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靜
(天津大學 文法學院,天津300072)
新聞傳播無法獨立于物質載體,而且通常受制于物質載體的技術形式和傳播能力。作為思想認識、精神現象的新聞必須獲得某種物質外殼和表現形式,才能成為一種現實存在。馬克思也指出:“‘精神’從一開始就很倒霉,注定要受物質的‘糾纏’,物質在這里表現為震動著的空氣層、聲音,簡言之,即語言。”[1](P35)早期新聞傳播的主要物質載體就是語言,只有經過語言表達,對新近發生事實的認識才能從一種個人認識轉化為一種社會存在。
語言就是新聞傳播的第一媒介。共同體成員對新近發生事實的認識必然需要一定的物質載體進行表達,需要一定的傳播媒介進行傳播。一部新聞發展史同時是一部媒介發展史,語言、文字、印刷媒介、乃至電子媒介、數字媒介,構成了新聞傳播媒介歷史演進的主要脈絡。傳播媒介隨著社會技術的發展而發展,每一種傳播媒介都具有不同的傳播能力和傳播特性。特定的媒介形式傳遞著某些比新聞內容更多的、甚至新聞內容以外的信息,所謂“媒介即訊息”。
伊尼斯認為,傳播媒介的性質往往會在文明中產生一種偏向,這種偏向或有利于時間觀念,或有利于空間觀念。時間偏向的媒介導致宗教權威的出現,強調過去和傳統;空間偏向的媒介則促成了現代大型帝國的出現,以及來自世俗政治權威的管制。[2](P27)伊尼斯所謂的媒介,其自身的邏輯傳遞著更為深邃的歷史文化信息,完全超越了媒介所承載的新聞內容本身。
縱觀人類社會的發展,如果沒有媒介信息傳播力的足夠延展,那么就不會有大規模社會的出現,缺乏強有力的媒介的支持,大規模社會或者大帝國即使出現了也難以維系。在一定的信息傳播力條件下,大眾媒體的新聞活動實質上就是對意義的確定,對價值、地位的賦予,以及對社會秩序的維系。如果無法掌握媒介,也就無法掌握社會統治權。
《詩大序》有言:“詩者,志之所之者,在心為志,發言為聲,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在心為志的“志”是最本意、最自由、最真實的思想情感,但是未經表達的“志”并不具備社會意義。無論是嗟嘆詠歌、手舞足蹈或者以詩言志,“志”以不同形式得到抒發和表達,并能夠為他人所知曉和感受,否則只是作為一種個人內心想法而存在。但是,“志”在得到抒發和表達,成為社會存在、獲得社會意義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受到限制。一方面,在技術意義上,存在詞不達意,即表現、再現和表達是否準確、完全以及與原始事實的一致性問題;另一方面,在社會意義上,存在隱惡揚善,存在為親者諱、為尊者諱,即表達總是遵循既定的社會規范,總是服從服務于某種意圖和目的,包含了表達者、報道者的立場、傾向以及各個環節上的取舍和把關。照鏡子式的真實,無涉利益、超越立場的中立客觀并不存在。
新聞媒體經常被稱為“航船上的瞭望者”、“社會雷達”、“社會聽診器”等等,新聞媒體也擔當著這樣的社會責任。李普曼非常形象地描繪報刊的社會作用:“就像探照燈的光束一樣,不停地照來照去,把一件又一件事從黑暗處帶到人們的視域內。”落在光束之外就意味著落在了社會意識之外,不經過媒體報道的事件就像從未發生過一樣,該事件的社會意義也自然被忽略、被淹沒,無法為社會公眾共享。
大眾媒體類似于社會意識的一個開關,但是大眾媒體不僅能夠在某種程度上決定社會公眾“想什么”,甚至還能決定他們“怎么想”,尤其在那些非在場、非接近性的事務上以及缺少其他信息來源的情況下。社會公眾同時生活在客觀存在的“這一個社會”和由媒體建構的“另一種現實”之中,其社會認識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大眾媒體所傳達的事實和意見,其媒體接觸行為成為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以及參與公共生活的象征性儀式。以大眾媒體為中介,從血緣的共同體、地緣的共同體再到想象的共同體,共同體成員的信息視野及其精神交往的范圍得到了極大地擴展,當然這只是硬幣的一面。硬幣的另一面是,大眾媒體延伸了公眾信息視野和精神交往的同時也是一種框定和限制,現代社會可能在得益于此的同時也受制于此。“報與不報”決定了一個事件對于社會意識的缺席或在場,“怎么報道”決定了一個事件被賦予哪些特定的價值和意義,同時排除哪些與之形成競爭的其他的價值和意義。人們往往對新聞報道的“事實真實”比較敏感,即單一報道在多大程度上符合其所反映的原始事實,但是經常忽略了更為重要的“結構真實”,即新聞報道涉及的事實與其事實環境之間的比例關系,以及經媒體報道的事實和未經媒體報道的事實之間的有無關系,還有對于同一事物的不同報道的異同關系。其實在新聞傳播活動中,“報與不報”以及“怎么報道”是先于“報道是否真實”,同時是比較隱蔽的一個問題。
基于強大的信息傳播力和信息影響力,以及強大的事實選擇權和意義解釋權,大眾媒體成為社會意義、社會價值生產和再生產的場所,因而也是各種觀念、各種群體進行角力和斗爭的場所。新聞傳播活動實質上就是這樣一種專門化的社會活動,大眾媒體就是新聞傳播的一種社會手段。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論述:“支配著物質生產資料的階級,同時也支配著精神生產的資料,因此,那些沒有精神生產資料的人的思想,一般是受統治階級支配的。”[1](P629)也就是說,誰掌握著社會統治權,誰就能夠掌握和控制新聞傳播。新聞傳播作為一種精神生產必然由物質生產決定,必然受到具體社會歷史條件和政治經濟制度的制約。
在新聞傳播的簡單媒介時期,共同體成員均等地擁有語言這種傳播媒介,同時語言也就是最基本的精神生產資料。可是即便如此,使用語言這種精神生產資料的產出效率不是均等的。所謂“言之無文,行而不遠”。而且共同體成員對新近發生事實的討論和交流必然受到共同體成員之間的關系,尤其是權力關系的制約。真理的自動浮現基本上只是一個理論設想,嗓門大的人或者巧言令色的人往往能夠獲得更多的聽眾,如果出現拳頭大的人,那么掌握真理的人可能隨時會被打倒在地而說不出話來。當新聞傳播發展到復雜媒介時期,共同體成員更加無法均等地擁有新聞傳播媒介,比如印刷小冊子的費用不是每個想表達自己觀點的人都能支付得了。除開經濟方面的制約,在政治方面,也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夠自由地表達自己的觀點,實際上不得不受到種種限制。1644年彌爾頓出版了《論出版自由》,以爭取“無需許可而印刷的自由”。1649年,處死英國國王查理一世之后,英國進入了1660年君主制復辟之前的短暫的共和國時期,但是克倫威爾政權只允許政府的喉舌發出聲音。《論出版自由》的作者彌爾頓轉而成為了克倫威爾政權的首席新聞檢察官,負責檢查《政治信使報》、《完整日記》,以及后來的《公共報信者》。除了這幾種報刊以外,未經官方批準的任何出版物一律視為非法。[3](P105)
現代社會中,辦報、興辦廣播電視等大眾媒體需要巨額投資,公眾均等地擁有傳播媒介根本是不可能的,甚至連平等地接近傳播媒介也都是不可能的。創辦、運營大眾媒體不僅在經濟上存在天然的限制,在政治上也存在若干政策法規的限制。傳播關系是人的社會關系在新聞傳播活動中的反映,并由傳播相關方的利益關系、社會關系所決定。新聞集團的魯伯特·默多克在1985年放棄澳大利亞國籍而加入美國國籍,他改變國籍的個中原因是,只有成為美國公民之后,他才能合法地在美國建立全國電視網。為了建立福克斯電視網,默多克還不得不宣布放棄《紐約郵報》,同樣是因為美國的有關規定禁止一個人在同一座城市里交叉擁有電視臺和報紙。[4](P160)
歷史地看,作為新聞事業,專門社會機構的報紙、廣播、電視等大眾媒體并不是從來就有的,而是新聞傳播的現代形態。在此之前,新聞傳播活動以人際間的口耳相傳為主,姑且稱之為新聞傳播的前媒體時代。數字技術的迅猛發展使新聞傳播方式重歸人際傳播成為可能,新聞傳播的后媒體時代或將來臨。展江認為新聞事業誕生于19世紀30年代大眾化報業和新聞通訊社出現之后。以19世紀30年代為分水嶺,展江將1450年古登堡發明金屬印刷術至今的五百余年劃分為前新聞事業時期和新聞事業時期。[5]楊保軍則認為人類新聞傳播革命性的變化始于15世紀50年代古登堡金屬活字印刷術的近代報刊的誕生,印刷新聞使新聞傳播成為一種相對獨立的信息傳播類別,以此為界,整個人類的新聞傳播歷史過程可分為“前新聞傳播業時代”、“新聞傳播業時代”和“后新聞傳播業時代”。[6](P344)筆者認為19世紀30年代大眾化報紙興起,標志著新聞傳播的媒體時代的開始,之前原始形態的新聞活動處于新聞的前媒體時代,新聞的后媒體時代在數字環境下已經初露端倪。
在傳統社會也就是一個小規模社會中,人與共同體中的其他人基本面識,與共同體中的公共事務保持著直接接觸和基本在場的關系,因而在新聞的前媒體時代,共同體成員之間可以對新近發生的事實進行直接的交談、交流以及討論、辯論。隨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興起,社會生產生活的組織、公共事務的處理、人與人的關系、人與社會的關系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平等主體間的信息交換、意見交換已經成為一種迫切的社會需要,相對成熟的印刷術可以快速、大量印制報紙從而降低報價,開辦報紙成為了有利可圖的事業。于是,現代報業代應運而生,新聞傳播的媒體時代也拉開了大幕。新聞活動中從此發展出媒體的因素,也發展出不同于新聞邏輯的媒體的邏輯,值得注意的是,社會意義上的媒體與技術意義上的媒介大不相同。媒體作為專門從事新聞傳播的社會部門具有十分特殊的社會功能,在新聞的媒體時代,社會價值、社會規范和社會秩序很大程度上經由媒體建構起來。從現代報業開始,社會共同體成員一方面可以知悉更大范圍內的公共事務,與更多的社會成員保持著一種精神交往,而另一方面失去了在場性、失去了與公共事務的直接聯系。共同體成員在公共生活中、在新聞活動中越來越依賴與媒體的信息聯系,媒體對于公共事務的處理越來越重要,對社會共同價值的形成與維系也越來越重要。
數字媒體的出現使報紙、廣播和電視一起成為了傳統媒體。數字技術消弭了傳統媒體的介質邊界,數字技術改寫了傳統媒體的傳播特性,大眾媒體版面空間、播出時間的傳播限制不存在了,在理論上實現了不分時段也不間斷,不分地域也不分國家的全天候的全球新聞傳播。[7]最為重要的是傳統媒體職業傳播者對傳播權的壟斷被打破了,其絕對優勢地位被消解,新聞傳播活動中各方的傳播關系面臨重構。如圖所示。

圖1 新聞傳播的三種類型
在傳統社會即新聞的前媒體時代,共同體成員ABC就新近發生的公共事務進行直接的交談,交換彼此的認識和意見,不需要也沒有什么技術媒介。如Ⅰ所示,共同體成員ABC既是傳播者又是接受者,形成傳播關系上的傳統交流型。
在現代社會即新聞的媒體時代,社會規模不斷擴大,社會分工不斷細化,共同體成員之間的直接聯系和交流因此而漸漸弱化,如Ⅱ中虛線所示。他們之間的信息聯系漸漸強化,這種信息聯系主要由專門從事信息傳播的大眾媒體(大寫的M)作為橋梁和紐帶,社會公眾借此保持與公共事務的信息聯系,保持與共同體其他成員的精神交往。傳者和受眾分化了,報紙、廣播電視等大眾媒體是專門的傳播者,受眾是固定的接受者,形成傳播關系上的現代傳受型。
借助更加方便快捷的數字媒介技術(小寫的m),共同體成員ABC就新近發生的重要事實進行信息交流和意見交換,同時具有傳播者和接受者的兩重角色,形成傳播關系上的未來交流型,如Ⅲ所示。
新聞的后媒體時代并不是一個后媒介時代。精神交往和公共事務的處理仍然需要作為中間體的媒介,仍然存在著信息溝通的社會需要,但是這種社會需求有可能不再由專門的社會機構、特定的社會部門來滿足。社會共同體成員也許可以直接從政府或其他公共部門獲得相關消息,可以通過某種媒介自由地表達對于新近發生事實的意見和看法,自由地傳播自己持有的或認同的意見和看法,新聞活動還原為富有公共精神和公民意識的公眾之間的理性、批判性的對話和討論。到了那個時候,報紙可能成為一種社會化石陳列在新聞博物館里,廣播電視則可能成為純粹供人消遣的娛樂形式。
[1]〔德〕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2]〔加〕伊尼斯.傳播的偏向[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
[3]馬凌.共和與自由:美國近代新聞史研究[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
[4]〔英〕威廉·肖克羅斯.默多克傳[M].樊新志,等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1.
[5]展江.新聞事業成因論[J].無錫教育學院學報,1998,(2).
[6]楊保軍.新聞活動論[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
[7]鄭保衛.論數字化對傳媒生態的影響[J].蘭州大學學報,200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