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碧
進一步了解人類群體暴力的相關科學原理,有利于我們制定更好的政策和法律法規,減少群體暴力犯罪、恐怖襲擊和局部沖突,令我們未來的生存環境更加安全。
千百年來,人類社會紛爭不斷。如今,我們有幸生活在和平時代,不再像歷史上的其他時代那樣隨時有生命之虞。多少年來我們一直在探索人類的本性,眾說紛紜,有人說攻擊性是人的本性,有人說好斗是人遺傳個性的一部分。英國人類學家斯提芬·平克則對此不以為然,他寫了一部有關人類暴力史的長篇巨著《人類天性中的天使》。在這本書中,平克通過大量的統計數據,告訴我們,從報仇殺人到長期流血紛爭,再到種族滅絕以及戰爭等種種群體暴力行為,這些暴力事件讓我們忽略了一個事實:暴力現象正在逐漸減少。
近年來,科學家將暴力造成死亡人數的減少,歸因于人類進化所造成的變化。我們仍然有好斗的傾向,但是人類的本性隨著人文環境的變化,包括政治、法律、商業和道德的變化,一直在不斷地改善。世界大同思想日益深入人心,這使得人們對于地球其他地區人們的苦難遭遇感同身受。
動物為有限的資源和獲得異性伴侶而爭斗,人類卻為生物和人文兩個方面的原因而爭斗。只有人類才會為了保衛自己的名譽和價值而戰。這就使得人類爭斗的天性特別復雜,難于理解。
暴力傾向是人類的動物本能之一,并不會因為文明的進步而完全消失,但是可以不斷得到改善。在動物世界,暴力大多表現為個體暴力,而人類社會的群體暴力對社會的影響很大。當然,世上并非只有人類進行群體性的爭斗。一群狼會同心協力將侵入其領地的狼群驅除出境。人類的近親兄弟——黑猩猩,也會與鄰近的族群爭斗。美國哈佛大學的靈長類動物學家理查德·蘭厄姆相信,人類和黑猩猩在激起群體爭斗的心理進化過程是并行不悖的。但是黑猩猩的群體爭斗往往是為了爭搶地盤,而人類的目的則復雜得多。“人類的好斗情緒是獨一無二的,人與人之間的爭斗錯綜復雜,其中包括思想、宗教信仰以及民族文化認同的符號等方面。”美國馬里蘭大學克里奇帕克分校的米歇爾·蓋爾芬德說。
此外,爭斗似乎是人類社會組織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人類本屬于同一物種,但是人以群分,各自組合成排外的、相互沖突的群體。”法國巴黎國家科學研究院讓·尼可德研究所(Jean Nicod Institute)的人類學家斯科特·阿特蘭說。社會心理學家早就知道在不同群體之間極易產生敵意與攻擊性。四十年前,亨利·泰弗爾就曾說過,人們會根據喜惡的不同歸為不同的幫派。對于自己一伙的,干什么看起來都順眼。而對于其他幫派的一切都吹毛求疵不屑一顧。大量的實驗顯示,即使有輕微的文化認同標志的差異也會讓人對圈子外的人產生敵意,甚至隨機分配的襯衫的色彩也會造成這一結果。
這種人類的個性導致人們會為了自己群體的利益做出種種大無畏的行為,比如不怕一切艱難險阻,不惜流血犧牲。美國新墨西哥州圣菲研究所的塞繆爾·鮑爾斯說,人們對于本群體或族群的熱愛很容易對圈外人有一種油然而生的敵意,形成一種奇特的仁慈與暴力的混合。“好比特蕾莎修女遇到了蘭博。”(特蕾莎修女是1979年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被贊為仁愛天使,蘭博則是美國電影《第一滴血》中的孤膽英雄,戰神的象征。)這種混合可能是在敵對的種族社會環境中出現的,這些群體的成員傾向于聯合起來,為了共同的利益而戰斗。人們大多生活在這樣的世界中,由各有圖謀的個人組合在一起,既要共同斗爭,又不愿意為同盟者多付出一絲一毫。
在不少國家內部,群體暴力往往與仇恨犯罪相互關聯。這樣的群體往往并非是具有確定成員的群體,而大多是臨時形成的一個松散的群體。這些群體的形成往往有一個“導火線”,某一個個體受到不公正待遇后,其他有類似感受經驗的個體就行動起來,共同形成一個泄憤的群體,這就有可能釀成群體暴力。不少偶發性群體暴力事件的發生是因為事件的組織者、參與者一般都存在著因某種訴求得不到解決而產生的“欲求不滿”的心理,這種心理很容易演變成“仇恨”。當然,這種仇恨不一定有非常明確的仇恨對象,因此是一種廣義的仇恨。這種心理產生的原因,是眾多的行為人有著共同的或類似的境遇。
雖然群體暴力大多是偶然事件,但是群體暴力事件的參加者“日益發現自己與某些不公平事件中的受害者處于同樣的境地,每個人都可能是潛在的受害者,會不會噩夢成真只是一個運氣和概率的問題。而且,總能找到比自己付出更少、得到更多的群體和個人,原因則是見不得光的背景關系或潛規則等,這種相對剝奪感廣泛存在于社會各階層,包括利益和公正兩方面。一種普遍和長期的憤怒最終可能發展為不確定性的仇恨,最終在一些事件的誘導下演化成群體暴力犯罪。
群體之間的爭斗是人類的本性,這一點已被我們的文化所證實。如果說一些小群體的暴力行為是偶然因素引發的,那么一些大的群體(如國家、民族、各種政治或宗教組織)之間的暴力行為則與文化有密切關系。文化促使群體的成員通過對著裝要求、喜愛的食品以及宗教儀式等標志與其他人區分開來。這也限定了值得為之斗爭的目標,有些文化是很排他的。“人們發展了爭斗的社會規范,因為文化的不同造成了規范的千差萬別,也就形成了好斗傾向之間的巨大區別。”蓋爾芬德說。
社會群體是個人主義的還是集體主義的,影響到個體是否愿意為了群體犧牲自己。在一些群體里,群體成員覺得個人是和群體的命運休戚相關的,促使他們敵我分明。蓋爾芬德近來對這一觀念做了測試,她和一個國際研究小組一起工作,在中東南亞的七個國家進行了一系列的有組織的采訪,探索有關名譽的觀念。在這些國家里,一旦人們的名譽受到侮辱,極易激起暴力的報復,特別是當人們把個人的名譽看做與其群體緊密相關時。這些采訪的結果表明,這些國家中個人對于名譽的認識會構成一個盤根錯節的大網,從家庭擴展到家族、部落、國家和宗教組織。“在這些文化中人們將群體中其他成員看做是自己的延伸,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蓋爾芬德説。
心理學家發現,群體文化的特征之一是將捍衛群體利益發展為“神圣價值”。“這些價值,往往是全社會共享的。”美國紐約新學院的心理學家杰里米·金斯說。而阿特蘭說,在不少群體的文化傳統中,“神圣價值”是絕對的、不可轉讓的、不可妥協的,這就是當代許多沖突出現的原因。阿特蘭和金斯近來發現,有證據表明我們對于神圣價值與平常喜愛東西的考慮是迥然不同的。研究人員和亞特蘭大市埃默里大學的神經學家格雷戈里·伯恩斯一起,利用功能性磁共振掃描(fMRI)觀察當人們考慮拒絕瑣碎的價值和“神圣價值”時,大腦活躍的區域是有所差異的,后者由更重要的腦部區域來掌管。

心理學家發現,群體文化的特征之一是將捍衛群體利益發展為“神圣價值”。

對人的天性有了全面認識有助于我們懲惡揚善,有效抑制人們內心好斗的沖動。圖為警察全副武裝應對群體暴力。
盡管“神圣價值”中有個“神”字,但它并非宗教的一部分,地球上很多人將自由、民主和保護生態都看做是神圣的。當然,宗教和一些宗教儀式會強化人們對“神圣價值”的捍衛。英國牛津大學的人類學家哈維·懷特豪斯說,宗教儀式將個人與群體成員的感覺融合在一起。他正在從事一項叫做宗教、社會和沖突的國際性研究。從教徒的頂禮膜拜到軍隊的正步前進,都是同步進行的活動,都是同向發生的事情。大家一起聽從口令做廣播操與服從命令去進攻他人實質上是相同的。宗教儀式以另外的方法也把人們捆綁到一起。“我認為個人與群體融合最極端的形式是宗教儀式所產生的,大家共同分享痛苦、悲傷和恐懼的感覺。”懷特豪斯說,“此時,我們看到宗教儀式中心靈受到的強烈痛苦與群體團結所產生的力量之間的關系,這意味著依據的是大家精誠合作與個人為群體自我犧牲。”
表示強烈支持某個群體是一回事,而為之斗爭則是另一回事了。人類是一種移情動物,看到別人受苦受難,就情不自禁的感到難過,腦子里覺得似乎自己親身經歷一樣。那么在互相拼死作戰的派系之間是怎樣克服這一反應的呢?美國馬薩諸塞州理工學院的里貝卡·薩克斯和埃米爾·布魯諾在研究中讓阿拉伯人和以色列人閱讀了各種不同的故事。在一些故事中,他們自己群體中的一個成員遭受到身體和感情上的痛苦,在其他故事中同樣的不幸降臨到了別的群體成員或是與他們沒有利害關系的南非人的身上。研究報告表明,阿拉伯人和以色列人對于自己群體的人和南非人的同情心是相同的,而對自己的敵對方的人毫無同情之心。但是大腦成像的結果卻大大出乎意料。大腦圖像涉及考慮他人時情感狀態區域的活動是相同的,即阿拉伯人和以色列人在考慮相互之間的苦難與自己群體成員的受難者時,大腦相關區域的活動沒有差別。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布魯諾認為,在阿以沖突中苦難深重觸目驚心,深深銘刻在阿拉伯人和以色列人的腦海中。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他們相互移情、深有同感。“完善的心理溝通的神經反應要經過好多階段。”他說,“首先要認識到別人在受苦受難,我們在研究中才明白這一點。”人們對這一意識如何反應則另當別論。“人們反應各不相同。也許有人認為他們活該受難并幸災樂禍。另有人會為之傷悲,同情并想去幫助他們。也有人會對此無動于衷漠不關心。”很明顯,爭斗者如果同情敵人的苦難就會離心離德、斗志渙散。
然而,這一同情心造成的裂隙是可以減少的,他們發現,在給人們講述一些敵人的生活故事時,大家更富有同情心。在解決沖突時多多利用對話也基于相似的原理。“如果能夠將心比心,站在對方的立場上換位思考,就會徹底改變你對其他群體的態度。”布魯諾說。然而,他和薩克斯懷疑,在雙方力量不對等的的狀態下,根本無法實行這些做法。強勢群體一方的成員在聽到弱勢群體觀點時容易產生同情心,但是對于弱勢群體一方來說,有機會讓大家聽到自己的觀點是更重要的事情。迄今為止,他們發現支持這一觀點的案例包括美國亞利桑那州美國白人和拉美裔移民之間的對話,同時包括阿以和談。
在敵對雙方中,即使對敵方的看法有些微的改變也有助于推進和平的進程。美國加州斯坦福大學的心理學家卡洛爾·德威克近來進行的一系列研究表明,當人們相信其他群體不會有所改變時,更會對他們持有否定的態度。她對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人的研究傳出好消息,這證明經過勸導人們對于對方的看法會變得更加靈活。這不僅使雙方的態度更加積極樂觀,還使大家愿意為了和平而達成和解。
阿特蘭和金斯也發現,人們是非常愿意達成和解的,只要他們的對手認識到自己的“神圣價值”,并且愿意對自己的過錯贖罪做出象征性的姿態來。在對上千人做的民意調查中,許多巴勒斯坦人說如果以色列對1948年戰爭給巴勒斯坦人民造成的深重苦難做出官方的道歉,他們愿意考慮承認以色列存在的權利。而以色列人則更愿意接受恢復1967年中東戰爭之前的邊界,如果哈馬斯明確宣布放棄先前的反猶太主義言論并承認以色列國家存在的權利。
人類的前途究竟是什么?通過文化的變化,人類已經變得更加熱愛和平。這些變化包括公正的法律制度的發展,對于奴隸制、婦女和少數民族采取更加文明的態度。正如平克所言,這些發展抑制住了人們心中好斗的惡魔,讓我們天性中善良的天使造福人間。人的天性有善惡兩個方面,人是善惡的結合體,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對于人的天性的全面認識并珍視我們所擁有的價值,將有助于我們懲惡揚善,有效抑制人們心中好斗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