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學武
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將于11月9日至12日在北京召開。此前,中央高層頻頻釋放全面深化改革的信號,暗示局部改革時代行將結束,整體改革時代即將來臨。一個涵蓋當今中國幾乎所有發展層面的“五位一體”的大改革藍圖呼之欲出。
空前的大改革呼喚空前的大外交。這么大的改革動作,需要一個極為寬松和諧的國際環境。很難想象,沒有一個良好的外部環境,中國能夠順利地開展全方位改革。
正如習近平主席日前在周邊外交工作座談會上指出的那樣,“做好外交工作,胸中要裝著國內國際兩個大局,國內大局就是‘兩個100年奮斗目標,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國際大局就是為我國改革發展穩定爭取良好外部條件,維護國家主權、安全、發展利益,維護世界和平穩定、促進共同發展。”
中國外交能否為實現“中國夢”爭取和創造良好外部條件,取決于是否能準確地把握當今和未來10年國際局勢的發展;能否準確把握當今和未來國際局勢的發展,取決于是否能準確地對現實的和潛在的影響中國改革大業的外部因素做出正確的判斷;而能否做出這種判斷,又取決于是否能清楚地梳理和把握主要競爭對手的戰略狀況和利益訴求,從而找到與它們的利益契合點和戰略交匯點,以雙贏的心態來爭取中國及其現實的和潛在的競爭對手的最大公約數,為創造良好的外部環境打下堅實的基礎。
放眼望去,在當今世界上唯一有實力能從外部“顛覆性”地影響中國大改革勢頭的國家只有一個,這就是美利堅合眾國。雖然困難重重,國力漸衰,內斗不斷,負債累累,但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超級大國仍然是世界上最大的經濟實體和創新能力最強的國家。它龐大的軍事能力和遍布全球的軍事基地使它仍然是世界上唯一保持著全球軍事投放能力的國家;世界上70%以上的金融資產和80%以上大宗商品的買賣都依然以美元計價這一事實,意味著美元的世界主導貨幣地位將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難以動搖。
通過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和美日韓澳軍事同盟,美國將世界上90%以上的先進工業國家緊緊地和它的安全利益綁在一起。軍事滲透和控制已經深入全球。換句話來說,美國是中國外交在未來10年打造良好外部環境時甩不掉和繞不開的能量巨大的火焰山。和美國關系處理得好,“兩個100年”奮斗目標實現的外部環境會好得多;反之,則會困難重重,險象叢生。因此,設定未來10年與美國關系的重要性,尤其是對中國最終崛起的重要性,再怎么強調也不會過分。
事實上,過去30多年來,中國每次在大改革和大變局時,中美關系都構成了一個巨大的國際背景。比如當年鄧小平復出后,先搞定中美關系,迫使蘇聯從中國北部邊疆撤軍和越南放棄稱霸印度支那的野心,這一大手筆至少為中國換來了20年和平發展的外部空間;江朱時代,在中國經濟發展到了不入世便不能與全球市場有機接軌的關鍵時刻,毅然以極大的勇氣和代價,排除美國轟炸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的干擾,堅定推動和美國的入世談判,為胡溫時代中國發展成為世界上第二大經濟實體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如今,新領導人提出的“五位一體”的全方位改革更需要“力度空前”大外交,通過搞定美國這個實力雄厚的超級大國來創造一個良好的外部環境,確保全方位改革的成功。
然而,此一時的美國,已不是彼一時的美國。華盛頓變得憂心忡忡了,合作精神漸漸被防范心態所取代。更為不利的是,隨著中國經濟實力和政治影響的日益上升,美國的防范心態正向敵意轉化,這個勢態是中國國際環境惡化的重要特征。
種種跡象表明,在美國的首都,相信經濟現代化一定會將中國變成西方社會一員的人越來越少。不僅如此,華盛頓的政治精英們越來越深切地感受到了中國政治體制的挑戰。高效率發展經濟現代化的政治體制對非西方國家的吸引力日益增強,這一點深深地撼動了他們中許多人的“體制自信”。這種意識形態的不安似乎正在加速“冷戰”思維的復活,只不過這次主要是針對崛起的中國罷了。如果說當年東西方冷戰的“鐵幕”是由斯大林和杜魯門同時落下的話,那么這次只是奧巴馬政府的獨角戲了。事實上,奧巴馬第二任期的美國離徹底落下遏制中國的“鐵幕”實際上只有半步之遙。

近年來一連串的事件,不得不讓人產生美國正在試圖遏制中國的印象。戰略上,它高調重返亞洲,推行所謂的“再平衡”;戰術上,它鼓勵東南亞南海主權聲索國與中國頂牛抗衡;在朝鮮半島無核化問題上,華盛頓繼續堅持強硬立場,拒不對平壤讓步,使北京左右為難,無法重啟其精心打造的“六方會談”;在航天技術領域,美國處處設障,不僅拒絕了中國嫦娥一號探月工程請求國際太空站提供太空通訊網絡支持的申請,而且還在加速對中國實行太空科技信息封鎖。日前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禁止中國籍科學家參加它舉辦的太空探索學術研討會,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更令人想起“冷戰”思維的是,奧巴馬政府當下重塑世界貿易體制的所作所為。為了遏制中國,美國不惜拆除自己建立起來的戰后國際自由貿易秩序。第二任期一開始,奧巴馬便極力推動“跨兩大洋貿易戰略”,這個戰略實際上是對現存的、以世界貿易組織為核心的多邊貿易體制的挑戰。說白了,就是另起爐灶,再搞一套將中國排斥在外的、以美國為核心的世界貿易體制,重新規范世界貿易和投資規則。TTIP(跨大西洋貿易與投資伙伴關系協定)和TPP(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同時發力,來勢兇猛,東西夾擊,大有迫使中國接受美國世界貿易新規則制定領導權之勢。
我們應如何看待美國的這種無視全球化趨勢,無視中美為全球化事實上的最大贏家這一現實的近乎非理性的所作所為?華盛頓也不想一想,一個沒有世界上最大的出口國和世界上所有先進工業國家最大貿易伙伴參加的全球貿易體系能行得通嗎?把中國排斥在重塑的世界貿易體制之外,意味著逆全球化趨勢而動,意味著美國的國債的1/10將失去它的債主,意味著美國3.5億消費者的實際購買力將不可避免地至少下降1/10,意味著主要靠消費拉動經濟發展的美國經濟將遭受重重的一擊,意味著美國企業失去每年上萬億美元的中國紅利,意味著美國人民將失去成千上萬的就業崗位。
明顯的,奧巴馬政府的思維出了問題。
美國的問題是患上了“中國崛起反應癥”。同世界上其它大國如俄羅斯和歐洲諸強相比,美國似乎還沒有完全適應中國的崛起。這個“反應癥”的主要癥狀就是失望、焦慮、擔憂和害怕。在當代大國中,沒有適應中國崛起的可能就剩下美國和日本了。對中國崛起的不適應,進一步擴大了美日兩國戰略利益的交匯點和共同的政治語言。
因此,北京不應低估一個行將被超越的世界頭號強權在最后幾年中的沖動和反彈。如果中國政府確定的到2020年國內生產總值和城鄉居民人均收入比2010年翻一番的目標能夠得到實現,中國經濟總量在未來10年超越美國不僅只是數字上的游戲,而且將是國際政治中活生生的現實。可以想象,接受這一全球實力轉移的大趨勢并主動去適應它,對一個主導了世界政治100多年的超級大國來講是多么的艱難,更何況這個超級大國是美國,一個對自己的政治制度、文明素質、創新能力、生活品質和道德操守充滿優越感并習慣了領導世界的美國。
美國在被中國超越之前最后幾年出現過度沖動和反彈應是預料之中的事情。只是我們也很容易被“勝利”沖昏頭腦,失去理性。未來的10年之所以是中國崛起關鍵的10年,不是因為中國有望成為“名副其實的超級大國”,而是因為被它超越的超級大國可能會出現非理性反彈從而影響中國的最終崛起。因此,仔細分析和觀察患上了“中國崛起反應癥”的美國的各種動態和走向,在戰略上對癥下藥,才是最理性的選擇。正如習近平在中央周邊外交工作座談會上所強調的,要“謀大勢、講戰略、重運籌”。
那么中國有哪些大勢可謀,哪些戰略可講呢?理論上,北京有兩個戰略可以選擇:“回歸冷戰”或“去冷戰化”。北京學者閻學通先生最近出版的力作《歷史的慣性》提出,2023年即未來10年,中美形成世界政治的兩極,中國應放棄不結盟政策,組建聯盟和美國對抗,以公平、正義、文明取代美國鼓吹的自由、民主和人權。
雖然該書作者否認全球化條件下的兩極格局孕育著巨大的冷戰風險,但組建以中國為首的政治軍事同盟來對抗以美國為首的北約集團和美日韓澳軍事同盟,在邏輯上必將世界政治分解為有組織的兩大對抗陣營。即使兩極也可搞緩和,但對抗是兩極格局賴以生存的機理,而對抗的表象在大多數情況下如果不是熱戰的話,便是冷戰。
如果真要“謀大勢、講戰略、重運籌”的話,“去冷戰化”應是最理性的選擇。所謂“去冷戰化”就是去掉冷戰遺留下來的政治軍事體制。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和美日韓澳軍事同盟就是這個冷戰遺物的典型代表。
作為全球化的積極參與者和最大受益者,中國理應促進世界經濟和政治的整合,而不應刻意組建同盟形成兩大對抗的陣營,回歸冷戰。如果真是這樣一個結局,那不僅是中國的,也是世界的災難。
筆者認為,如果真要“謀大勢、講戰略、重運籌”的話,“去冷戰化”應是最理性的選擇。所謂“去冷戰化”就是去掉冷戰遺留下來的政治軍事體制。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和美日韓澳軍事同盟就是這個冷戰遺物的典型代表。事實上,這兩個軍事同盟體制,也是美國到目前為止能稱霸全球的體制基礎。遵循“釜底抽薪”的邏輯,想方設法“謀大勢、講戰略、重運籌”,找到分化瓦解這兩個體制的方法。從這個意義講,“去冷戰化”戰略的最大邏輯是,以非對抗、非軍事的手段,調動一切可以調動的資源,以潛移默化的效果來動搖美國稱霸全球的冷戰基礎。
這么大的戰略,不可一蹴而就,但也絕不是想入非非。須知,北約和美日韓澳軍事同盟也不是鐵板一塊。比如,倘若美國和北約在土耳其購買中國反導彈系統事件上把安卡拉逼急了,土耳其退出北約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同樣的,美國在中東長期以來的盟友也開始動搖。沙特阿拉伯作為美國在中東地區的最大同盟國日前在當選聯合國安理會非常任理事國后拒絕出任,表面上是批評安理會工作效率低下,實際上是發泄對美國處理敘利亞事件以及美國向伊朗示好的不滿。可以想象,美國和伊朗和解之日,便是華盛頓與利雅得分手之時。另外,華盛頓在中東地區的另外一個鐵桿友邦埃及在同美國分道揚鑣的線路上漸行漸遠,也是不爭的事實。
我們再來看看歐洲。美歐同盟關系一向被雙方標榜為牢不可破的價值共同體。可恰恰是這個萬年價值共同體內出現裂痕了。10月23日,德國總理默克爾堅信她的手機遭到美國國家安全局監聽,憤怒至極,一改平日溫柔的氣質,深夜致電美國總統奧巴馬表示強烈抗議。德國總理新聞發言人的陳述表明,默克爾對奧巴馬說了很多難聽的重話,教訓盟友之間怎能干這種骯臟的事情。她告誡奧巴馬,監聽是“對信任的嚴重踐踏”、“完全無法接受”。
須知,這是德意志聯邦共和國建國64年以來美德發生的最激烈外交沖突。以往,如果德國外長召見外國大使提抗議的話,大使們都是來自非友邦國家,經常是所謂“流氓國家”的大使。這次可不同了。默克爾的親信,德國國防部長哀嘆,這次事件后,德美之間的信任,恐怕再也回不去了。
事實上,自美國前特工斯諾登出走香港避難莫斯科事件以來,美歐之間便出現了價值觀認同的裂痕。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棱鏡門將對未來歐美關系的發展產生深遠的影響,而且主要是非常負面的影響,因為雙方以共同價值觀為紐帶的同盟關系的根基因為棱鏡門事件所暴露出來的信息開始發生動搖。
亞洲“去冷戰化”的關鍵是消除在亞太地區流行“安全靠美國,經濟靠中國”的悖論。這個戰略的最高目標應是建立一種信念,即沒有域外勢力的存在,亞洲的安全系數更大,亞洲的安全成本更低。
首先,棱鏡門事件使越來越多的歐洲人得出結論,美國在價值觀念上已不是同路人,相信歐洲才是西方傳統價值真正捍衛者的歐洲人越來越多,這必將對未來歐美關系的穩定產生巨大影響。
其次,棱鏡門事件深深地震撼了歐洲的政治精英,尤其是德國政治精英,當他們得知德國在美國政府絕密文件中充其量是一個第三流可信任的伙伴時,幾乎到了憤怒的邊緣。棱鏡門應該說是給歐洲人上了一課,這一課的核心內容就是,你最信任的人不一定最信任你。對美國持不信任的歐洲政治家會越來越多,這必將加速歐洲脫離美國控制和影響的進程。
即使政治家會通過公布各種秘密情報合作項目來降低歐洲的憤怒屈辱,但歐洲社會各階層人士恐怕不會再回到對美國深度信任的時代了。默克爾手機被竊聽的曝光堅定了歐洲人同美國人集體切割的決心。歐洲各國首腦已經達成基本共識,暫停同美國的金融信息和銀行數據合作, 歐洲議會議長甚至要求立即停止同美國正在進行的建立“跨大西洋貿易與投資伙伴關系(TTIP)”的談判。
歷史很可能證明,棱鏡門的曝光和美國對默克爾手機的竊聽事件的發酵很有可能是歐美政治互信的終結的開始。
亞洲的“去冷戰化”也不是不可思議的。亞洲冷戰的后遺癥是美日韓澳軍事同盟。這個軍事同盟的存在,嚴重壓縮了中國在亞太地區的戰略活動空間,因此必須予以瓦解。亞洲“去冷戰化”的關鍵是消除在亞太地區流行“安全靠美國,經濟靠中國”的悖論。這個戰略的最高目標應是建立一種信念,即沒有域外勢力的存在,亞洲的安全系數更大,亞洲的安全成本更低。行之有效的手段是準確把握和洞察周邊國家的真實動機和訴求,與中國的核心利益進行對比以確定最大公約數。用習近平的話來講,就是“找準深化同周邊國家互利合作的戰略契合點,讓命運共同體意識在周邊國家落地生根”。
在亞洲實施“去冷戰化”首先就是要動搖日美軍事同盟。何處下手呢?中日之間存在著國家互利合作的戰略契合點嗎?如果有的話,這個契合點會是如此之強烈,以至于東京愿意放棄美日軍事結盟嗎?我們不要一開始就說沒有這個可能性。要深入分析當代日本精英的深層次的訴求。戰后的日本,有一個致命的硬傷,就是對美國的依賴太深,美日結盟只是日本的唯一戰略選擇,日本政界精英的噩夢就是美國哪天將日本拋棄。
對于北京來講,如果確實要“謀大勢、講戰略、重運籌”的話,有一個不得不回答的問題,即中國需要一個什么樣的日本或中國想看見日本朝哪個方向發展?
筆者以為,以對日政策作為亞太地區“去冷戰化”的突破口,是可以考慮的一個選項。我覺得,習近平在周邊外交工作座談會上強調的“親、誠、惠、容”四個字,也可用在對日外交上。如果能成功地按照習近平倡導的“包容思想”(強調亞太之大,容得下大家共同發展),“編織”中日之間的利益契合點,亞太地區和平跨入亞洲人自己主導的后冷戰時代是大有希望的。
幾年以前,當日本前首相鳩山由紀夫在“脫歐入亞”思想的指導下提出加速打造東亞共同體的時候,敏銳的美國戰略家們立刻嗅出了鳩山政權及其代表的政治訴求對美國在亞太地區主導地位的威脅,集外交威脅、內部勸誘和公開獎勵之能事,硬是使鳩山內閣執政不到一年便下臺,“去美國化”和“回歸亞洲”的政策也隨之偃旗息鼓。
北京必須高屋建瓴地給“我們需要一個什么樣的日本”這個問題梳理出一個答案。影響日本最好的方法就是積極主動地去塑造它,給它新的戰略選擇的機會,分化它的社會,鼓勵它回歸亞洲。只有從這種大戰略的角度去設計對日政策,才會有更寬廣的胸襟和更廣闊的視野。
亞太地區的“去冷戰化”如果能以更大的戰略韜略來推動的話,可能達到更好的效果。我們為什么不可以考慮與美國在全球利益上共同尋求契合點?北京和華盛頓如找到一種方式就雙方的全球利益和區域訴求達成一個新的戰略共識,則會使許多現存的區域性機制或安排變得多余甚至是累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