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電20年的移民小鎮

燎原

一到夜晚，廣東廉江市石角鎮經常性陷入黑暗。

這個地處粵桂交界的小鎮，居民大都是鶴地水庫的移民，他們曾為水庫建設做出巨大犧牲，但卻常年陷入貧困難以自拔。

地方政府和電力公司之間基于利益的較量，甚至讓電力這種最基本的公共服務產品，都成了稀缺品—這種稀缺品，從20多年前延續至今。

缺電，也是體制、權力利益糾葛的一個“副產品”。

犧牲與反哺

石角鎮在廣東廉江市東北部40公里處，北連廣西博白、陸川縣。鶴地水庫主庫區在石角鎮，庫區橫跨粵桂兩地，是廣東湛江發展的命脈所在，湛江生活用水、農業灌溉用水以及工業用水和發電，都離不開它。

修建于1958年的鶴地水庫，蓄水面積120多平方公里，年供水量超15億立方米。修建這水庫時，吞噬了很多村民的耕地和家園：有80667畝耕地被淹，其中廣東58054畝，廣西22613畝。需搬遷的移民有41082人，其中廣東31442人，廣西9640人。

這以后，廣東廉江市石角鎮，廣西陸川縣古城鎮、良田鎮，廣西博白縣文地鎮的很多村民，有了個新身份—庫區移民。土地與家園讓位于水庫建設后，上述庫區居民人均只有2分的耕地，且大都處于坡谷坳地。很長一段時間里，庫區居民都以打漁為生，搬遷帶來的貧困，多年來如影隨形。

為改善庫區移民生活處境，廣東、廣西兩地政府官員早年就頻繁互動、商討對策，努力想辦法照顧庫區移民，低價供電就是其中一條舉措，以此對移民作出的犧牲進行些補償。

1978年4月5日，一份《湛江地區鶴地水電站向鶴地水庫廣西庫區有關社隊供電的供用電協議書》上載明，廣東每年向廣西陸川、博白供電200萬度，電價每度按0.045元計。這時期，廣東石角鎮村民同樣享受每度電0.045元，同時沒有限制用電量。

隨后30多年來，向庫區移民提供的電價和總量稍有調整，但低電價依然成為共識在維系：1987年，廣東廉江供電部門向石角鎮提供的電價，由每度0.045元調到0.0836元，一直延續至今。向廣西庫區供電的電價是“200萬度以內，每度電依舊是0.045元。200萬度以外，每度電0.14元”。

1992年，向廣西庫區提供的電價又有些調整。不過，200萬度以內，每度電依舊是0.045元，200萬度以外，每度電提到了0.1836元。

同時，對廣西庫區的供電，也提出了限額—每年不得超過600萬度。但用電需求隨人口攀升和經濟發展，一直在不斷增加，限額也屢屢被突破。這時，用電成本在不斷上升，但堅持對移民的反哺政策依然在堅持，供電虧損也因此出現并逐年增大。供電單位不愿多供電，強大需求與供給的不足，矛盾由此產生。

缺電根源

每度電0.045元的供給價，這在1978年后的兩年里，都不會給供電單位造成壓力，因為當時的社會用電成本也是這個價。但電價成本隨后不斷上漲，到1986年時，包括代收費在內，每度電的成本飆升到0.179元。而賣出的電價遠低于供電成本，這讓廣東方面備感壓力。

當時，廣東和廣西方面就此開會商討。會上，湛江市經濟委員會的與會領導坦言，湛江市和廉江縣（后縣改市）供電部門為庫區移民承擔的補貼，“負擔很重，困難很大”。

1987年9月，在和廣西簽訂《處理鶴地水庫廣西受淹區移民遺留問題協議書》中，湛江方面再次喊窮，“每年補貼電價10多萬元，難以維持。”

與此同時，廣西庫區明顯感覺用電不足，并向廣東申請多拿電。湛江方面對此答復是，“原協定供給的200萬度電，電價不變。超過200萬度的，超過部分的電價與廉江縣其他用戶一樣”。但超過200萬度的電價，單價最高也不過每度0.1836元。

幾十年過去了，用電成本隨著社會發展不斷增加，對供電單位而言，供電量越大，虧得越多。到2008年，廉江供電局對“兩廣”（廣東、廣西）庫區的供電，也由1980年的218.1萬度，上升到了2771.36萬度。目前，廉江供電局對庫區移民的供電總量約2900萬度。

接受《南風窗》記者采訪時，廉江供電局市場部一位副主任坦承，從1980年到目前，該局向庫區供電的虧損超過1.8億元。

如今，每度電的成本約是4毛錢，這意味著廉江供電局每供一度電就虧本2毛錢以上。一邊是不斷上升的用電成本，一邊是為了反哺移民持續維系的低電價供給，頂不住的廉江供電局最終在向庫區移民供電時，選擇了“掐脖子”—限流量。

這種限制，主要體現在供電局不隨社會用電量的增加，而去更換更大容量的變壓器。這些用了幾十年、容量嚴重不足的變壓器，自然無法滿足日益增長的用電需要。

廣西水利電業集團文地供電營業所副所長黃煥泉告訴《南風窗》記者，廉江方面不肯更換更大容量的變壓器，導致電流少，根本無法滿足文地鎮村民生產生活的需要。廣東石角鎮也面臨這樣的困境。

事實上，“供得越多，虧得越多”的現象，早已引發廣東方面的注意。粵桂兩地在1999年4月16日就此專門開會研究。《南風窗》記者從官方渠道拿到的一份《關于繼續解決鶴地水庫庫區廣西移民遺留問題會談紀要》上載明，“廉江市供電局虧損嚴重，只能采取限電、停電等措施以減少虧損。如此一來，給廣西庫區移民的生產生活帶來一定的影響，群眾反應十分激烈”。

這種認識于事無補，因為作為對庫區移民的補償，低電價的政策仍需堅持，但如果廣東的地方政府無力或無意于拿出資金來填補這方面的虧空，惠及移民的政策將是不可持續的。

另外需要注意的是，廉江市供電局原屬廉江市政府的工作部門，但在2007年4月12日后，其剝離了地方政府，變身為廉江供電局，隸屬南方電網。

如果廉江市供電局此前的虧損，還能通過廉江市政府或湛江市政府的補貼來解決，但在其被剝離地方政府后，讓廣西庫區所在地政府或廣東石角鎮的官方主動找廉江供電局商談解決用電的問題，結果將大打折扣—供電方以前是政府的工作部門，其意見往往是地方政府意志的體現，但現在其已屬企業，且是央企，企業得考慮成本與利潤的問題。

此外，作為央企下屬的一分子，廉江供電局也不可能具有獨立的對外話語權和拍板權。

因此，如果地方政府沒拿出真金白銀來補貼移民，而供電部門也不愿意為此埋單，為減少損失，供電部門只好在輸電時“掐脖子”，“庫區移民幾乎天天遭遇停電，有時一天停電10幾次”的怪象得以出現并成為常態。

長年停電所積蓄的怨氣，最終演變成一次次過激行動和言語威脅，最近幾年就多次發生庫區村民“打罵供電所工作人員”等行為。

為誰博弈？

一邊是哭喊嚴重虧本的供電單位，一邊是怒氣沖天的庫區村民，低電價的讓利究竟惠澤了誰？

在廣西，地方供電部門就遭到庫區建設辦的指責。因為廣西供電部門從廣東廉江供電局獲得的最低電價每度是0.045元，但賣出的價錢是每度0.425元至0.46元不等，售出價約是“進貨價”10倍！

博白縣文地鎮鶴地水庫庫區建設辦公室原主任李乙光向《南風窗》記者抱怨，原本是給移民的用電優惠政策，結果移民沒享受到，反倒讓供電所這些“中間商”去掙錢了—這到底是在照顧移民，還是照顧供電所？

李乙光說，他此前曾到文地供電所反映過，但無濟于事。

在廣東，庫區移民也說，石角鎮政府下屬的石角鎮供電所掠奪了本屬他們的利益。石角鎮供電所成立于1974年9月，屬石角鎮政府的鎮辦企業。石角鎮供電所成立30多年來，從廉江供電局買進的電價，最高每度0.0836元，但卻以每度0.42元（農戶）或每度0.495元（街上用戶）的價錢轉賣給移民，每度電約賺4毛錢，因此，石角鎮供電所被村民批評稱，“每年從移民身上掠奪四五百萬元”。

“電費差價有錢掙，所以石角鎮政府不愿意鎮供電所被南方電網收購，導致我們用電不正常。”石角鎮丹兜村村長涂國杰抱怨。

對此，廉江供電局辦公室一位姓文的副主任也當著《南風窗》記者的面點評，“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南方電網作為央企，管理規范，要求嚴格，（缺電、斷電）這個問題長年沒得到解決，這和當地政府部門有關”。

“為私利而損害群眾利益，這是不存在的。”石角鎮鎮長李炳松告訴《南風窗》記者，近年來，石角鎮委、鎮政府一直爭取讓南方電網接管，且這一問題已得到基本解決，南方電網已同意接管并啟動了接管前的相關工作。

按照計劃，2012年底，供電所接管工作將正式進行，2013年元旦后，庫區移民用電將實現正常化。

對于過去這么多年和南方電網一直談不攏的原因，李炳松直言，這和人員的安置有關，“南方電網一開始只愿接收資產，不愿接收人員。”

石角鎮經濟在廉江市所有鎮排名中，處倒數位置，石角因此被當地村民戲稱“死角”。李炳松說，這次接管，南方電網同意接收在崗的21人，對5名退休人員“我們還在積極尋求解決辦法”。去年12月23日，《南風窗》記者了解到，對這5名退休人員的解決辦法是：石角鎮政府接收，身份轉為鎮政府的退休職工。

對鎮供電所售電產生的差價，李炳松承認，“廉江供電局供給的電確實比較便宜，也有差價，肯定也有余額”，不過，“這些收入全部用于供電所員工工資和供電維護，鎮政府和廉江市政府并沒有從中受益”。

對村民指控“每年掙幾百萬元”一說，石角鎮供電所所長羅明興承認“供電所一年就掙那么30萬至50萬元”。據介紹，2011年，石角鎮的用電量是1300萬度，2012年約1500萬度。不過，羅明興說，“扣除線損、人員工資、稅費、線路維護、維修和吃飯后，利潤所剩無幾。”

廉江供電局向《南風窗》記者證實，時下，南方電網對石角鎮供電所的接管工作正在進行。接管后，庫區居民的供電也將實現正常化。

問題還在于，取締了“中間商”后，低電價能否真正惠及那些曾為鶴地水庫讓渡耕地、做出犧牲的移民？“接管后的電價問題，目前還不清楚。”2012年12月23日下午，廉江供電局在回應《南風窗》記者時如是說。

不過，此前公開的會議透露出一個方向：同網同價。這意味著，低電價將難以真正惠及庫區移民。和過去不同的，只是利益實現了新的轉移—由庫區“中間商”截留，轉向由廉江供電局把持。

政府是否為了讓移民享受低電價而拿錢去補貼企業？這仍是一個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