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陽
這并不是托克維爾在中國的第一次流行。上世紀80年代起,他的著作就成為許多中國知識人熱衷引用的思想資源。當然,他是經典作家,而且他的話題涉及的法國與美國,屬于中國人最有興趣了解的歐美大國。更重要的是,他所談及的如革命、民主、法治,正是中國當代最熱門也最糾結的話題。
在美國普度大學中國宗教與社會研究中心主任楊鳳崗教授的記憶里,再上一次集中討論托克維爾是在2008年,當時他參加了兩次美國企業研究所組織的“托克維爾與中國”研討會。
中國政法大學憲法學教授張守東認為,托克維爾每次被熱捧都不會持續太久,因為他跟現在流傳于中國知識群體中的法國啟蒙運動迷信理性的精神,以及后現代主義解構權威的態度格格不入。他對民主法治的具體觀點,如對美國陪審制度的贊賞、對鄉村自治傳統的體認、對基督教在美國民情中舉足輕重的地位的細描,正像他對革命謹慎的認同一樣,都不容易引起太多人的共鳴。托克維爾的貴族背景及其滲透字里行間的基督宗教信仰(他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使他很難被中國大部分文化人當成知音。
美國民主制度的社會基礎,是自治的基層社會,特別是作為道德共同體的基督教會—這是托克維爾對美國民主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洞見。但“這卻是中國知識精英的一個理論盲點,30年前如此,30年后依然沒有掃盲”, 楊鳳崗教授對此直言不諱。
當然,托克維爾并不認為美國民主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人人可以照搬。他認為,法蘭西共和國的法制不僅可以而且最好是“不同于治理美國的法制”,但就基本原則而言,任何共和國都必須實行“遵守紀律的原則,保持政權均勢的原則,實行真正自由的原則,真誠而至上地尊重權利的原則” 。
《南風窗》:請兩位從自己的專業出發,談談對這次“托粉熱”的看法。
楊鳳崗:最近,普度大學中國宗教與社會研究中心剛好接待了一批中國的公共知識分子、知名博客作家、學者和官員。他們作為由卡特中心組織的中國觀選團的成員,2012年11月美國總統大選前來到美國,我和他們一起走訪了公民組織、政黨黨部和政府機構。這些人中不乏對托克維爾耳熟能詳者,但一個有趣的細節卻顯露出他們對托克維爾的理解。
觀選團成員自述,他們印象最深的是民主選舉在基層社會的組織動員、競選辯論、投票操作等具體環節。在選舉日當天,觀選團早晨5點起來去看投票站開放之前的設置情況,那天他們總共看了14個不同的投票站,位置遠近不同。可惜的是,很少有人注意有些投票站是設在教堂內的,即使注意到了也沒有意識到這有什么意義。其實,我所在的提皮克弩(Tippecanoe)郡,選舉日設立的19個投票站中有9個是在教會里。他們所忽略的,正是托克維爾所論述的美國民主中很重要的一點。當這個事實被提出來后,中國精英的第一反應常常是:美國不是政教分離嗎?怎么能這樣?其實,托克維爾的《論美國的民主》里明明寫著,這些基層教會是美國基層社會自主治理的基本單元,是美國民主制度賴以存在的社會基礎。
張守東:托克維爾的片言只語或某種見解也許會常常被引用,但無可否認,他只是中國知識階層一個時隱時現的過客,不會成為可以促膝談心的朋友。
不過,舊話重提對于當下中國的重大意義在于,他可以幫我們發現,被我們戴上啟蒙運動的有色眼鏡過濾掉的東西,比如宗教而非理性在民主制度涵養中的巨大作用—“人要是沒有信仰,就必然受人奴役;而要想有自由,就必須信奉宗教”。對于這樣的托氏名言,在信仰缺失已經成為流行話題的今天,不知幾人能夠理解或者認同?
楊鳳崗:普度大學組織了一個公共論壇—“中國民主化道路的選擇”,觀選團成員獨到的見解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大家對于選舉民主的實施步驟各有不同,有人主張繼續自下而上、村-鄉-縣逐級推動;有人主張先黨內再黨外等等。我提出一個疑問,在一個精英和大眾普遍缺乏信仰的社會中實施選舉民主,這是可能的嗎?我的提問正是基于托克維爾對于美國民主的理解。
托克維爾認為,美國民主制度的社會基礎,是自治的基層社會,特別是作為道德共同體的基督教會。這其實是托克維爾論美國民主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洞見。我認為,這恰恰是中國精英的一個理論盲點,首先是視而不見,然后呢,即使看見了,要么是不求甚解,要么是不自覺地曲解,因為多年的意識形態所形成的思維定式。

《南風窗》:我當年讀托克維爾時,只注意到他的結論:就美國民主的主要維系因素而言,地理因素不如法制重要,而法制又不如民情重要。民情即“一個民族的整個道德和精神面貌”。雖然也看到,他認為美國民情最醒目的一點就是基督教,但對此很難理解甚至很難想象。以往對宗教的印象,就是愚昧迷信、精神鴉片,怎么可能孕育民主?
張守東:知法犯法、有法不依,即法律不具實際效力,是現代社會的一個痼疾。在美國,作為民情主要組成部分的基督教使法律得以實際執行,不致流于空文。托克維爾觀察到,“美國的革命家們,必須公開表示自己真誠尊重基督教的道德和公理。當他們受托按自己的意圖執行法律時,基督教的道德和公理不允許他們隨便違反所執行的法律:即使他們能夠不顧自己良心的譴責而違法,也會由于同黨人的譴責而后止步。”
其實,中國法律界已經注意到信仰對民主法治的關系。以目前討論的法律是否應被信仰為例,從托克維爾對美國的觀察來看,法律之所以在美國得以執行,不是因為法律成為信仰,而是有信仰的群體自愿使自己服從法律。進一步說,法律就是法律,信仰就是(對真理的)信仰。法律不會也不必成為信仰,信仰不會也不必取代法律。中國社會目前的癥結在于,法律之輕如何能夠承載信仰之重?如果沒有法律之外的共同信仰撐起法律的天空,那么法律就只能是被踐踏在地的一紙空文。
楊鳳崗:美國的宗教組織與政府機構分離,具體的教會不能公然為某位候選人背書。政教關系在組織層面是分離或分立的,但政教兩個領域一直充滿相互影響,這一點似乎超出了很多人的理解能力。
我陪同中國觀選團去芝加哥參觀奧巴馬以前參加的基督教三一教會的星期日禮拜。那是一個以黑人為主的教會,禮拜形式較多情感表達和互動,參觀者覺得“亂哄哄的”!其實,正是這樣的黑人基督教會,培育了美國黑人中的社區領袖和政治領袖,從這里走出了美國民權運動最著名的領袖馬丁·路德·金,也是從這樣的教會中走出了美國的第一個黑人總統。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沒有芝加哥基督教三一教會,就不會有奧巴馬總統。盡管許多美國人對于他的信仰狀況有自己的看法。
張守東:另一個值得重視之處是對民情的態度。在中國,我們比較強調排除民意對司法判決的影響。無形中,民意被認為是落后的、不合乎法律和理性精神的。結果,法律專家的意見常常因為與民意相左而受到人們的嘲弄。法律界人士對中國法治建設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但是法律界也頗有人具有法國啟蒙思想家居高臨下的精英作派,在為民眾爭取法律權利的同時,拒絕民眾自己的呼聲。
比如對死刑問題的態度,具有精英意識的一部分法律界人士在和民眾思想觀念的對立時并不反省自己,而是把自己放在道德制高點上貶斥民眾的不開化,認為自己的觀點才是文明的。可問題在于,法律本來不是應該反映人民意志的嗎?一些法律精英在維護法治的同時有意無意地削弱了民主。如何使民主與法治的內在聯系得到更為恰切的衡量,乃是中國法學界可以從托克維爾那里學習的一個環節。
《南風窗》:作為自由主義者,托克維爾對于法國大革命締造的法式民主因為強調平等而對自由的傷害很失望。經過實地考察,他認為美式民主可以削弱“多數人暴政”的危險,有效地保證自由。兩位對此有何看法?
張守東:托克維爾發現,是法學家以其特有的理智、秩序和保守性格,削弱了美國民主制度可能產生的多數人暴政的傾向。
陪審制是美國民主政治賴以實現不可或缺的法律形式。人民正是通過陪審制參與到刑法對非法行為的懲治而真正當家作主的。如果說陪審制通過人民參與司法過程實現了人民主權,那么法學家的精神氣質以及法律語言對人民生活的滲透則使多數人的激情與意志不至于威脅少數人的權利。托克維爾說,“我們越是深思發生于美國的一切,就越是確信法學界是美國能夠平衡民主的最強大力量,甚至可以說是平衡民主的唯一力量”,因為,“當美國人民任其激情發作,陶醉于理想而忘形時,會感到法學家對他們施有一種無形的約束,使他們冷靜和安定下來” 。
法學家作為美國唯一的貴族階層,其足以通過抑制多數人暴政從而使民主更加長治久安的素質在于“對古老事物的崇敬”、“謹慎”、“對規范的愛好”、“處事沉著的習慣”。因此,在托克維爾看來,“法院是法學界對付民主的最醒目工具”。
楊鳳崗:大家都知道美國既有體現一人一票的選舉,又有選舉產生的議員代議民主,還有萬人之上大權在握的總統。為什么會是這種結合呢?我認為美國最有影響的3個基督教教派—圣公會、公理會、長老會(大部分總統來自這三個宗派),與美國的政治制度設計有很大關系。
其實,早在美國立國之前,這三種制度都已在教會中實踐多年:公理會和現在人們比較熟悉的浸信會,在決策上牧師、執事和會眾每個人權力相同,實行一人一票的人人平等制度。公理會源于五月花號時期的清教徒,在馬薩諸塞州影響很大。與此相反,圣公會實行主教制,主教掌握教區的最高權力,有權任意安排教會的財產和人事安排,包括調配牧師到不同的教會,他只對上帝負責,而不是聽命會眾。圣公會在弗吉尼亞州影響很大。介于二者之間的長老會實行長老治會,即由會眾選出數位長老,長老代行議事和集體決策。長老會傳統的教會遍及很多州。
由于這三種治理制度在實踐中體現出不同的優劣,事關一個教會、一個地方可以采用單一制度,但是要治理一個大國,就需要結合在一起,形成一個動態的穩定結構。更重要的是,無論是直接民主、代議民主,還是主教式的總統制,都有一個前提,這就是美國的公民宗教。當然,權力制衡也減少了任意妄為可能造成的問題。
而現任美國最高法院的9位大法官中,有6位是天主教徒,3位是猶太教徒。不知這是否可以成為法官崇敬古老事物、愛好秩序、性格保守的佐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