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炎迅

艾曉明的身上,從來不乏爭議,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亦如此。
2003年,身為廣州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艾曉明帶領中山大學的師生,公開演出了中國大陸第一個中文版《陰道獨白》。這是一部全球各地女權主義者尊崇的“神劇”,亦是各國婦女反抗針對婦女性暴力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和表現形式。
十年后,回顧中國女權發展歷史時,艾曉明、《陰道獨白》一劇在中國的發展歷程,以及中國女權運動的變遷,奇異地交織在一起。
2013年夏天,艾曉明正陷于一場輿論風波的尾聲。
她拍了一張上身赤裸的照片。照片里的她,一頭短發,眉細而平直,目光嚴肅,雙唇緊抿,面容冷峻而平靜。這個年屆六十的老婦人,正左手叉腰,右手拿把刀口張開的剪刀,橫在胸前袒露的乳房下。兩行黑色毛筆字寫在乳房上:“開房找我,放過葉海燕?!惫P墨干裂,筆鋒生硬。
葉海燕自稱是女權主義者,曾和艾曉明一起,到某法院門口,聲援一位被不公平對待的艾滋病感染者。為抗議今年夏天曝光的海南萬寧小學校長帶女生開房事件,她率先舉出了“開房找我,放過女學生”的牌子,引領了當時全國網民的舉牌熱潮。不過3天后,她陷入一場斗毆糾紛,被警方帶走。不少人認為,這兩件事存在某種聯系。
艾曉明也是其中一位。她說,連日來各地未成年女生遭受各種性侵的新聞,讓她出離憤怒?!胺磳︶槍ε缘谋┝Α?,自然也可以用別的方式來聲援,比如寫文章,但“其中的道理還用講嗎?我期望用一種方式刺激它”。葉海燕被抓,艾曉明視為一個契機,她在六一兒童節前夕將裸照上傳至網絡,立即擴散開來。
柯倩婷是中山大學中文系老師,2000年寫碩士論文,她選了艾曉明教授做導師,選題與女作家、言情小說有關,由此進入女性主義文學批評領域。她對《中國新聞周刊》評價曾經的導師的行動時說:“這是她身體力行的表現。這十多年來,她一直通過寫作、戲劇和紀錄片等形式在呼吁重建女性的身體,反對針對婦女的暴力,創造新的關于女性身體的符號。”
“反對針對女性的暴力”,是女權主義者艾曉明認為過去十年最重要的關鍵詞。而她最初的嘗試,正是十年前那場《陰道獨白》的演出。
1987年,艾曉明獲得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中國現代文學專業博士學位,隨后任教于中國青年政治學院文化基礎部,幾年后,她南下廣州中山大學執教。
最初,她是個本分的文學研究者,出版了有關魯迅和左翼文學的研究專著。她喜歡王小波,幾乎寫了他所有文章的文學評論。
1980年代的中國社會,處于文革結束后多種思潮紛涌階段。女權主義并未吸引更多人的關注,包括艾曉明。但是,也有部分知識界人士開始批判“男女都一樣”的主流意識以及文革時期“鐵姑娘”的實踐,認為那是把女性男性化了,是“人的異化”?,F實應該是:女人就是女人,男女不一樣。
然而1990年代后,“下?!背蔀闊嵩~,商業主義和消費主義甚囂塵上,人們變得只在乎賺錢。艾曉明發現,“男女都一樣”的政治宣傳和“男女不一樣”的權利口號都開始靠邊站,取而代之的,是女性身體漸漸成為商品的曖昧符號。在她看來,20世紀最后十年的中國社會,女權是漸漸被人遺忘的一個名詞。
1999年,艾曉明獲得了到美國田納西州南方大學做訪問學者的機會,方向是婦女與性別研究。就此,她進入女權主義理論領域。
在美期間,艾曉明看到了美國劇作家、女權主義者伊娃·恩斯勒(Eve Ensler)創作的話劇《陰道獨白》。這部話劇基于200余名女性的采訪而成,主要講述女性們對于“陰道”的感受。這個詞,即便在美國,也被認為是不該說的,是個攪起焦慮、難堪、輕蔑和厭惡的詞語。但伊娃通過演出公然宣布:它應該得到承認和訴說,“我們不說的東西成為秘密,這些秘密產生羞恥、恐懼和神話。我把它說出來,是希望有一天我能夠輕松地說,不再覺得羞恥和不好意思。”同時,此劇也揭露和反抗施與女性的暴力,比如強奸。由此劇為發端,漸漸形成一股國際性的“婦女戰勝暴力”(Victory over Violence)運動,各國女權主義者紛紛結合本國特點,在情人節前后一個月的時間里,不定期上演此劇。
在國內,艾曉明從未接觸過如此大膽的女性話題與反抗活動,“那是一種石破天驚的感覺,特別爽”。
回國后不久,艾曉明在上海觀看了幾位外國人演出的英語原版《陰道獨白》,但不知為什么,在美國觀看時的熱血沸騰消失了,那更像一場純粹的藝術表演,還帶有強烈的舶來品的味道。艾曉明開始想:為什么我們不能來一場屬于自己的陰道獨白呢?
2003年,新一屆政府履新,社會輿論空前活躍,艾曉明覺得,是時候了。2月底,她將學生們召集在一起,講起這個話劇。
“這個戲,要把大家平時不好意思說出的詞 ——‘陰道說上許多遍,還要講出‘強奸,‘自慰,表演各種形式的‘叫床。”艾曉明想看看,這些在當時有點“大逆不道”的內容,年輕人是怎么看的。
但學生們眾口一詞地回答:“演?!?/p>
不過,他們不想照搬英文原版,而是要結合中國現實,再創作。
宋素鳳是當年與艾曉明合作的另一名導演。她是臺灣人,當年在中山大學中文系任教。她們本來打算也在情人節前后一個月里演出,但非典爆發,只好延期,一直拖到了那一年年底。
“我們加入一些中國比較獨特的問題,比如在當時,白領階級的性冷淡問題比較突出,但在中國社會不敢談論,被忽視,常引發家庭沖突和社會矛盾?!彼嗡伉P說,所有修改都是圍繞著中國社會典型性的現象進行的,比如家庭暴力、強奸幼女、女嬰被性別選擇和遺棄等。
作為一個在臺灣長大的女性,宋素鳳覺得當時中國大陸的性別議題能見度相當低。主流媒體幾乎沒有關于女性話題的嚴肅討論,而女性在社會事件中整體參與度也比較低,“女人的故事要么是圍著鍋臺轉,要么是成功男人背后的賢內助,都是隱身幕后配角。少有一些獨立闖社會的,就會被說成男人婆?!?/p>
她覺得,通過《陰道獨白》這部話劇,或許可以嘗試喚醒許多人心中對身為女性的自尊與自豪?!坝腥苏f這戲很前衛,其實不是,這只是幫助女性回到自身,重視自己體驗的嘗試?!?/p>
這年的首演,由艾曉明、宋素鳳、柯倩婷等師生30多人在廣東美術館演出完成,成為2003年“國際消除對婦女的暴力日”16天活動的一部分。
柯倩婷參與創作其中《干涸的河流》部分,講述中國女性感受到的性禁忌和性壓抑。十年后回憶往事,她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當時排演,大多數時候在文科樓教室,中文系很支持,不過也有些老師出言嘲諷,或者擔憂,怕學生學壞了。”
但是,他們設想的復雜情況都沒有發生。在柯倩婷看來,這部劇的中文版大張旗鼓地公演,歸功于廣州地區當時的女權思潮高漲。艾曉明回國后,在中山大學創辦了性別教育論壇,吸引了媒體的目光。同時,互聯網的發展,“80后”進入社會,也使得女權思想通過新一代女性開始了在中國的新一輪傳播?!吧猩家粯?。”這是迎接獨生子女一代的口號,他們長大后,開始在實踐同樣的理論。
不過紛爭仍然存在,甚至連許多基礎問題都沒有共識??沦绘谜f,比如女人是否該回家相夫教子;或者,在某些行業上女人能否成為一流人才等,“這樣的討論,本身就暗藏著對女性的歧視。”

因此,《陰道獨白》中文首演團隊都覺得自己是在做一項開拓工作,“滿懷熱誠,糾正偏見”。
最后一場戲《我就在那兒,在產房》,艾曉明和一年級研究生鐘九妹一起走到舞臺中央,開始朗誦:“陰道。我說出來了。這僅僅是開始的開始心能為我們疼痛、為我們伸展、為我們死,它流血,而流血是為了我們進入這個困難的奇妙的世界,陰道也能夠。”
此后幾周,多家國內媒體報道此事,有媒體請來臺灣“男性文化研究”作家藍懷恩評析此劇,她說,這部劇與畢淑敏的《拯救乳房》一樣,具有石破驚天的效果,“發揮無可取代的教育效益”。
艾曉明的學生們都興奮不已,嚷嚷著再多演出幾次,艾曉明卻說:女權運動,要始于舞臺,終于現實。
艾曉明開了選修課“婦女、性別和文化再現”,居然也吸引了一些男生。艾曉明帶著他們討論了許多日常被忽視的性別話題。
這一年,湖南湘潭一位名叫黃靜的音樂老師意外死在男友家中,疑點重重,在媒體的集中報道下,很快全國皆知。但艾曉明沒有將其看作普通的非正常死亡案件,而是把它看作“一個女性遭受暴力案,同時也是可以成為推動公民運動發展的案例”。
艾曉明決定帶領學生們深度介入此案。她們幫助聯系中山大學法醫中心專家到湖南做尸檢,幫助死者母親掃描需要的材料和照片,同時用攝影機拍下所有一手資料。很快,艾曉明發表了文章《約會強奸與黃靜之死》,她認為死者男友存在強奸致人死亡的嫌疑,“熟人針對婦女的暴力、例如家庭暴力等,這經常被當成私事。但這是暴力,不是私事?!?/p>
一個星期后,嫌疑人被正式批捕,“黃靜案”進入立案偵查階段。
經此一戰,艾曉明感到,舞臺上的喧囂和吸引到的關注,只是假象,而現實中的中國,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女權是什么。于是,她去四川地震災區調查受災婦女兒童的權利保護,去河南等艾滋病高發區拍攝被意外感染的婦女,去烏坎記錄當地婦女聯合會在鄉村治理中的角色等等。
2006年,柯倩婷與艾曉明一起到河北邢臺等地采訪受艾滋病影響的婦女。這個探訪以每月一次的頻率持續了一年多?!霸谖铱磥?,這是女權運動的另一個圖景,關注草根的群體,讓被掩蓋的聲音發出來?!笨沦绘谜f。
不過,艾曉明認為,2006年之后,《超級女聲》等大批選秀節目入侵正常生活,年輕人沉迷在娛樂中,女權主義者退回到校園內做理論研究,青年行動派的90后女生們,尚未進入社會,中國的女權運動再次陷入低潮。
《陰道獨白》沒能在中山大學再次上演。國內其他高校和民間團體陸續排演了各自再創作的《陰道獨白》。沒有統一的中文劇本,命名也不盡相同,但各地的上演都有些曲折,許多還在公演前,臨時宣布取消。
十年后,當年首演的導演宋素鳳,已經成為艾曉明之后新一任中山大學性別教育論壇負責人。當年的學生柯倩婷也成為中山大學的一名教師。她們決定,重新上演這出經典劇目,“惟愿站在歷史的長河一端,向十年致敬”。
2009年,宋素鳳曾在課堂上播放過紀錄片《陰道獨白·幕后故事》。學生們反應激烈,但對其中關于月經初潮和性壓抑的段落,沒有太多認同。宋素鳳得到的反饋是,現代年輕人沒有經歷過劇中那樣的性壓抑和恐懼,月經和性并沒有帶來那么多傷痛經驗。
十年過去,信息變了,文化也變了。宋素鳳決定,“要再去采訪?!?/p>
30多名學生分赴各地尋訪。很多學生驚訝于“上環”這件事,宋素鳳也有點驚訝,她們的父母,在她們成年后,甚至研究生即將畢業時,也不會與她們談論相關話題;還有許多故事有些壓抑,比如講述婦女遭受暴力侵犯的慘痛經驗,或女同性戀講述這種關系給她們帶來的痛苦。
柯倩婷帶著學生基于采訪再創作、修改劇本。一年半后,2013年4月,全新的話劇終于重新登上中山大學的舞臺。年輕的一代取了個新名字:《將陰道獨白到底》。
2003年的演出時,考慮到觀眾的接受程度,艾曉明沒有演出原劇中的“叫床”一節,十年后,宋素鳳和柯倩婷也曾猶豫:是否要“復活”這一段演出?怎么呈現比較妥當?不過她們最終決定“復活”——她們覺得,這不是單純的性的表演,而是女性如何看待自己在性活動中的地位表達。“十年了,社會已經在進步,應該能承受這樣的表達”。
事實證明,觀眾沒有表現出反感。這一節被安排在最后演員返場時演出,反而制造了一個小小的舞臺上下的互動高潮。
回憶起這場演出,柯倩婷非常感慨。她說,盡管緩慢,但一部劇的演出環境亦可反映女權運動的變化。如今的社會,性別話題更能敞開來說,社會上似乎也更寬容。她的學生曾針對廁所、育嬰室、公務員婦科體檢、高考和就業性別歧視等組織過活動,媒體也都給予了報道。
不過,柯倩婷卻覺得,都是些“瑣瑣碎碎的女性議題”的關注,而真正需要引起注意的另一方——男性,卻似乎始終置身于外。比如,劇組里唯一的男生是位校外旁聽生,因曾選修宋素鳳的《社會文化與個人性別》課程而參演,本系男生要么不屑一顧,要么沒有勇氣嘗試,少數幾位僅以劇務的身份,幫忙做些雜務。
艾曉明沒有觀看演出。她已退休,隱居在武漢家中,恰好父親身體有恙,不便出行。
盡管已60歲,她的聲音依然干脆年輕。說起年輕一代的“致敬”之作,她頗感欣慰,但亦有隱憂。
比如,那幅引起風波的她的半裸照,她說,許多人轉載時都把乳房下的剪刀裁掉了?!叭藗內詫⒔裹c對準消費女性的身體,”她說,“但更重要的是那把剪刀。”在之后的一篇文章中,她解釋道:“這把剪刀,應該是我們保護兒童的制度;它鋒利尖銳,嚴懲來犯者。它也應該是我們要創造的新的社會文化,對強奸、性騷擾、性侵犯,決不容忍?!倍斎藗儾蛔杂X地裁掉那把剪刀時,“說明這種新的社會文化,還遠沒有在人們的心里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