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知“國恥”而后勇？

徐方清

看完了《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從新德里的一家電影院里走出來，23歲的印度女大學生和28歲的男友一起準備搭車回家。這一天是2012年12月16日，小兩口正精心籌備來年2月的婚禮。

夜晚的路燈有些昏暗，一輛私人公交停在兩人面前，招呼兩人上車。對于新德里的1600萬居民來說，私人公交是出行的重要交通工具之一。

車上包括司機在內，只有6個人，全是男性。在男友被車上的6個暴徒用鐵棍擊昏后，女大學生的噩夢開始了，并且再也沒有醒來的機會。

2012年12月29日凌晨，這名受盡凌辱的受害女大學生在新加坡芒特·伊麗莎白醫院離世。印度政府部門和媒體給了她最后的尊嚴，未公布其姓名，民眾稱呼她為“達米尼”，這是寶萊塢一部反映性侵受害婦女電影的女主角的名字。

巴爾比爾·辛格幾乎每天都能從當地報紙中看到關于強奸案的新聞。“因為強奸案實在太多，報紙上關于這類案件的新聞都顯得雷同，看上去就像是把地點和人名換了一下，然后一次又一次地重發一樣。”這位德里大學體育教育和運動科學專業的大三學生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在有著“強奸之都”的新德里，強奸事件大多不了了之，媒體和民眾也習慣于漠然置之。但這一次，新德里乃至整個印度都終于不再麻木。

數千名反強奸抗議者走上新德里市中心，與警方發生多次沖突。摻雜著暴力行為的抗議活動迅速向印度的各大城市蔓延，自12月19日起，已持續半月有余，并仍在發酵。

2013年的第一天，他們取消了各種新年慶祝活動，以向受害者表達哀思。

國外媒體與社交網絡推動抗議浪潮

即便是運動能力突出的體育專業學生，巴爾比爾·辛格的女同學在夜晚也不敢獨自走出校門，在新德里閑逛。據印度國立犯罪研究局最新公布的統計數據，2012年新德里發生的強奸案超過630起，相較于2011年的572起和2010年的507起，呈現出逐年快速上升的趨勢。

“強奸日趨高發”是印度全國的一個“流行病”。2011年印度全國范圍內的強奸案總數達24206起，約相當于每22分鐘就發生一起。不論是孟買、加爾各答等其他大城市，還是在偏遠的村鎮，女性都沒有安全感。

在“達米尼”去世后的第二天，2012年12月30日出版的《印度時報》用了18個版面作了一個大專題，名字為“恥辱的新德里，恥辱的印度”。這樣的反思和詰問，已成為印度各大媒體的共識，不論是親政府的左翼媒體，還是其他。

印度社會研究中心主任、女權活動家蘭賈納·庫瑪利女士更早地察覺印度媒體的這種變化。2012年9月，在印度北部的哈里亞納邦，一個16歲的女孩遭到多人輪奸后，施暴者還用手機拍攝了視頻。視頻在當地流傳開后，女孩的父親悲憤卻無奈，喝下農藥撒手而去。

“這起強奸案在當時也上了很多印度媒體的頭版頭條，在以往，很少見媒體會如此關注。”蘭賈納·庫瑪利在2013年1月1日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說。

印度社會研究中心是成立于1983年的一家非政府公益組織，致力于維護和提高印度女性的權利和地位。但糟糕的現實讓庫瑪利和她的同事以及同行都有些尷尬。近30年來，印度女性的地位并沒有明顯改觀。

在庫瑪利看來，數據未必能準確地反映現實。過去數量少，有一個原因是，只要沒報警，性侵犯發生了也基本相當于沒有發生，“網絡和社交媒體的興起改變了這一切，一些羞于啟齒的性暴力受害者會在網上匿名公開自己的不幸遭遇。”

“達米尼”案并不是庫瑪利所了解到的性質最惡劣的性暴力案件，能一下子點燃印度媒體和民眾的憤怒情緒，最主要的原因是如今作為新興大國的印度成為全世界關注的焦點之一。

美國《紐約時報》對此發表社論，《德國之聲》幾乎每天都設專題，英國《衛報》臨時增派記者前往印度，這些讓庫瑪利覺得，“除了和鄰國發生軍事沖突時，印度似乎還從未被外界如此關注過。”

“和9月的那起案件相比，這起案件性質惡劣，又發生在新德里，國外媒體尤其是西方媒體比印度媒體更早發力予以報道。無邊界的互聯網尤其是社交媒體推波助瀾，印度媒體隨后跟進，才掀起一輪又一輪的抗議浪潮。” 庫瑪利說。

庫瑪利的說法在大三學生巴爾比爾·辛格身上得到了驗證，正是因為參與了新德里一個女權組織在社交媒體“推特”上發起的“保護我們的姐妹”運動，后者才加入到新德里街頭的抗議人群中。

男人的自省

外界的高度關注讓印度媒體和政府越來越強烈地感到，高發的性質惡劣的強奸案以及女性極度低下的地位是印度整個國家的恥辱。

“因為不能保證女性的基本安全而被關注，這是印度男人的恥辱，更是印度政府和整個國家的恥辱。”一家門戶網站的評論稱。該評論的作者表示，作為一個評論員，批評政府不奇怪，但作為一個男性，批評全體印度男同胞，是他第一次這么做，“因為我們必須低頭認錯，過去我們骨子里頭太輕視女性了。”

一向在女性面前高高在上的印度男人開始自省，庫瑪利以往的記憶里還沒有過這樣的內容。

印度社會研究中心以往的工作重心是推動政府通過修改法律，增加警力，加大對性侵犯女性行為的打擊力度來對女性權利提供充分的保護，并呼吁女性自身的女權意識覺醒。如今，庫瑪利覺得這個重心要進行調整，“推動男性的女權意識或許更為重要”。

“這方面，中國有太多值得印度學習的地方。我知道，中國在保證男女平等享有受教育權利方面做得非常好。”庫瑪利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她特別想搞清楚的是，中國人如何快速地扭轉了過去的非常重男輕女的理念。

因為過于重男輕女，印度女性不僅很難享受到和男性一樣的教育機會，選擇性墮胎和殺害女嬰的行為一直延續至今，由此導致的男女比例嚴重失衡給印度留下了巨大的隱患，也是性侵犯事件高發的一個誘因。

2012年3月，印度公布的第15次人口普查的結果顯示，印度6歲以下男女兒童的比例為1000比914，是自1947年印度獨立以來出現的最嚴重的男女比例失衡。

盡管像巴爾比爾·辛格這樣年輕的印度男性大量出現在席卷印度各大城市的抗議浪潮中，讓庫瑪利在2013年的頭一天感到了些許欣慰，但政府在保障女性權利和地位上的不作為讓她又絲毫樂觀不起來。

印度迎來變革轉折點？

2012年12月30日上午，“達米尼”的遺體由印度民航專機運回新德里，印度總理曼莫漢·辛格和國大黨主席索尼婭·甘地親自到機場迎候并慰問女孩親屬。在29日獲悉受害者不治身亡的消息后，辛格曾發表講話稱，女孩不會白白犧牲，政府會痛定思痛，嚴懲兇手，打擊強奸犯罪，為印度婦女創造一個更加安全的環境。

“印度至今沿用的是英式法律，像刑法和證據法等很多條款都還是19世紀中期制定的，而印度警察管理松散，腐敗嚴重，因此在打擊犯罪方面很不得力。”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南亞問題專家傅小強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庫瑪利對辛格政府就“達米尼”案所作的表態非常不滿，“他的那些話我都聽膩了，但女性安全的保障越來越糟糕。更何況，必須扭轉重男輕女理念和保證男女平等享受教育機會，做好這些基礎工作才能從根本上讓局面改觀。”

在巴爾比爾·辛格看來，女性安全長期沒有保障只是印度諸多社會頑癥的一個方面。他加入到街頭抗議的人群中，不只是因為“要保護自己的姐妹”，還因為“印度需要未來”。在推特上和英國網友的一次交流中，對方的一句話刺痛了他：“一個保護不了婦女兒童的國家是沒有未來的。”

“以前在印度大手筆購買武器時，我會為我的國家而感到驕傲，覺得國家的安全有保證。但這些武器卻保證不了我們、尤其是女性在國內的安全，現在，這讓我感到恥辱。”巴爾比爾·辛格說。

街頭此起彼伏的抗議浪潮讓一些印度媒體聯想起緣于突尼斯城管侮辱和毆打街頭小販并襲擊北非中東的“阿拉伯之春”運動，《印度快報》的文章發問：印度迎來了徹底變革的轉折點？

在傅小強看來，隨著社交媒體的應用，為底層說話的政府和非政府組織在增多，通過互聯網接觸了外部世界的年輕人和上一輩的見解會截然不同，但目前這些還不足以從根本上改變印度現有的社會結構和秩序。

巴爾比爾·辛格則認為，印度是作出改變解決各種社會頑疾的時候了，“2014年的印度大選或許會給出一個更為明確的答案”。他希望，自己的期待到時不會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