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誠
2013年1月中下旬,正當各省的“兩會”正在召開之際,一個名叫黃玉彪的湖南邵陽籍民營企業家在網上發帖自曝:在此前的邵陽市選舉湖南省人大代表活動中,他以“千元一票”的價格,共花費了32萬多元向有投票權的數百名邵陽市人大代表購買選票,但因“錢送得不夠多”而落選。目前,湖南省相關部門已介入對此事件展開調查。
自2002年前后,一大批民營企業家開始登上政治舞臺,紛紛當選為各級人大代表、政協委員,民營企業家參政議政現象自此成為公共話題。
作為一個迅速成長起來、擁有巨大經濟實力的新興社會階層,民營企業家群體在迎來了長達了10多年的“參政的春天”之后,現在處于一個什么情況,又給我國政治生態帶來何種影響,似乎也到了一個值得作階段性梳理和總結的時候了。
近年來,媒體陸續披露了大量的相似案例。2007年11月,湖南衡陽市祁東縣在選舉市人大代表時,同樣也爆出賄選丑聞:為了當選市人大代表,祁東縣的多名私企老板各自向有投票權的數百名縣人大代表封了 “紅包”,但仍有人落選。
問題不在于“參與渠道不暢”,而在于民營企業家群體內部沒有整合出整個階層的利益代言人,無法反映和滿足其整個階層的利益和訴求。換言之,現在不少地方的民企老板雖然當選了人大代表,但他們是“各自為戰”,僅僅是反映和代表自己所在企業的利益和訴求,而不是尋求所在階層的利益最大化。
早在2000年,山西運城撤地設市并舉行第一屆市人大代表選舉,其轄下的縣級市河津市在選舉運城市人大代表時,便發生了一樁怪事:由運城市委推薦的6個市直候選人中有5人落選,而由代表聯名推薦的12名候選人中卻有11人當選。后經調查發現,這12名“代表聯名推薦”產生的候選人中有七八位是當地知名企業家,為了能成功當選,他們給許多人大代表送錢、送物。
2009年,曾任安徽巢湖市市委書記的周光全因受賄罪和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被判處無期徒刑。在周的受賄名單中,有兩個安徽知名的企業家(何幫喜、徐頂峰)的名字格外醒目,他們均是省人大代表。兩人正是靠向周光全多次行賄,才得以當選省人大代表的。甚至在周光全案發落馬后,兩人的人大代表資格仍未被罷免。
事實上,翻開近年來落馬的市廳級和省部級高官的“貪腐檔案”,不難發現,在上述中高級干部受賄情節中,通常會包括:幫助某一位或幾位民營企業家成為人大代表,并收受對方的賄賂。
“民營企業家熱衷于競選人大代表,甚至為此不惜代價、鋌而走險,賄選選舉人或者主要官員,這其實是民營企業家的一種生存策略,希望借助于‘人大代表這頂帽子來為其企業發展謀取安全保障和經濟利益?!蹦暇┐髮W法學院教授肖澤晟對《南風窗》記者說,盡管企業家參政的動機多種多樣,但試圖“運用政治資源來為其生存和發展尋求政治上的保護”則是他們共同的、最核心的動機和訴求。
這在一些行政效能低下、政府運作不規范的地區尤其如此。工商、稅務、衛生、消防系統的執法人員到企業“吃喝卡拿”、動輒罰款、百般刁難的現象甚為嚴重。但如果企業負責人是人大代表,這些行政執法者多不敢胡作非為,因為人大代表可以直接向相關領導反映情況,甚至可以聯合其他代表在“兩會”召開期間對某些政府部門的頭頭腦腦們進行質詢。
所以,在企業家熱衷于參政的背后,其實折射出他們焦灼而復雜的心態:希望能當選人大代表,但對自己是否能入選又沒有把握。為了增加勝算的籌碼,只得對能掌握自己政治命運的“守門人”—具有提名權的重要官員以及具有投票權的下級人大代表大肆行賄,希望用這種“越軌”的方式來占據競爭優勢。
表面看來,這似乎反映了民營企業家群體面臨著逼仄狹窄的政治參與渠道和空間。按照常理,如果能有較為通暢的正式參與渠道,如果有公開、透明、公平的選舉機制,恐怕沒有人愿意會動歪腦筋、花大錢去“買票”。這也正是近10年來不少人鼓吹“拓寬民營企業家參政空間”的最響亮的理由。
然而,事實真的如此嗎?
統計各級人大代表的結構構成可發現,民營企業家并非政治結構中的弱勢群體。在很多地方的省市人大代表構成上,民營企業家群體往往都占據20%~30%左右的名額,屬于僅次于官員群體的最大“得利者”。
以湖南邵陽為例。本刊記者統計發現,邵陽市選舉的最新一屆省人大代表共有76人(含省直接提名的代表),而民營企業家就占據了“半壁江山”(38席),其人數甚至超過了官員群體??梢?,民營企業家在參政空間上,至少在競選人大代表上,并不存在著所謂參政“困境”或劣勢。
所以,問題不在于“參與渠道不暢”,而在于民營企業家群體內部沒有整合出整個階層的利益代言人,無法反映和滿足其整個階層的利益和訴求。換言之,現在不少地方的民企老板雖然當選了人大代表,但他們是“各自為戰”,僅僅是反映和代表自己所在企業的利益和訴求,而不是尋求所在階層的利益最大化。
本刊記者在邵陽采訪時獲悉,在前不久選舉省人大代表時,邵陽市下轄的某縣有3名私企老板參與角逐競選,為了使自己能夠勝出,他們采取了互相攻擊的戰術,在網上大肆散布競爭對手的負面消息,結果3人均落選。
浙江工商大學公共管理學院王春福教授曾對浙江的民企業主們做過相關問卷調查,當被問及在“人大、政協、黨組織中的民營企業家代表能否代表自己權益”時,只有15.4%的調查對象認為“能夠代表”,33.8%認為“能部分代表”,高達50.8%的人認為“不能代表”。對于“善于抱團”的浙商尚且如此,其他地區的企業家間的心理信任度和利益互享度就可想而知了。
同樣,那些獲得省級和全國人大代表名額的企業多是在當地規模較大、上繳利潤較多、影響力較大的大型民營企業。更多的中小企業的負責人只能去角逐縣、市級人大代表或者根本無力競爭。誰來代表這類群體的利益?溫州的做法頗有啟發性,他們推舉溫州市中小企業發展促進會的負責人周德文為省人大代表,作為他們的“代言人”,為整個群體發聲。
賄選事件引人關注,還源自于外界的另一種擔憂:掌握有巨大財富實力和話語權的民營企業家階層,在參與我國政治生活中,是否會導致“金錢政治”盛行?這種擔憂,不無道理。據黃玉彪在接受媒體采訪時稱,在邵陽市選舉湖南省人大代表時,當選的代表有多人行賄。另一位民企老總候選人也稱,他曾安排自己的手下給5個縣區代表團送了23.5萬元,結果他同樣也落選了。截至本刊發稿時,湖南方面仍未公布對此事件的調查結果。
本刊記者在邵陽采訪時,多名落選的代表已避而不談此前的“賄選”之事。邵陽市下轄的邵東縣一位縣人大代表對本刊記者說,“賄選”的事情并非此次選省人大代表時才出現,去年縣人大代表換屆選舉時就開始出現這種事情,只是沒有人站出來爆料而已,“花錢買代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誰愿意說?!蓖瑢偕坳柺械穆』乜h也有人大代表證實了此事。
我國的選舉分為直接選舉和間接選舉兩種。鄉鎮和縣人大代表是由選民直接投票選舉產生的,而市、省、全國人大代表則是分別由下一級人大代表選舉產生,比如:縣人大代表投票選舉市人大代表,然后,市人大代表再投票選舉省人大代表,以此類推。
據上述人士分析,“賄選”個案之所以出現,是因為最基層的選舉中首先出現了問題。比如,看似不起眼的村干部選舉?,F在有些地方都是“富人治村”、“能人治村”,一些私企小老板為了當選村干部,開始用實物、金錢或者其他承諾(幫辦理低保)來籠絡選民。這股風氣遂開始向上蔓延、滲透。
“有人花了10來萬才當上縣人大代表,等到輪到他投票選市人大代表時,一定會想方設法把此前的‘投資成本收回來。同樣,市人大代表在選舉省人大代表時,也有此種心理。”上述邵東縣人大代表對記者說,在他們代表小組投票選市人大代表時,有位候選人給每人僅封了100元紅包,同組的人都認為“太少了”,一起嚷嚷:“不選他”,因為當地的“行情”是每人200元為“起步線”。而該縣有360余名縣人大代表,若都給紅包,不是一筆小數目。
直接送錢(購物卡)這種赤裸裸的方式是最近兩年才流行起來的。此前,“賄選”的手法更隱晦一些。5年前,隆回縣一位私企老板在競選省人大代表時,給那些有投票權的市人大代表送上的是用黃金鍛鑄的毛主席像章。他結識一些重要官員的做法也很特別,直接遞上去一張自己的特制的名片—名片也是用黃金做成的。
浙江工商大學王春福教授稱,在現實生活中,個別民營企業家參與政治,最初是通過建立個人聯系來實現的,這種個人單線聯系的方式是隱蔽的和難以控制的,極容易墮落為權力和金錢的交易,表現為:他們的政治參與不是在法律規定的范圍內有序進行,而是采用賄賂人大代表爭取選票,用重金拉攏腐蝕干部搞權錢交易;利用轉軌過程中的漏洞大搞腐敗,獵取政治資本,謀取個人利益等。這種不規范手段參與政治,既損害了本階層的形象,也損害了社會公正和政府的廉潔形象。
浙江大學政治學系郎友興博士則提醒,執政黨和現有的體制在向先富群體敞開參政議政的大門、“吸納”先富群體的同時,還應注意政治參與在各階層中的公平與公正性。畢竟,平等的政治參與權才是政治系統汲取合法性的一個重要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