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著痕跡的“美國夢”

陳偉信

很多時候我們觀看外國電視劇只是為了娛樂，但不少學者的研究均指出，流行文化本身有一定的政治意涵，也影響一代人對于其他國家的觀感。舉例來說，學者Janice Xu指中國的網(wǎng)民透過收看外國劇集以學習西方文化及現(xiàn)代文明的生活方式，而Qiaolei Jiang及Louis Leung的研究則指出，透過觀賞外國劇集并與同窗好友討論內(nèi)容，一方面可以學習到外國文化，另一方面則可以作為社交談資，增進個人的社會資本。

不像韓劇多以情愛內(nèi)容為主題，美劇覆蓋從生活到罪案、從政治到科幻各個類型。然而，不論題材如何天馬行空，這些電視劇都有一定的隱規(guī)則，它們既與美國的“政治正確”觀若即若離，也與美國受眾的心理定勢遙相呼應，并且可能隨不同的歷史時期而變化。

美劇的角色定型

從NBC共播出20季并仍有衍生劇不斷問世的《法律與秩序》，到CBS自2000年熱播至今的《犯罪現(xiàn)場調(diào)查》（CSI），美國的偵探劇（罪案懸疑劇）長盛不衰，成為熒幕上一道獨特的風景線。不同于老牌偵探劇多以真實案件為摹本、主打?qū)I(yè)知識普及，近來的偵探劇往往走向固定的角色設(shè)定：以一個精神有問題但能力出眾的男性警方顧問，搭配一個獨立自主的伴侶（通常是女性協(xié)助者或求助者），借以凸顯男女平權(quán)。

以CBS劇集《基本演繹法》（Elementary）為例，劇中現(xiàn)代福爾摩斯原是英國蘇格蘭場的顧問，成了癮君子后在紐約的戒癮康復治療中心遇上了戒癮伙伴喬安·華生；不同于BBC版《神探夏洛克》，美版華生是亞裔女性，且精明強悍遠勝男版華生。而在CW新版《美女與野獸》中，男主角是義務警員，有野獸基因，容易發(fā)作變身，女主角是重案刑警，掩護他并求教于他，雙方形成一種互補關(guān)系。類似的角色設(shè)定還出現(xiàn)在FOX前年3季而終的《別對我撒謊》中，男女主角都是諳熟心理的博士，萊特曼關(guān)注細節(jié)而吉麗安關(guān)注大局，他們在一起能很好地平衡合作。

而在USA電視網(wǎng)自2002年連播8季的《神探阿蒙》（Monk）中，阿蒙雖有出色的偵探頭腦，但在日常生活中有嚴重的強迫癥及焦恐癥，因此極度依賴女看護的照顧。這種“男弱女強”的配合，亦見諸美國不少偵探劇，像TNT連播7季的《罪案終結(jié)》就重點刻畫金發(fā)美女的審訊才能，更遑論《絕望的主婦》、《傲骨賢妻》這類以中年女性心態(tài)主導的非偵探劇集。相對而言，國內(nèi)的劇集普遍維持著“男強女弱”的情況，即女性在劇集的定位，主要是協(xié)助者及依賴者的角色。

自1964年美國國會通過《公民權(quán)利法案》后，美國女性的地位顯著上升，特別是接受教育的權(quán)利，更在全球名列前茅。因此，在傳統(tǒng)美國個人主義的社會氣氛感染下，美國女性一般而言均有獨立自主的能力，即便面對社會不同程度的歧見及生活問題，亦能夠淡然處之。這自然也反映在美劇里。例如FOX長播劇《識骨尋蹤》（Bones）中，女主角貝倫博士青少年時期父母失蹤，自己被送到青少年之家，及后更發(fā)現(xiàn)父母其實是罪犯。然而，在這些社會學上不利正常發(fā)展的情況下，貝倫卻成功自立生活并獲得3個博士學位，仿佛暗示女性在美國社會可以享有的社會地位，不受家庭背景影響。

當然，在這宏觀的美劇性別平權(quán)操作中，一方面不是所有內(nèi)容都映照現(xiàn)實：例如《紙牌屋》中的女記者以私情交換情報，與她有競爭的駐白宮記者也是女性，但現(xiàn)實中大部分跑國會和白宮的記者均是男性，反而女記者的色誘之舉更像影射女特務如美女間諜查普曼；另一方面，劇場的角色設(shè)定也暗示最終的男尊女卑思想。例如女性的角色即使被塑造到獨立自主，她們最后均會與男主角有一定的感情瓜葛，或被與前度的感情事影響判斷。這些獨立自主的女性最終的安置場所往往是男主角的家庭中—雖然有其收視因素的考慮，亦反映女性作為獨立自主的概念并不完全確立于美國社會中，特別是在設(shè)定為傳統(tǒng)背景的劇目中，女主角的社會地位更為低下。

隱含的結(jié)構(gòu)性歧視

不同于男女平權(quán)可以為美劇增加人氣，種族問題在美劇中通常不會得到大肆聲張，但仍然有跡可循。學者Mary Beth Oliver曾就美國的電視劇作文本分析，得到的結(jié)論是一般而言白人演員多數(shù)扮演著警察的角色，而黑人及拉丁裔演員則多扮演匪徒的角色；而當出現(xiàn)盤問的場面時，黑人及拉丁裔“匪徒”往往成為警察暴力的受害者，反之即使白人演員飾演罪犯，他們的待遇往往得到白人律師的照顧，能在警方面前爭取平權(quán)。

事實上，非白人種族在電視劇中被邊緣化的細節(jié)比比皆是。例如在《基本演繹法》中，黑人探員貝爾的形象被塑造成白人警長的跟班并不時批評福爾摩斯的推論，行事手法亦比不上身為癮君子的福爾摩斯。即使身處高位如檢察官或警長，黑人及拉丁裔演員的角色卻變成了閑角，只會在案件期間質(zhì)疑主角的判斷以及在完結(jié)時收場出現(xiàn)。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靈書妙探》（Castle）中的白紀婷的兩位黑人上司；《美女與野獸》中女主角的黑人搭檔和上司同樣如此。

這亦相當符合美國當下的社會情況。雖然美國出了一名黑人總統(tǒng)奧巴馬，但不代表美國國內(nèi)的種族歧視問題消失，反之隨著近年美國經(jīng)濟不景有死灰復燃的跡象，特別是在有蓄奴傳統(tǒng)的南部州份。即使如國際都會紐約，結(jié)構(gòu)性的種族歧視仍然存在。今年8月紐約聯(lián)邦法院在審理一宗有關(guān)“盤查攔截”的案件時指出，2004年至今近400萬宗盤查攔截，八成對象均是非洲裔或拉美裔，比紐約市人口的比例多出近三成。這種結(jié)構(gòu)性的偏差最終被判定違反美國憲法第14條，即每名美國公民均享有平等保護及免受當局不合理搜查的權(quán)利。然而，不論是引來倫敦騷亂的“三叉戟‘打黑行動”，還是白人巡邏員齊默爾曼射殺黑人青年馬丁的案例均表明，美劇中對于有色人種的結(jié)構(gòu)性歧視，實際上是活生生地發(fā)生在西方社會事件中。反過來說，這些根深蒂固的暗歧視，也有意無意間成為美劇內(nèi)容的一部分。

不著痕跡的“美國夢”

不管美劇中有多少性別定型元素或種族歧視問題，幾乎所有劇集均有兩個基本的共通點，一是美國的國家利益是至高無上的，必要時以違法的手段執(zhí)行任務亦在所不計，典型例子是《24小時》和《尼基塔》；另一方面是，主角即使是被正常社會排斥的一群，他在美國社會仍然有一席之地，甚至在美國政府的利用下發(fā)光發(fā)熱。

《基本演繹法》中被英國遺棄的福爾摩斯得到紐約警方的重視；《靈書妙探》中小說家賈榮卓棄文從武，協(xié)助警方偵破一單又一單的兇案；《罪案第六感》（Perception）中的皮雅斯博士即使患有精神分裂癥，他所產(chǎn)生的幻覺仍然得到美國社會的接納，成為警方顧問名單中的一員……凡此總總，均有意無意凸顯“美國夢”的概念：只要你有能力，美國社會總有接納你的空間；只要你有能力，美國便是你可以大展拳腳的地方。然而，當我們套諸現(xiàn)實社會，又有多少個精神病患者或癮君子可以得到美國警方的青睞奉為上賓？

美劇并非白璧無瑕，它透著性別夸張、法律僭越和種族意識殘留，但它畢竟可以造夢，營造出不分貴賤皆可成功的劇場效果，這就是流行文化的威力。事實上，按照著名的國際政治學者約瑟夫·奈的理論，真正能夠使外國社會心悅誠服的并不是軍事或經(jīng)濟那些硬實力，而是文化及價值觀這些軟實力，而電視劇正是這些軟實力的重要載體之一。著名的法國導演高達（Jean-Luc Godard）曾在他執(zhí)導的電影《小兵》內(nèi)說明，“電影是每秒24格的真實”。對于一般民眾而言，流行文化反映的便是他們對于那個國家所知的“真實”，即使在遙遠的他方事實并不如此。美劇中那帶著偏見的美國夢及美國社會特質(zhì)，也許正擔當著如此的建構(gòu)角色。