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知之幕的時代

葉竹盛

當年高衙內要是在大街上喊一聲“我爹是高俅”，管用程度肯定遠超如今的一句“我爸是李剛”。過去千年的皇朝社會，除了一兩百年才來一次的農民起義或外族入侵，皇帝基本穩坐龍椅。文武百官只要伺候好皇帝和上峰，基本也能高枕無憂。

那個“超穩定”的時代顯然已經過去了。盡管存在階層固化、貧富差距、制度鎖定等現象，但是相比傳統社會，現代社會中個人的際遇顯得更為動蕩。

昨天還是參與掃黃的女警，今天就可能被誤認為是“小姐”而遭警察毆打；昨天還是信訪局長，阻止訪民越級上訪，今天就得為了女兒的離奇死亡而跨市上訪；昨天還是嚴酷審訊嫌犯的刑警，今天就可能變成階下囚，成為刑訊逼供的受害者；昨天還是掌控壟斷行業的巨頭，今天就可能進班房等著獲釋后重新創業；昨天還是手握法槌的法官，今天就可能成為法庭上受審的被告……

政治哲學家羅爾斯在他的《正義論》中構想了一個“無知之幕”。在這塊幕布后面有一幫人，他們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愛好、財富、性別、性格等所有一切個體性的因素，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生活在戰國時期還是工業化時代，是被投胎到美國還是中國，只知道自己是一個具有理性能力的人，和眾人一起生活在社會中。

羅爾斯讓“無知之幕”后的這幫人開會討論什么樣的制度才是最正義的。一旦共識達成了，就撤去“無知之幕”，所有人恢復生活中的具體角色，你可能是高帥富或白富美，也可能只是窮屌絲或矮矬窮。不論你的“真身”是什么，揭幕之后只有當你不會為自己在幕后所設計的制度而反悔時，這樣的制度才是正義的。因此你絕對不會同意“只有高富帥才能上清華北大”或者“窮屌絲不能娶白富美”這樣的規則。

“無知之幕”只是羅爾斯假設的理想情境，現實中不可能存在。但是這并不等于說現實中不會出現類似“無知之幕”這樣的情境。“幻覺現實主義”中的每個主角都可以說是經歷了揭幕的過程。

這個急劇變動的時代實際上給每個人的現在與未來之間掛上了一幅“無知之幕”。在社會學家吉登斯看來，現代區別于傳統的關鍵就在于現代社會的風險性增加了。風險社會理論的創始人貝克提出，傳統社會的個人身份主要根據財產劃定，而風險社會中無處不在的風險也成了劃分身份的重要因素。

如果說個人對財產還具有一定的可控力，那么對現代源于技術、制度的風險則幾乎沒有抵擋之力，因此個人身份處于前所未有的變動狀態之中。在吉登斯那里，風險社會被定義為“一個越來越受制于未來的社會”，這是因為人們不確定未來自己將身處怎樣的環境，甚至不確定未來自己的具體身份，所以不再無憂無慮地把握“當下”，而是更具有憂患意識。貝克用了一個精妙的比喻，他說風險社會中的風險就像“飛來去鏢”一樣，一個人種下了“因”，將來“果”就可能找上門。

當下中國，越來越多人被自己投出去的飛鏢擊中。淪為階下囚的高官大概會開始反思在位時的不義，受審的法官估計不愿意遭遇司法黑幕，而重新創業的老板則希望面對的是一個自由競爭的市場……無知之幕的時代實際上將理論上的思想實驗搬到了現實中，讓每個人都有機會去體悟何為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