾巴喬夫訪華,賈國榮全程跟隨。回來后,他問聯絡編輯能否在《海南紀實》上發一篇報道,獲得了肯定的答復。“基本上他都能自己做主決定。最后發表的稿件基本不作修改。”賈國榮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賈國榮用兩天一夜的時間,一氣寫完報道戈爾巴喬夫訪華的萬余字長文。這篇文章,他拿到了800塊的稿酬,幾乎是他工資的8倍。
1989年,《海南紀實》還相繼刊登過《林彪女兒林豆豆今昔》《蘇聯政治改革紀要》和《臺灣政治內情》等文章。“我們是被盯得緊的,但環境相對來說還是比較寬松。”韓少功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你們買軍艦嗎”
幾乎沒有經歷什么發展的過程,《海南紀實》的發行量一步跨到頂點。市場上甚至出現了哄抬書價的情況。
遼寧省寬明縣一位讀者來信說,雜志一上市就被搶購一空,當地的書販子趁機抬價,從2.2元一直炒到3.5元。
由于收益實在可觀,《海南紀實》編輯部一時成為書商們賄賂的對象。辦公室的禮物堆成山,酒煙留在單位招待客人用,其他如核桃、大棗等土特產和景泰藍等工藝品之類,強制性地讓大家往家拿,象征性收兩塊錢。
蔣子丹記得,廣州有個書商,每一期要8萬本雜志,來個大卡車在編輯部等著。因為是現錢交易,他帶來的大口袋里全是10塊一張、一捆一捆的人民幣。他一來,連編輯都要出去幫忙數錢。拿到雜志后,他就以最快的速度沖到市場。
這個書商后來要求,每期增加到9萬,未獲同意。韓少功的發行理念是:報攤上10天走完,不能剩。“要讓讀者有點欠,有點饞,不能讓讀者吃飽。”
雜志社有了錢之后,外面風傳他們每個人分了幾套別墅。韓少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當時雜志社確實買了10余套房產,供員工居住,但后來都上交了。
很多人要求入股雜志社,被韓少功拒絕:“我們實行勞動股份制,拒絕資本入股。”
他還常常碰到各種令人哭笑不得的問題。有人問他,有個酒吧裝得很漂亮,你們買嗎?甚至有人問,你們買軍艦嗎?
企業盈利后,雜志社會計到海口市稅務局繳稅,被告知從來沒有文化單位來繳稅,沒這個科目。因為曾遭沒撈到好處的書商舉報雜志社偷稅,韓少功要求會計:“一定要把稅給我交上去!哭著喊著也要把稅交上去!”
結果,雜志社存在的一年多里,共繳稅近百萬元。
1989年10月,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出《關于壓縮整頓報刊和出版社》的通知,指出:“報刊和出版社發展過急過快,布局不合理,出版物過多過濫,超越了管理能力、編采力量和紙張生產能力,既給國家增加了困難,又使出版物質量下降。”
1989年年底,《海南紀實》關停。
停刊之后,編輯部大部分成員都回了原籍。韓少功、蔣子丹留了下來,幫助籌備海南省作協。1990年12月,海南省作協正式成立。《海南紀實》雜志社的房產10余套、機器設備、結余利潤等全部上交作協。
“關門前,我們去過北京的國家新聞出版署一趟,分管的期刊司司長、處長們都說我們這個雜志辦得非常好。”蔣子丹語氣里留有一絲遺憾,“當時手頭還有李先念女婿劉亞洲的一篇長稿《廣場》,寫紅墻內生活的,可惜閉刊后沒能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