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頤
容閎是近代中國的留學生之父,早年隨傳教士留學美國耶魯大學。他看到西方的富強,回國后,成為洋務運動的重要一員,經辦了江南制造總局的初創,尤其是推動了中國的留學事業。
然而,留學事業最終卻被守舊派破壞,他一度心灰意冷。但失望中,他仍時時關心國事,又為自己報國無門無限惆悵。甲午戰爭中國慘敗,他認為中國必須進行制度改革、建設。為此,他來到北京,想尋找機會打動朝廷。從1896年到1898年間,他通過各種渠道向清政府提出種種興國方案,其中最重要的是提出設立國家銀行、修筑全國鐵路兩大建議,并有詳備可行的章程和實施細則。
此時中國、尤其是沿海地區的近代工商業已有長足的進展,但還沒有國家近代銀行,嚴重束縛了經濟發展,而清政府還根本不知近代銀行為何物。容閎深知近代銀行對經濟發展的重要,早將美國的一些銀行的組織、規章制度譯成中文。1896年3月,他以此為基礎,通過有關大臣給光緒遞上兩個創辦近代國家銀行的條陳。這兩個條陳共有大小條文46條,對銀行的資金來源、權責、國家資本與商股關系、鈔幣發行控制、財務清算、總行與分行關系、印發券票,甚至連債券、銀票的樣式都隨有草圖、詳加說明。這是一套完整、系統、詳細而且可行的近代銀行方案,使國人聞所未聞。軍機大臣、戶部尚書翁同龢專門召見了他,翁在日記中說容:“久住美國,居然洋人矣。然談銀行頗得要。”他的計劃很快得到光緒皇帝的批準。容閎備受鼓舞,立即著手選址買地、招聘挑選合適人員,并受戶部委托準備赴美與美國財政部接洽有關事宜。
然而,正在此時,興辦國家銀行的方案卻被盛宣懷破壞。盛宣懷是經辦洋務的重要官員,當然知道辦現代銀行不僅是大勢所趨,且是重大利源,所以一心想自己承辦這些事情。他不僅具有商人的頭腦,更是老謀深算的官僚。用重金開路,因此朝廷上下人脈極廣,而容閎對官場規則一竅不通,與各方官僚很少來往,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他得知朝廷批準容閎創建國家銀行的消息后,立即致電翁同龢請求暫緩實行容閎的計劃,同時急忙攜重金趕到北京,上下打點。在他的“努力”下,李鴻章、奕新、奕劻、李蓮英等全都表態支持他。1896年11月中旬朝廷下諭要盛宣懷籌辦銀行。第二年5月末,盛宣懷創辦的通商銀行在上海開行,容閎的努力終告失敗。
1896年和1898年,容閎還分別給清政府上了兩個興修全國鐵路的條陳。他的計劃宏大而周密,對如何組建鐵路股份公司、如何管理鐵路及沿線通訊設施、怎樣開采鐵路附近的煤礦鐵礦、怎樣招聘培養鐵路技術管理人才等,都提出了細致入微的方案。雖然光緒皇帝在1898年2月批準了容閎的第二個條陳,即修筑津鎮鐵路,但鐵路也涉及各方利益,于是各利益集團開始爭奪、破壞,盛宣懷、王文韶、張之洞、劉坤一等高官串通一氣,共同反對:而且由于此路經過山東境內,德國認為“侵犯”其利益也表反對。如此強大的反對陣營,使容閎的筑路計劃胎死腹中。
容閎開始聽說自己的銀行、修路計劃最后被朝廷否決時非常驚訝,他確實想不到清政府已腐敗到如此程度,一切要金錢開道。慈禧寵臣、最有實權、堅決反對“新式”事業的榮祿更是最為貪瀆之人,凡事大多以向他行賄多少決定行否。他以為客閎從海外歸來必定非常富有,必有厚金報效,所以開始對容閎態度頗好。但容閎對這種“潛規則”卻一竅不通,根本沒想到或不屑于行賄。
無情的事實使容閎對清政府貪腐認識更加深刻也更加憤怒,他一針見血地寫道:“究國家銀行計劃失敗之原因。亦不外夫中國行政機關之腐敗而已,尊自太后,賤及吏胥,自上至下,無一不以賄賂造成。賄賂之為物,予直欲目之為螺釘,一經鉆入,即無堅不破也。簡言之,吾人之在中國,只需有神通廣大之金錢,即無事不可達其目的。事事物物,無非拍賣品,孰以重價購者孰得之。”
洋務派愿意創建現代銀行、修造鐵路,無疑較反對興辦這些近代新事業的頑固派大為開明進步。不過,由于這些新事業、新項目利益巨大,涉及各利益集團,因此各利益集團往往不擇手段爭項目、爭投資,想方設法阻撓、破壞他人立項。對這種利益的爭奪與分配,應有一套規范、透明的制度與程序制約,使之盡可能公平、公正。否則,必將導致貪瀆無度、賄賂公行,政府與社會將被迅速腐化。縱觀晚清歷史,清政府一直未能進行制度改革,建立最基本的有關制度與程序,政府的巨額投資完全由官場的權力、權謀和金錢主導,這是清王朝最后覆亡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