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社會的一個真相,就是權利、利益的博弈。
社會生態的惡化需要各方面的制度設計和生態重建來消除。在社會博弈中,如果只是一部分人贏,沒人愿意一直按這個游戲規則陪著“玩”下去。而在分配權利、利益的博弈中,修改舊的、不公平的游戲規則,回應現實的挑戰,這就是“改革”的重要含義。
2013年,中國也許已經站在一個新的政治、經濟、社會結構的起點。從某種意義上,進一步的改革,無論是對于執政黨,還是整個社會,以及30多年來的改革進程,本身就是一種“自我超越”。它包含責任意識、制度設計本身以及進行制度設計的思維的超越。
除此之外,文化、道德等層面的反思、改變,也需要被放到一個重要的地位。
《南風窗》記者專訪了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趙汀陽。他的思考,提供了一種關于社會博弈的制度設計,以及如何走出整個社會的生存游戲困境的方法論。
該聽一聽哲學家怎么說。
《南風窗》:從天空往地面看,可以更能全面地看到地面上的一切。哲學家的思考大概可以說是從天空往下看。您一本極具原創性的關于“政治該怎么玩?”的書,其中一個關鍵詞是“壞世界”。像強者通吃、官吏濫權、道德淪喪等顯然就是一個“壞世界”的特征,或者范圍縮小一些,一個社會如果這樣,肯定是糟糕的。可以觀察到在弱者被剝奪的時候,強者其實也不安全。您是怎么把握這樣一個“壞世界”或“糟糕的社會”的?
趙汀陽:你所指的是《壞世界研究》這本書。我所謂的“壞世界”指的是有可信證據所記載的所有社會,并非特指當下的現代社會。人們可以想象缺乏可信證據的“美好的”遠古社會,但很可能并不真實,只不過是理想倒映為傳說。從古代社會到現代社會,其實都是尚未擺脫殘酷性的社會,都是以“戰爭”為基本隱喻的壞世界。
《南風窗》:放在一個社會內部,比如現在的中國,“戰爭”的隱喻可以表現為利益沖突、群體事件等。也有地域歧視、身份歧視、偏好的沖突這些東西。
趙汀陽:是這樣,壞世界之壞,不只是制度問題,而是整個生活游戲的問題,包括游戲規則,即各種制度、博弈者的品質、思維定式、實踐運作、價值觀和思想方法論。這些綜合性問題還原為制度問題后,依然得不到充分解釋。正如可以觀察到的,同樣制度下的不同國家,人們可能過著完全不同的生活。
當然,指望制度變革去改善處境是最基本的,制度相對比較可設計,而人性、道德和思維方式卻更具惰性,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而且,好制度雖然不能解決一切問題,但至少能夠減少弊端。
《南風窗》:中國社會現在是問題成堆,也一直在想著用“政治改革”、“社會改革”、“道德重建”等去解決,但似乎都進展緩慢。人們感覺:有時候解決問題的速度,也許還跟不上情況變壞的速度。您覺得問題出在哪兒?
趙汀陽:你的說法太過悲觀了。在變革動蕩時代,人們容易產生悲觀或焦慮的感覺,這是托克維爾早就發現的。他的解釋也許有趣,但并沒有觸及根本原因。
變革期的悲觀和焦慮的一個根本原因是:人們的存在狀態由于變革的不確定性而變得莫測未卜。不確定性是不安之源,這是一種在新均衡建立起來之前的焦慮,人們看不清什么是最壞的可能性。
而對于什么是好,什么是壞,人們的理解難免受制于自己的利益和偏好,所以在制度設計上,羅爾斯刻意想象了“無知之幕”來屏蔽人們對自己地位的一切信息,讓人無從使用偏好的判斷。不過羅爾斯的理論想象沒能解決實際問題,是因為,當無知之幕完成使命而退去,人們的自私仍然壓倒公正。
《南風窗》:站在羅爾斯的立場上去同情地理解一下的話,他的這個“無知之幕”考慮的是“公正”,這樣更容易達成關于制度設計的“共識”。比如,如果一個人清楚他就是一個官員,那么,在制度設計上,他當然要從官員的角度去考慮,不肯讓步,而老百姓就不一定干了,反之,老百姓想干的,官員也不干。
這也是中國改革的一個困境,很多制度的出臺非常艱難,比如官員財產申報制度、收入分配改革方案。大家知道自己的 “身份—利益”,拼死維護自己那一點利益,那當然在制度設計上難有共識。所以羅爾斯的理論,雖然屏蔽掉了偏好、身份—利益等信息,但他想干的主要是用來說“這樣做,才是對的”,即主要是具有規范能力。意思是:只有這樣,制度設計才是公正的,而大家按這種辦法達成了共識,“無知之幕”揭開后,發現自己是官員、富人,利益少了,就不要反悔耍賴。
所以如您所說,羅爾斯理論沒能解決現實問題—要理念轉化為實力,壓倒別的力量才行。那么多年來,中國問題就是這樣。自私,背后的利益—力量,總是可以壓倒理念、規范的東西。
不過,這個問題仍然是存在的:如果社會的博弈格局沒有改變,大家的感覺會越來越壞,把邏輯推到極端,那通向的可能就是“社會崩潰”了。要有哪些東西,才能讓人們覺得肯定不會如此呢?
趙汀陽:任何一個社會如果有能力避免社會崩潰,這個社會必須具有經得起 “有知狀態”考驗的公正指標,主要包括:穩定可信的游戲規則,得到可信保護的個人自由,可信的共同利益。“可信性”的一個主要保障是立憲所定義的權力-權利。不過,一切制度和規則的可信性最終落實為社會博弈的穩定均衡,在這個意義上,共同利益是最可信的。
《南風窗》:我們來看一下,一個世界,一個社會為什么會“變壞”。
您曾經說過,今天這個世界之所以很危險,有兩個簡單的原因,其中的一個,似乎特別適合用來解釋現在中國的情況,那就是“利益最大化”這一思維模式的濫用。按照您的解釋,利益最大化思維必須是在一個有著良好制度和規則的市場或游戲里才會有積極作用,假如這樣一個健全的市場或游戲并不存在,那么,利益最大化的思維和行動就會變成一種“霍布斯文化”,類似于“每個人對每個人的戰爭”。
趙汀陽:不得不說,即使在充分市場條件下,“自身利益最大化”的思維方式和實踐方式也仍然是適得其反的追求,反而不可能達到“可及利益最大化”的理性最優目標。人們所熟知的“3個和尚”的故事幾乎蘊含了自身利益最大化的各種困境,包括“搭便車”、“公地悲劇”和“囚徒困境”。
《南風窗》:所以,這也是一個從個人的角度看起來理性,但整體來看是非理性的思維和實踐方式。它是如何導致一個社會“變壞”的?
趙汀陽:可以這樣看,自身利益最大化的思維模式在現代初期獲得巨大成功,那是因為一部分人或國家擁有他者暫時無力仿效的博弈優勢,但是,等到他者有能力模仿成功者的策略時,自身利益最大化的追求就變成了自我挫敗的策略。他人的仿效是任何一種行為的試金石,可以用來證明一個行為是否能夠保證穩定可信的成功。這種“模仿測試”的效果在今天這個全球化的、互聯網和知識共享的信息社會里特別明顯,立竿見影。
《南風窗》:我們面對的現實是,人們一邊在按一個壞的規則博弈,同時想修改它。這種情況下,最好的思維是什么?要如何做才能避免那種強者通吃,最后大家魚死網破的局面?您提到了“反最大化原則”,它在現實中可以如何展開?
趙汀陽:困難在于找不到足夠強大的“必然誘惑”能夠使人愿意放棄自身利益最大化的思維方式,具體地說是兩個基本困難:無法克服“較小的排他利益優先于較大的非排他利益”和“較小的眼前利益優先于較大的長遠利益”的誘惑,這兩個通常是扛不住的。
不幸的是,導致符合帕累托改進的更優合作最終流產的理由似乎比較符合人的本性,正如霍布斯早已論證的,安全,尤其是當下安全,是人的第一追求,其它都可在所不惜。這暗示著,人很難犧牲既得利益和眼前利益去獲取更大的長遠利益。
《南風窗》:但如果一個人,一個集團,一個社會還有理性,那應該清楚,不犧牲既得利益和眼前利益,要獲取更大的長遠利益,可能是很難的。
趙汀陽:所以在理論上似乎還是有一線希望的。我所看到的一線希望是,知識和信息越來越對稱的狀況有可能使得“策略模仿”形成強大的博弈壓力,對單邊主義的思維方式形成越來越大的挑戰,最終有可能迫使人們只好承認他者的存在論核心地位。
《南風窗》:您曾經提出過一個在我看來特別能夠警醒人們的洞察:我們生活在其中這個世界,并不是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世界恰好是我們關于世界的知識的產物,是我們關于世界的知識,把這個世界給搞成這個樣子。
所以也可以說,今天中國弄成這個樣子,其實也和每一個人、每一個階層把對方假定成“壞人”有關。比如,官員把老百姓假定為刁民、富人把老百姓假定為暴民,似乎想著就是要“打土豪分田地”,而老百姓則把官員假定為就是貪官,把富人假定為就是吸血鬼,然后想開溜。這種認為對方是“壞人”的相互假定和極度不信任,顯然也是情況變壞的原因。如何化解?
趙汀陽:觀念和知識倒映為現實,這是人類生活一個公開的秘密,是精神政治的一種藝術。奧古斯丁所謂“相信以便理解”或許是“觀念倒映現實”的最早自覺表達,康德甚至指出信念能夠成為“自動實現的預言”。關鍵問題是:什么導致人寧愿相信什么,或者說,寧愿選擇去相信什么。
《南風窗》:是什么?
趙汀陽:當政治力量、資本和傳媒(包括互聯網平臺)成為支配性的權力,宣傳或推銷能夠有效地占用人們的心理頻道,使人們沒有機會去相信事實,觀念倒映為現實就成為突出現象,而爭取觀念倒映現實的權力就形成了精神戰爭。不過,我仍然相信存在著某些堅實的生活事實能夠建立并維護信任。眾望所歸的法治是一個最起碼的規則,此外,恐怕還需要有某種精神支點。
《南風窗》:中國人該有怎樣的精神支點?
趙汀陽:現代人的精神支點是“自我”,可是當自我成為自我的精神對象,就反而失去立足之地,自我的自相關使自我失去支點。一個人能夠信任某些事情,必須有他人與之共同構建的某種可信存在,我與他人的互信就像是個根據地或者“家園”。現代的自我中心主義拆遷了一切家園,哲學家或詩人抱怨“無家可歸”,大概就是此種感覺。重建“家園”就是重建基本親密關系,就是重建最基本的社會肌理。如果一個人沒有一個可信的他人,就不可能信任任何事實。
《南風窗》:沒有信任,包括每個人與每個人的信任,富人和窮人之間的信任,政府和老百姓的信任,無論是人際交往,還是進行制度設計,或者重建社會,顯然是艱難的。信任就是社會團結的粘合劑,也許還是讓一個社會變好,讓一個世界變好的某種條件。
趙汀陽:美國學者艾克斯羅德有個很有吸引力的發現:如果一個群體,哪怕是個小群體,有幸能夠團結合作而形成內部信任,就建構了一個足夠“皮實”(robust)的小社會,甚至能夠抵抗龐大的壞世界。
這大概說明了,信任決不僅僅是一個意識問題,而同時是個存在論問題,信任正是生存的一個必要條件。或許并沒有什么必然方法能夠改變別人的意識,但每個人都有能力參與建構一個足夠“皮實”的艾克斯羅德小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